唐大笠
中国的茶文化,中国的名茶谱,都是经过我们的祖先千数百年的反复实践而谱写的。
我本生长于佛教圣地九华山,朝沐晨雾,晚浴露霖,以产“佛茶”九华毛峰著称于世的茶乡。可是我的家却不出产一片茶,自己未曾与茶打过交道。然而后来却与茶缔结一段不短的因缘,那就是丁酉风暴将我席卷,飘落在祁门的一个深山里,那里是盛产国际名茶“祁红”的地方。我所在的公社叫“祁红”公社。落户的大队又叫“祁红”大队,可见那是地道的“祁红”产地。
当我被领进那个群山夹缝里名叫塘坑头山村时,已斜日西沉,炊烟四起了。山外的风早已吹进山里。宁静中似乎平添了不平静的气氛,山民们对我到来的信息早已知晓。当我斜坐在桥头等待安置的时刻,身边围满了人群,眼神充满好奇神情,仿佛要在我身上找出三头六臂来。因为当时报刊上为配合运动的漫画,如我之辈个个都是胸脯长毛、赤膊上阵并拿刀操箭做进攻状的形象,但一见我不过一个文弱书生的样子,便于奇中生疑。只听得老年妇女窃窃私语,发出“还是好年轻的仔家”的惊叹,意思是说我似乎还像个孩子。他们在打量我,我同样在看他们。彼时采茶晚归,茶农们踏碎夕阳,踏破垄烟,带着一天的收获,欣喜归来。男女山民一律头扎白色毛巾,腰系皂色围裙,腿脚统着僧道们穿的古式布袜,女的在布袜外面裹层竹篾,然后再着芒鞋,行走起来吱吱作响。男的肩挑背驮一麻袋一麻袋新采的鲜茶;女的斜挂着竹制茶筐,多数背上有红绿布带系着喂奶的婴儿。婴儿的两只脚始终空悬着,随母亲遨游群山,此刻倦游归来,有的已经酣睡在母亲背上,头上顶着虎头或狗头式的绣花彩帽,据说山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般长大的。我边看边想,粗粗一瞥,不啻于一茶乡风情画卷。
此后我便成了这山村的一员,同他们一道采制茶。如何由不会到会以及山民们如何关照,均不在话下,总之在那里与茶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www.xing528.com)
祁门产茶很久远了,但产红茶的历史才不过百年,起始于清光绪元年(1875),大约是打开中国紧闭的大门,与外国通商贸易之后,由“徽商”掌握国际市场行情而开始试制的。其始祖一曰黟人余干臣,一曰祁人胡元龙,两说并存,都在公元1876年改“安绿”为“祁红”。谁知“祁红”试制成功打入国际市场成了后起之秀,足与印度大吉岭的红茶相媲美,其他各国各地红茶皆望尘莫及。它的香气清高持久,滋味醇和甘浓,被国内外茶师誉为“祁门香”。其外表色泽乌润,条索紧细,锋梢秀丽,汤红透明。英国人最喜把“祁红”与印度红茶拼起饮用,味加一等。
所谓“祁红”,其产地不独限祁门县,乃遍及周围六万平方里山地,地跨皖赣两省。耐人寻思的是产红产绿不搞“一刀切”,而是犬牙交错的,“祁红”产区范围也产绿茶,绿茶产地也有部分红茶。有一天我与一位老茶农结伴,直攀茶山顶峰,登高一览,起伏群峰如大海巨浪,一叠一叠,一层一层,如碧涛,如拥翠,一声呼啸,空谷回音,心胸顿豁。当时老茶农告诉我这样一件事:1949年前有一年,“祁红”特别抢手,售价很高,于是当地有人翻山至产“屯绿”的休宁,收购鲜茶回来加工红茶,结果“屯绿”制成的红茶呈黑色,价格照例上不去,反而赔本。说这番话的地点,即在祁(门)休(宁)地界上,一步之遥即分界线内外。论气温,论光照,论土质,我看不出任何差异,何以如此神奇?自然之秘——我怎么也捉摸不透,除了用“天造地设”这句话,作不出其他解释。由此可推及,中国的茶文化,中国的名茶谱,都是经过我们的祖先千数百年的反复实践而谱写的,不是凭谁主观臆断而能强为之。
“祁红”享名,除了优越的自然条件之外,还与加焙工艺之精良关系极大。茶叶生长在茶丛上,先天外相相差无几,而名茶之所以得名,无一不是探索出一套发其内质、扬其独秀的加工方法,如龙井炒制,普洱蒸压,毛峰杀青,苞茶闷堆,峨蕊抖炒,瓜片攀片,等等,各有独特的制作技艺,须如法泡制,方显其美。“祁红”制作与绿茶不同,放制经过萎凋、揉捻、渥红、烘干四道工序,舍去任何一道工序便不成其为红茶。1949年以后,对制作工具做了很大的改善,大多实行机械化与半机械化,代替昔日的手工操作,其中揉捻普遍利用水力资源,视水源大小,揉茶机分两盘、四盘、六盘不等,若遇天旱河涸,仍需人力揉茶。不论电力、水力,还是人力,其揉茶机上转动的圆形容器是不容易掉的。清人茅一相撰《茶具图赞》就收录了古代最初的独人操作的揉茶器,当时的名字取得很怪,叫“后转运”,从图上看:一个带脚的木制大圆盘,圆盘中置圆桶,桶中心有一沉压圆轴,桶外设扶手,扶手后端标上茶叶两片。至今在“祁红”产区仍可窥其雏形。然而不知怎么原来许多研究家却误认为是一种乐器,乃至今人周芜著《新安版画研究》,亦载其图,始对乐器说提出质疑,但亦未能确认为揉茶器具。其实《茶具图赞》上有文字说明很清楚。谓:“柔亦不茹,刚亦不吐,圆机运能,亦皆有法,使强梗不得殊轨乱辙。”
别“祁红”产地忽忽二十余年矣。原来并不怎么嗜茶的我,而今亦成了茶客,每年春季,必购名茶种种,贮而藏之。除每日自饮,更为待客,连茶具、火候、水质也渐渐地讲究起来。虽不必有松风竹月,晏坐行吟,像高流逸士那般的雅,但有时心手闲适,或披读困倦,或素心同调,彼此畅适的知己,品茗闲话,确有过不少的味中味和味外味。百味之中的一味,还是与“祁红”的那段因缘,尽管至今我不习惯饮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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