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这个名称下我才能享受与他们交谈的愉快。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左邻右舍——甚至附近街道大多数商店和服务行业——的人差不多都认识,特别当你不时得提着菜篮子到胡同口或者菜市场去买小菜、或者到邮局去寄信和书刊、或者到黑白铁活店去修水壶和锅的时候。即使有些人你不认识,但别人却认识你,因为他们已把你的面孔和衣着看熟了。我和本胡同及附近几条街道上的人的关系就是如此,甚至与附近一带捡破烂的老头、老妇及其助手——他们的小孙子或孙女——的关系也是如此。他们当然不太知道我的职业或名字——对此我们都无兴趣。但大家在一起拉起家常来时,为了谈话方便,总得找个代名词。他们给我的代名词是“师傅”。我的头发早已由灰白变成全白,倒是有点老师傅的样子。我对这个名词,不知怎的,倒有一种亲切之感。我对它的珍视要远远超过“顾问”“名誉教授”“编委”“评议员”这类的头衔,因为只有在这个名称下我才能享受与他们交谈的愉快。
最近我就和一位经常见面,并且与我家的生活日益发生密切关系的另一位老师傅作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亲切谈话。他是不远一个街道商店的老售货员,现在已经退休,但仍在发挥余热,每天推出一辆菜车串街售菜,为的是“方便群众”。他车上如有什么好菜,一见到我就要提一句:
“瞧,这是今天早晨到的黄瓜,多新鲜,买两根去拌凉粉皮。”
“多少钱一斤?”这是我经常问的一句话。
“两块钱。”
我就不再问了,当然也不买。这是几年前一斤高级瘦肉的价钱。当然我也能买得起,但是一种习惯势力本能地阻止我下定决心。我总觉得天气转暖,黄瓜的产量就会很快提高,价钱也会落下来。到那时再享受它不迟。
这段期间有时新鲜蒜苗也在他的车上露面,这位老师傅照样友好地提醒我。我也照样友好地回答“等等看”。
这位老师傅人生经验丰富,凭他的观察和耳闻,他对什么现象都得出了一个自己的结论:“读书人现在不行了,刚上市的菜不敢吃,甚至新鲜一点的菜也不敢吃。”这是他新近得出的一个结论。当然,就我说来,这个结论不一定正确,因为两块钱一斤的黄瓜我还能买得起。但我不能否认,他的结论却具有普遍真理的意义。(www.xing528.com)
他每次做出这样的结论时,总不免发表一点议论:
“瞧,×××是个三教九流式的人物,当上了包工头,现在又是一个什么建设开发公司的总经理。气候大了,也能跟×××这号人物扯上了关系,每天钱大把大把地滚进他的腰包,‘女秘书’凭他挑选享用,吃饺子非用扁豆做馅不可……想想看,扁豆这时的价钱!比黄瓜还贵。”
他议论完不等我答腔,又意外地激动起来,继续说:“我自己卖扁豆,也不敢用它来包馅。现在有补差,再加奖金,我一月也只有一百五六十元钱。当然这比当什么教授要高明一点——听说他们的工资和我的差不多,但是他门路却比我要窄得多!你有点像个读书人,没有干过这行业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正式表态。于是他又接着议论下去:
“不过这行业的人也需要。比如说吧,如果我的孙子能上大学,还得依靠这号子人。”他的声音开始平静下来,“我倒有个想法:现在世道翻了个,万般皆下品,唯有关系高。有的人不会搞关系。我看你就是这号子人,所以贵一点的菜你就不敢买。赚几个老实钱也不难,只要你能跟上时代。我看卖大碗茶很不错。这不要什么本钱,也不须花太大气力。如果你觉得不便,可以派你的老伴出场。就在这个菜摊子旁边方便方便群众。这样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聊天,何乐而不为?你看怎么样?”
“你这个想法有价值,”我开始答腔,称赞他的高见,“只是卖大碗茶也得有牌照……”
“那有什么难?”他抢着说,兴奋起来,“你买几条进口烟的钱总有吧?我可以代你疏通,给你办好!”
他认真起来。这样热心快肠的人,在这个“唯物主义”盛行的时代确也难得,我不好婉言谢绝他,只能答应回去与老伴“商量,商量”。别的话就不好再谈下去了。但与老伴商量,如何启齿,倒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开始压得我心神不安,好多天不敢再与这位老师傅见面。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这竟成了一场平地风波,引出了不少完全没有必要、但却恼人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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