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诗是闲事(意思是不如此照样能活下去),作诗用对偶是闲事中的闲事。不过人有生就天赋一些或不少怪脾气,如颜真卿有《乞米帖》,是忙事,用字不多,陶渊明有《闲情赋》,是闲事,单是述所愿,就由“在衣而为领”到“在木而为桐”,累积了十项,这就可证,至少是有时候,越是闲事就越肯用心思。作诗用对偶也是这样,因为是闲事,昔人在这方面就费了大量的心思。结果就制造了很多讲究,或说花样。单说分类,《诗人玉屑》卷七“属对”条引《诗苑类格》说:
唐上官仪曰:诗有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曰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曰迭韵对,彷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树秋池是也。又曰:诗有八对:一曰的名对,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是也;二曰异类对,风织(读仄声)池间树,虫穿草上文是也;三曰双声对,秋露香佳菊(读仄声),春风馥丽兰是也(案指后二字);四曰迭韵对,放荡千般意,迁延一(读仄声)介心是也(案指前二字);五曰联绵对,残河若带,初月如眉是也(据《文镜秘府论》,第二、三字重为联绵,疑当作“残河河若带,初月月如眉”);六曰双拟对,议月眉欺月,论花颊(读仄声)胜花是也;七曰回文对,情新因意得(读仄声,下句同),意得逐(读仄声)情新是也;八曰隔句对,相思复相忆,夜夜泪沾衣,空叹复空泣,朝朝君未归是也。
日人遍照金刚著《文镜秘府论》(案为记在唐时所学),东卷专讲对偶,类分得更细,共二十九种:
一曰的名对(亦名正名对,亦名正对);二曰隔句对;三曰双拟对;四曰联绵对;五曰互成对;六曰异类对;七曰赋体对;八曰双声对;九曰迭韵对;十曰回文对;十一曰意对;十二曰平对;十三曰奇对;十四曰同对;十五曰字对;十六曰声对;十七曰侧对;十八曰邻近对;十九曰交络对;廿曰当句对;廿一曰含境对;廿二曰背体对;廿三曰偏对;廿四曰双虚实对;廿五曰假对;廿六曰切侧对;廿七曰双声侧对;廿八曰迭韵侧对;廿九曰总不对对。
这显然过于琐碎,而且有的不合理,如第廿九的总不对对,指全篇不对偶的,怎么能算“对”的一种呢?更重要的是用处不大而容易搅扰思路,所以宜于扔开不管,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应该管的是一些有用的和可能用到的,以下由显著而微细,依次说说。
先说对偶的上中下三等,或说好、次好、合格三等。分等的标准是相对的词语,意义所属的类的远近。近是属于一小类,好;远是属于一大类,也可以,但差些。以名词“金”为例,与“玉”类近,与“树”类远;以动词“坐”为例,与“行”类近,与“求”类远。对偶用类近的,如“金”对“玉”,“坐”对“行”,就好。为什么?难说,正如耳环两个相同而不异,问为什么就美,也说不清楚。只好接受现实,不问理由,专说分等。由初级说起。为了简明,多举名词为例。如:
火与书,月与金,轩与酒,场圃与桑麻,钟与鸟,舍与人,田园与骨肉,干戈与道路,都只是属于名词的大类,或说类不近,所以用来对偶,只是合格而不是很好。这种对偶有个名堂,曰“宽对”。
大类可以分为小类。如王力先生《诗词格律》由对偶的角度看,把词分为名词、形容词、数词(数目字)、颜色词、方位词、动词、副词、虚词、代词共九类;名词品类繁杂,再分为天文、时令、地理、宫室、服饰、器用、植物、动物、天伦、人事、形体共十一类。又如旧时代流行的《诗韵合璧》,其中《词林典腋》把事物分为天文门、时令门、地理门、帝后门、职官门、政治门、礼仪门、音乐门、人伦门、人物门、闺阁门、形体门、文事门、武备门、技艺门、外教门、珍宝门、宫室门、器用门、服饰门、饮食门、菽粟门、布帛门、草木门、花卉门、果品门、飞禽门、走兽门、鳞介门、昆虫门共三十类。这样分,粗细未必合适,也不像分韵那样,有毫不含胡的约束力。但它蕴含一种道德性的约束力,就是:词语可以分成小类,对偶双方最好是属于一小类的;不得已而求其次,也要属于相近的两小类的。何谓近远?如天文与时令、服饰与饮食,近;天文与果品、服饰与飞禽,远。用小类相近的词语对偶是中级,如:
月与春是天文对时令,花与燕是花卉对飞禽,楚国与卢家是国名对家名,严仆射与望乡台是人名对地名,马与雕是走兽对飞禽(习惯也看作同类),云与水是天文对地理,塞与天是地理对天文,都是邻近的小类相对,虽不是上好,总可以说是相当好。这也有个名堂,曰“邻对”。
