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她的日本朋友非常喜欢这些茶。
我喜欢喝家乡的茶叶。每年春天,清明一过,只要家乡有人来,总会给我带上一些刚刚炒的新茶。
喝绿茶一定要喝春天的新茶。经过一冬的睡眠,茶树在春天的雨水中争相吐芽。那些芽尖,碧绿细嫩,在略带浑浊状的老叶子上面,显得格外水灵灵,十分可爱。它们仿佛汲取了茶树浑身的精华,一夜之间,把清香挥洒出来,充溢整个山谷。这个时候把它们采摘下来细心加工,最能保留那份春天的滋味。春茶最好把它们泡在白瓷杯子里,满眼青绿,格外招人。讲究喝茶的人,泡新茶第一道时只用稍许水,先把它倒掉,只喝第二道第三道。这样泡出来的茶,味道最为清纯,抿一口,满口茶香,顿时,心旷神怡。
家乡在湖北随州。这是个面积很大的县(现在改为市),有很多山。北边与桐柏山、鸡公山相邻,山这边是随州,山那边便是信阳,而著名的信阳毛尖,就主要出在这座山上。南边是蜿蜒起伏的大洪山,号称楚中第一峰。这里雨水充沛,云雾缭绕,对茶树最有益。有山,有水,最适合种绿茶。家乡的茶场便很多,几乎山区的每个乡都有。大小不一,最大的已有万亩之众,伫立在这样的大茶场,环顾周围,满山遍野一垄一垄的茶叶相连接,颇为壮观。
记得小时候茶场没有这么多,只是到了七十年代,好像一股风刮来,开荒种茶成为所有山区的特点。就在我中学毕业开始插队劳动生活的那一年,十几个几十个茶场几乎同时在随南山区大规模地创建起来。
我们插队那年,因为推广株洲市“厂社挂钩”的经验,知青都是按父母所在单位划分,集体下放,而不是前几年那样零散地下到生产队。是知青集体下放促进了茶场的上马,还是茶场慷慨地接纳了我们,我不清楚。反正,我们那年插队的同学,几乎都有了各自的茶场。记得空闲时,我们互相串门,便步行几十里,从这个茶场走到另一个茶场,准能找到相熟的同学。
离开当年的茶场已经快二十年了,每当提到它,我还是习惯称它“我们的茶场”。我们的茶场原叫宋家茶场,后来改名为云峰山茶场。最初约有百来人,知青和农民各占一半,比起其他茶场来,要算规模最大的。规模大,气魄也最大,目标是建立一个万亩茶场,虽然我们刚到时现有的茶树不过几十百把亩。规划十分诱人,一切却刚刚起步。我们到的当年冬天,最大的工程就是在我们住的那座山坡下面,修建一个小水库。上千农民辛苦一个冬天,筑起大坝。一到春天,水库便蓄上了水。
水库其实很小,蓄水也有限,但一池渐渐变清的库水,使本来显得荒凉贫瘠的茶场,一下子平添了许多生机。我们的窗户面对着水库,站在窗前,俯瞰库水,再顺着水把目光往前移,远处便是一片片我们开垦出的茶地,还有等待我们去砍伐的荆棘丛。自打有了小水库,我们饮水、洗衣、散步便有了好去处。夏天带来的快乐最多。天热时,要到对面山上出工,会游泳的同学,索性举着铁镐和衣服,踩水过去,而我们不会水的则不得不绕过一道又一道山坡,走上好几里地。
其实,那些日子也挺艰难,但如今留在记忆中的却是许多愉快的往事,或者是想起来觉得好笑的往事。
山区最缺的是菜。我们人多,是吃公共食堂。每天让人发愁的就是菜。没有蔬菜,更没有肉,特别是到了冬天和春天青黄不接的时节。冬天红薯成了主食和主菜。有段时间每顿差不多都是红薯。饭里有红薯,菜也是,只是加了点盐,而油几乎没有。吃得多了,往往拉不出大便,房间里便充满臭气。男同学们喜欢互相取笑,只要一有动静,就会大喊一声:你又放红薯屁了!顿时大家一阵欢笑,把初次遇到的艰苦也冲淡了。
刚到茶场时,住房很少,我们是七八个人睡在一个小屋的通铺上。一个同学擅长于打鸟抓鱼,一天他用弹弓打下了一只鸽子。于是,那天,便成了我们盛大的节日。大伙分头到山上挖一种当地农民叫作“百花散”的野菜。百花散的根部类似于大蒜,可以食用。我们挖回很多,就把它们和小鸽子放在一起炖汤。害怕所有人都来尝鲜,我们把房门紧紧闩住,还分派两个人顶住门。点燃从家里带来的煤油炉,脸盆盛满水,把鸽子和百花散往里面一放,开始炖起汤来,为了合理分配,我们把鸽子切成好多小块。
我们的眼睛盯着脸盆,眨也不眨。等待的时刻,那么神圣,也那么漫长。渐渐,房间有了香味,大家尽量压低声调欢呼着。香味也飘出了房间,把其他同学也吸引了过来。有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小同学,不住地敲门恳求:我只喝口汤。我们当然不敢放他进来。(www.xing528.com)
负责炖汤的同学非常精明狡猾,他不住地尝,嘴里不住地说:还没好,味道真不怎么样。等我们醒悟过来,他已经多尝了好几块肉,多喝了好几口汤。大家马上罢免他,把他换到角落。我们拿出碗,开始分配。现在想来,那一时刻,我们心中十分激动,神态也一定显得极为庄重。我们珍惜每一口汤,每一小块肉,捧着碗慢慢抿,生怕一下子把它喝完。
