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登科
听茶农谈种茶、采茶、制茶、饮茶的珍闻，我以为这比买茶、喝茶更有意思。
每到谷雨季节，皖南山区的小汽车云集，人群川流不息。为什么？因为新茶上市了，谁都想买几斤低于市场价格的新茶。当然，这也要讲关系了。
皖南山区是安徽有名的茶乡。出自皖南的屯绿祁红、黄山毛峰、太平猴魁、涌溪火青……都是名扬中外的名茶。
我一生有三大嗜好——烟、酒、茶。于是乎，在涌向皖南的行列里，我当然也不甘落后了。
十年动乱前，每到谷雨，我不仅喜欢往皖南跑，还喜欢到茶农家去坐坐，听听茶农谈种茶、采茶、制茶、饮茶的珍闻，我以为这比买茶、喝茶更有意思。
去黄山，一般游客过去都是从前山上山，到北海、观西海门，上狮子林、游清凉台、爬始信峰，然后从后山下山，上上下下，翻越十五里。有一庙名云谷寺，由云谷寺返回前山仍有十五里。因此，云谷寺既是上黄山的必经之路，又是游客歇脚、观景、喝茶的宝地。
云谷寺里，有一个以卖茶为生并因此而发了大财的老和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和尚有钱的消息不翼而飞，山里山外，人人都知道老和尚有钱，一场灾难也因钱而降临到老和尚的头上。
1948年的一个秋夜，突然来了五个蒙面大汉，张口就向老和尚要五千钢洋、三十根金条。老和尚说：
“云谷寺一无田二无地，只靠寺前寺后自栽、自采、自制一点茶叶，哪来这许多钢洋与黄金呢？没有，杀了我也没有！”
五个大汉将老和尚捆绑在佛殿的大木柱上，点起蜡烛，用火烧他。老和尚周身上下，被烧了七十九处伤疤。可他命大，没被烧死。治好伤，老和尚仍在云谷寺为过往游人卖茶。
王小二开饭店——量人对汤。老和尚卖茶，亦是量人沏茶。一般游客，他拿出的茶叶也是一般的；若你是干部，他就拿好茶叶，干部越大，他拿出的茶叶等级越高。但是，他亲手采制的特好茶叶，非知心好友，他是绝不往外拿的。
1954年夏天，我在北海住过五十多天，常去云谷寺游玩。云谷寺虽已破旧不堪，但庙前庙后苍松古柏参天，青竹银树峥嵘，奇峰叠嶂，怪石累累，确实值得一游。可我更喜欢老和尚泡的香茶。每次我一到那里，他都要爬上楼去，拿出他亲手采制的茶叶，泡上两杯，送至井边，与我相对而坐，边饮茶边谈他的身世。谈得最多的还是黄山毛峰。他道：
“你们外路人来黄山，可千万不要买那些路边茶。”
“路边茶？”
“路边，就是在岔路口摆茶摊子、拿在手中大声叫喊‘黄山毛峰’的。真正的黄山毛峰是生长在高山上，不是生长在平地。”
“一般人只知买茶，谁去考证它生长在高山还是平地？”(www.xing528.com)
“所以容易上当受骗。茶叶……”说着，他回禅房拿出三筒茶叶，问我道，“你看这三筒茶，哪一筒是云谷寺的茶？”
我看了好大一会儿也未看出门道来，只得摇摇头说：“我认不出来。”
他笑了，道：“你连高山茶与平地茶都分别不出，朝阳的、背阴的，你就更认不出了，还充什么茶客呢？”
“这……”
“黄山毛峰有特级和普通之分，也就是高山茶与平地茶之分。特级毛峰生长于海拔700米以上的深山中。”他边说边举手指指云谷寺周围云峦叠嶂的山峰，道，“你看看这些山峰，都在800米以上。由于山高林密，云海雾天，空气潮湿，腐殖质丰，土松肥厚，故而茶树生长健壮，茶叶鲜嫩……”说着，他端起茶杯，送到我面前，道：“你看这杯里的茶叶，经开水一泡，一片一片嫩叶，形似雀舌，细扁而微卷曲，白毫显露，色泽嫩绿，泛象牙色，油润光滑……”他放下茶杯，继而又道，“冲泡时，雾气结顶，香气馥郁，滋味醇爽回甜，汤色淡黄清明，多次冲泡而余香犹存。今天招待你这杯茶，是我亲手采制的珍品。”
“我很有幸，能在云谷寺喝到你采制的黄山毛峰。”
“你到黄山来买茶，是紫云峰、慈光阁、桃茶峰、半山寺的茶就买，不会吃亏。凡是汤口、芳村、洽舍、杨村等地的茶不要问津，那算不上高山毛峰。”
“可是，卖茶叶的人，都在叫喊黄山毛峰啊！”
他又端起杯子，稍稍晃动一下，道：“你看这杯里的茶叶，全都是一芽一叶，这才是真正的雨前茶。”
“你这是特制……”
“不，毛峰都属烘青类条形绿茶，只有做工粗细之分。鲜叶采回来，分级摊放，随采随制，以烘代炒，干燥均匀，趁热装入白铁桶内，以保持香气。如将一芽二叶、一芽三叶混合一起，连枝也不拣，那都是为着骗人的。”
从此，每到茶季，我不再受骗了。起码我知道，饮茶必须学会买茶。
到了太平，人人都想找到关系，买两斤“猴魁”。如你到猴坑听听当地人说起“猴魁”的起源，那简直是一个神话：
太平猴坑有一凤凰山，山势峭拔，无路可上。每到采茶季节，便有成群结队的猴子来到山上，忙得不亦乐乎，一连数日也不离去。山下的人只闻得山上阵阵清香徐徐飘来，但不知其因。光绪年间，从皖北来了一位农民——王老二，他在凤凰山上垦荒种地，被山上香气所引诱，决心筑路上山。他发现山上长满野茶，甚为欣喜，就率子在海拔700米以上的山谷间，挑选高山背阴处栽植茶树。他采制的“猴尖”被誉称“猴尖茶香百里醉”，后来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质奖章，于是蜚声海外，成为绿茶之首，故名之曰：“猴魁！”
茶的形成是和环境、空气、土壤等自然条件分不开的。猴魁之所以能在万国博览会获得金质奖章，是因它常年生长在云雾弥漫的山中，空气潮湿，土深肥沃，故而生长健壮，芽叶挺直，肥厚柔软，色泽苍绿，宛如橄榄，全身白毫，含而不露。初沏时茶汤清翠，水色明亮，香气馥浓，滋味厚醇，回味香甜，冲泡数次，仍然味美爽口，不可不喝也。据云，如今的猴魁也有假冒。当年猴魁产地，在深山幽谷中不足二十亩，如今猴坑周围太平县境开辟的茶园已有数百数千亩，生产出的茶叶都统称为猴魁。非制茶专家者，谁能分别其真伪呢？
唉，可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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