还可以再升一级,那就是小类之内的词语相对,成为上好的对偶。如:
海与江是地理对地理,夜与年是时令对时令,星与月是天文对天文,万与九是数目对数目,身与口是人体对人体,紫与丹是颜色对颜色,阙与关是地理对地理,下与东是方位对方位,河与驿、山与路、关与畤都是地理对地理,北与西是方位对方位,相对的词语都属于一小类,这就像是宝黛结亲,天生的一对,所以成为上好。这也有个名堂,曰“工对”。
工对好,因而人就趋之若鹜。先是用大力学。旧时代还有不少供学习的书,无妨举一两种看看。一种名《声律启蒙》,以平声三十韵为纲,把对偶编成歌诀,以利于记忆。如一东韵是: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天皓皓,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这是既学对偶,又记诗韵。还有着重学对偶和辞藻(包括典故)的,如上面提到的《词林典腋》,时令门“清明”条收以下这些(为醒目,酌改格式):
改火——新烟 紫笋——青枫 插柳——试衣 紫燕——黄鹂 游子——啼鹃 冷灶——春城 莺斗巧——蝶飞忙 试新茗——上春台 槐烟散——榆火新 梨淡白——柳深青 泼火晴来——踏青人去 春光旖旎——草色芊眠 见桐花之初放——知柳絮之将绵 试上月灯之阁——仍游芳树之园 紫笋同茶进——青枫共柳钻 御柳飞花,且诵韩翃之句——杏花沽酒,还吟杜牧之篇 拔河戏旧——淘井泉新
旧时代的读书人,初学要背这些,即用大力学。用力学是收,收足了要放,也是为了放,所以昔人近体诗作中,工对总是随处可见。如:
上下联相对的两个字,加点的都是工对。
这股对偶求工整的风,正如其他风气一样,也必是随着时间的绵延而变本加厉。其表现之一是类越分越细,如《词林典腋》分事物为三十类之后还加个“外编”,包括七类:
(1)抬头(旧时代有关皇帝及其祖、圣的词语,行文中用到要转入另一行,向上推一或二或三格,以表示尊敬,有如现代之印黑体)对,如:丹陛——紫宸凤诰——鸾章 皇极建——帝恩均
(2)颜色对,如:姹紫——嫣红 黄道——紫虚红粉席——绿纱窗 素以为绚——青出于蓝
(3)数目对,如:二宋——三苏 巨万——大千
三寸舌——九回肠 金钗十二——珠履三千
(4)卦名对,如:出震——乘乾 鸿渐——龙升
寰区泰——年谷丰 坤马行地——乾龙御天
(5)干支对,如:太乙——长庚 子细——辛勤
子午谷——丁卯桥 甲父焚香——丁娘度曲
(6)姓名人物对,如:说项——依刘 燕燕——莺莺
元亮径——子陵台 青衫司马——红杏尚书
(7)虚字对,如:曰若——云何 不落——将离
莫须有——将无同 物犹如此——人亦宜然
显然,如果照这样大分小,小分为更小,那将难于走到尽头。可是昔人作近体诗,虽然不明白说愿意这样细,拿起笔却是决心走这条路。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是国(或朝代)名对国名,“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是官名对官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是圣王对圣王,“长信月留宁避晓,宜春花满不飞香”是宫苑对宫苑,“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是书篇对书篇,“制从长庆辞高古,诗到元和体变新”是年号对年号,都是尽力追小类以求工上加工。还有用兼顾法以求工上加工的,如“授符黄石老,学剑白猿翁”是人名对人名,还要兼顾颜色对,“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是地名对地名,还要兼顾走兽对,更可见对于对偶,昔人迷的程度是如何深了。
迷之深加日久天长就形成不少框框,至少是不问理由的习惯。只举最微末的为例,如有对无,古对今,旧对新,去对来,外对中,易对难,自对谁,妇对夫,暮对朝,未对犹,等等,就成为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不太难凑,就一定要追求以这样的面目出现。这好不好?难说。不过,如果已经承认工对好,那我们就只能跟着鼓掌。昔人就是跟着鼓掌的。鼓掌是同意,是赞扬。其后当然是照办。