这该是我觉得最香的肉汤。
茶场也养着几头猪。但那是为春节年饭准备的,平常根本不可能动用它们(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多养些猪,可能缺少饲料的缘故),唯一一次不是春节时候杀猪,是在一次大旱之后。
连续几个月茶场没有下过雨,我们每天不得不冒着高温从水库里担水,挑到几里外的山上,浇灌冬天种下春天刚刚冒出的茶苗。水库的水也渐渐干枯,就只好干等着下雨,不然,所有茶苗等于白种。一天,天上终于阴云滚滚,可是它好像故意挑逗我们,却不肯洒下一滴雨。茶场所有的人都跑出房间,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祈祷雨神。茶场书记可能再也无法承受等待的痛苦,对着大伙儿大声说:今天只要下了大雨,我们就把那头最大的猪杀了加餐。我们一阵欢呼,对雨的盼望更急切了,说不清最盼的是雨还是肉。
老天爷可能被我们的期盼所感动,真的下了一场大雨。我们跑进雨里,跳着唱着,让雨把自己浇个够。我们还在雨中跑到猪圈去,看看书记许愿的那头猪。书记也没有食言,第二天就把那头大肥猪杀了。那顿加餐,也成了全场的节日。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一大碗肉,汤其实就是油。奇怪,那么多肥肉和猪油,居然全部吃光。还是女同学秀气,肥肉和汤是无法吃下去的。于是,便宜了我们这些男的。我和几个伙伴,就跑到女同学那里,再把她们的一部分也给消灭掉。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竟然能吃下那么多的肥肉,妻子更不相信,我能把一碗猪油喝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开创时期的一些艰苦,显得十分遥远,好像早已不值一提。我们在那里毕竟来去匆匆,只有两年多时间。但是,茶场发生的一切,难以忘怀,常常让人回味不已。当年茶场的同学相聚,最快乐的话题,当然是关于茶场的一切。
于是,“我们的茶场”永远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关于山关于水关于茶的记忆,也成为我生命体验的一部分。每当家乡人为我带来我们茶场的新茶,我便十分乐意将它分送给友人。很高兴,他们是真正喜欢它。有一年萧乾先生的夫人文洁若到日本讲学,她把我送的茶叶作为礼物带到日本去。她写信告诉我,她的日本朋友非常喜欢这些茶。去年四月,我到山西,离京前正好刚收到家里带来的我们茶场的新茶,我就带了一些路上喝。在太原,小说家李锐兄来宾馆看我,我为他泡上一杯,还未喝,满杯青绿,就让他赞叹起来。抿上一口,更是赞不绝口。我当即把随身带的茶叶留给他一部分。后来,我们见面时,他告诉我,他按照茶叶袋上的地址给我们茶场去过信求购,并讲明是我的朋友。茶场的领导很快给他寄来茶,还回了信。那领导,便是我当年所认识的当地一位教员。
今年五月,在距插队正好二十年的日子,我又一次回到了我们的茶场。
也许是刚刚从神农架下山的缘故,记忆中的茶场的山,现在在我眼中显得矮小、平缓。然而,那份亲切是任何山水无法替代的。当年万亩茶场的规划,如今已经成为现实,除了总场之外,周围还有好几个分场,职工达到上千人。据说茶场的面积和产量现在整个湖北省已名列前茅(好像是第二位)。好几个品种被省和有关部门评定为优质产品,并冠以“中国名茶”的称号。现在,茶场每年的产值达到好几百万,利税几十万。
小水库面貌依旧,围绕着它,满山遍野目光所及全是青翠如云的茶树。除了水库,当年的痕迹已难以寻找。我们喝鸽子汤的那些住房已经拆掉,墙上书写着“猪多肥多肥多粮多”标语的厕所,也没有了踪迹。全变了。茶场盖起了一幢幢楼房,职工也同城里人一样住进了单元房,有了自来水,有了电视。原来上工的小道,已成为一条公路,每天有好多趟班车从这里路过,把周围几个县贯穿起来。每到春茶上市季节,来自全国各地的汽车,便顺着这条公路络绎不绝地开来抢购新茶。
我们的车一到茶场办公楼的大门,便遇到业务场长,他居然就是当年和我们在一起的一个窑匠。在农村,手艺人是最为精明能干的,现在他终于有了施展才干的更大天地。我们兴奋地谈起往事,谈起兴旺的茶场。他领我在办公室观看茶场获得的一张张奖状、一面面锦旗。甚至谈论到,有一天能够把当年参与创建这个茶场的知青都请回来相聚。
当然,他不会忘记给我泡上一杯最好的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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