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这种“不见可欲”,寡欲以清心的思想,长期支配我成为适应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良方。
我于喝茶很是外行,不懂得品高低、咂滋味。
佩服南方人用小盅品工夫茶的情趣,却自愧不能。冬天没有“寒夜客来茶当酒”那份情趣,到了三伏天,暑热中更常常做“牛饮”,只有街头喝“大碗茶”的水平。这两年来往的颇有些斯文中人,有时不免表示惊异。
说穿了毫不奇怪。
吃喝两字,喝自然指的是酒。我偶尔沾唇,没有酒量也没有酒瘾。老北京也讲究喝茶,可我喝茶才不过十年光景。
我小时候时常积食,直到上了小学,每到星期天一早起床,父母就先让我喝一碗“泻叶”。泻叶的疗效大约还是不错的,缓泻通便,清热去火。然而其味苦涩。后来见到苦茶,就想到泻叶,渴不思茶,是有来由的。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入社会,那时对“上午皮包水(品茶),下午水包皮(洗澡)”的有闲生活方式自然嗤之以鼻。随后还没来得及习学风雅,就不知怎么一头栽进泥淖。一肩行李去接受“改造”,所带茶缸子云云,只是刷牙漱口以至舀饭盛汤之具,并不真的用以喝茶。(www.xing528.com)
麦收时节,赤日炎炎,埋头挥汗,懂得了什么是汗如雨下的同时,也懂得了什么叫嗓子眼冒烟。形势所迫,就伏身附近的死水坑边,用手拨开凝聚漂浮的污物,一闭眼,咕咚咕咚把那水喝下肚里去,地在沧县姜庄子;1963年大水后沧桑变化,那死水坑自亦不存。
还有连死水坑都没有的连片大田,渴得难耐时,就想起冰棍、冰激凌、奶酪之类,倒并不曾想到热茶。但是旋即反省:这是因为“享受”过冰棍、冰激凌、奶酪,才在这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作此错误的非非之想。如果从未啜食过冷饮,岂不“心静自然凉”了吗?
这种“不见可欲”,寡欲以清心的思想,长期支配我成为适应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良方。那时宣传节约粮食有一联对句:“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思有时。”我就常常准备着陷入更艰难的处境。中国之大,什么地方我辈不可能去?若是到了那个去处,你需求的恰恰没有,或是禁制、限量,岂不徒增苦恼?因此不但嗜好绝不可有,生活必需也要尽量偏低才好。
我无师自通的这点处世哲理,到了1966年得到一次验证。那是八月下旬进入名为“政训队”的“全托”宿舍;相隔一床就是侯宝林先生,他保持着多年的生活习惯,除了抽点好烟外,还手持用惯的茶杯(也许是保温杯吧),泡上一杯——自然是好茶。这可招来了“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格外紧的一位年轻“监督员”的斥骂。很难说我幸灾乐祸,因为兔死狐悲,惊魂尚且未定;但是想到我既无烟茶之嗜,也就没有戒绝或降格或可望而不可即之苦,灵魂深处还是有一点自以为得计的。
直到1975年冬,也就是距今十年前,生了一场重感冒。感谢医生不见外,说你无非是内热外感,内火太盛,平时经常喝点茶就好了。惭愧得很,人家风雅人是以茶当酒,世俗如我者却是以茶代药,这样开始每天喝起茶来的。在我们这里不管怎么说还是论年资的,于是我屈指也有了十载“茶龄”。平心而论,从去火的角度看,喝这十年茶当是不无功效的;而从品茗的角度看,由于向不钻研,不用心,旁不及采时人的经验,上不通于中古以来的经典,在“茶籍”上还属一名白丁。
嗜好多是由年轻时养成的,年过半百,想再培养也难了。但愿今后人们无论老少,都不必在像喝茶之类的问题上瞻前顾后,做“最坏”条件的思想准备。
喝茶十年了,谨以此向今后一切饮茶者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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