但是,至少是有时候,形式美与意义合不能协调的问题又来了。如苋菜与黄瓜形成对偶,如果苋菜也可以称为紫菜,那就十全十美,可是它偏偏不能称为紫菜,由迷于工对的人看来真是太遗憾了。补救之道有硬汉子的两个办法:一种是干脆放弃工对,另一种是改为别的说法。还有一种补救之道是阿Q的,曰“借对”。所谓借,是利用多义字的另一种意义来混充,如上联第几字用了甲字,下联第几字用了乙字,乙有两种意义,这里用的是第一种,与甲同属一大类,可是第二种意义与甲同属一小类,这就可以利用人的目和耳的错觉,算作工对了。字有形有音,都能表义,所以借对又可以分为“借形”(严格说是既借形又借音)、“借音”(只借音)两种。先说借形的,如:
“节”这里是“节操”义,借“节气”义,与“年”形成工对。“乌孙”这里是国名,借“乌鸦”义和“子孙”义,与“凤女”形成工对。“丁”这里是“壮丁”义,借“丙丁”义,与“甲”形成干支对。“寻常”这里是“平常”义,借“八尺为寻、二寻为常”义,与“七十”形成数目对。再说借音的,如:
“杨”音同“羊”,借来与“鸡”形成禽兽对。“第”音同“弟”,借来与“儿”形成亲属对。“皇”音同“黄”,借来与“翠(绿色)”形成颜色对。“清”音同“青”,也是借来与“赤”形成颜色对。显然,这都是画饼充饥。可是昔人很喜欢变这种戏法,虽然可有可无,有时候却偏偏喜欢来一下。
还喜欢或更喜欢来一下的是“流水对”。这是上下联一气而下,有如流水,用语法术语说是上下两句合为一句。如:
我的看法,这显得既紧凑又活泼,比借对的花样高明。
以上所举都是属于规矩整齐的。对偶还有散漫的一类,计有两种。一种可以名为“错综对”,如:
加点的字与加点的字对偶,加圈的字与加圈的字对偶,可是位置不同。另一种可以名为“意对”,如:
都是有些字不合对偶条件,可是上下两句的意思对称。律诗的精神是循规蹈矩的,所以这两种野狐坐禅形式的,昔人诗作中并不多见。(www.xing528.com)
对偶的花样,还有上下两联形式之外的。一种是缩小型,如:
虚馆对荒塘
细草绿汀洲
独留青冢向黄昏
不见男婚女嫁时
加点的字在一句里对偶,名“当句对”。
另一种是扩大型,如:
第一句与第三句对偶,第二句与第四句对偶,名“隔句对”或“扇面对”。如果说错综对和意对有野狐禅气,这种隔句对就加倍有野狐禅气。
最后说说,对偶究竟与一对太师椅或一对耳环有别,因为对偶的一对不是供观赏的,而是供理会的。理会,内容以多为胜,所以上好的对偶既要词语相对,又要意境若即若离。因为有这种避重复的要求,所以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两联:
就显得面目过于相似,不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两联:
显得委曲多变。这种情况使对偶处于两难的夹谷中,是既要接近(远之则怨),又不宜于太接近(近之则不逊)。幸而这是过高的要求,不管也可以。
还有一种,也来于避复的要求,不能不管,是律诗的中间两联,结构不可用同一个模式,否则算“合掌”。如下面的两例就是:
绣槛临沧渚
牙樯插暮沙
浦云沉断雁
江雨入昏鸦
万里寒光生积雪
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
海畔云山拥蓟城
旧时代视合掌为大忌,由诗或扩大为文,从宜于变化的原则看,这禁忌不是没有道理的。
模式是外形的结构,要变,这要求是硬性的。求变的原则还延伸,也管内容,就是中间两联的意思也要变,纵使这要求不是硬性的。如:
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长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都是前一联写景,后一联写情。又如:
绿树村边合
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
锁衔金兽连环冷
水滴铜龙昼漏长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欲换更添香
都是前一联写陪衬的环境,后一联写人的活动。变的情况各式各样,所求都是内容丰富,灵活生动。
到此,有关对偶的讲究说了不少。这样不避繁琐,是因为仿作旧诗,难于避开对偶,虽然未必大菜小菜都想尝尝,但是语云: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所以还是择要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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