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演绎老舍先生作品的思考与回忆

于是之

人，仿佛也是一株花、木，缺少了自家的水和土，便无法生长。

题目不是自己拟的，出题的是位长者，要我由此写出文章来。

茶，只这一个字或者叫它词，文章家就可以写出一篇大文章来，义理、考据、辞章样样精到。我则作不出，我没有那么多的学问和那么广泛的兴趣，无论家里家外都认为我是一个不会生活的人。确实是的。譬如茶，我天天都喝的，但不讲究更不会品：茶具只是一个罐头瓶，放进茶叶，冲上开水，拧紧瓶盖，一喝就是一天。味道嘛，头一两口偶而尝出些馨香，下面的就差不多是牛饮，心思早已不放在茶上了。

我很羡慕那些情趣多样、知识广博的朋友。他们几乎明白生活中的一切，样样有兴趣并干得内行。对他们加于我的批评和嘲弄我甘心领受，因为都是好心，但不能长进，所谓“改也难”的便是。

“文化大革命”中我偷偷学会了饮酒。八分钱、一角二、一角七一两的都喝过，以后还喝过更好的酒。但仍不能够细心领略它们的微妙的区别，只是喜欢那种酒后醺醺然的舒服。待自己也觉出已经“语言渐多、伦次渐少”时，就要努力控制了。然而有时能见成绩，有时便会失态，昏昏睡去，不大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了。酒，或许算得上是我生活中的一种额外的嗜好和兴趣吧。此外，好像就没有什么了。

照说生活这样单调的人，是做不得演员的。不幸做了，且做了差不多一生，成绩平平，理所当然。(www.xing528.com)

一些朋友常把我和老舍先生的巨作《茶馆》这样那样地联系起来，我是不敢当的。《茶馆》是一部“群戏”，没有绝对的主角。我演的只是老舍先生笔下的许多性格中的一个，也并没有演得圆满，始终寄希望于来者。

但《茶馆》却使我较多地想起了茶，尤其是到国外演出的时候。原来喝不着热茶，就觉得任什么液体都解不得渴；到了非到卫生间接一玻璃杯生水去喝时，真觉得是十分不堪了。其实，老舍先生生前早已告诉过我们：出国得带上暖水瓶。早上，出去参观、访问之前，先将茶叶放好，泡在暖水瓶中留着回来喝。就这，他还说：也不保险。常于参观、访问归来时，国外的侍者早已殷勤地把暖瓶倒光换上新水了。

无论是老舍先生还是我们，那时都没想过《茶馆》要出国，待到真出去了时，早已把老人的谆谆教导忘却了。谁也没有带暖水瓶。渴得受不了要喝茶时，在日本就只能打电话向旅馆要开水。开水的日语大约是叫“沃悠一”，有的同志说不好时就说成“哎哟一”，对方越听不懂，我们的几位同志就“哎哟一”得越响，竟有一次使日方以为是哪个房间出了不幸，以至惊动了警卫人员——实在是抱歉极了。

在欧洲，为喝到茶曾买了几把电壶，很方便的。但每从一国演到另一国，空港照例要检查行李包，问那里边是什么。黄宗洛君，燕京大学毕业生，照例义不容辞，操英语回答。一次，没想到，宗洛英语一出，引起了检查者的惊恐，原来是他把electric pot误说成electric bomb（电炸弹）了——年久不用，偶有失误，也是平常事，便在同志们中间成了笑话。

闹出这些笑话，其实都是因为一口热茶。因小见大，足见传统是不可以一概否定的。人，仿佛也是一株花、木，缺少了自家的水和土，便无法生长。换了水土仍能活着的，也有，那便是另外的一种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