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
胡晓明,当代作家。
假定世界上的女人,都命定要处心积虑地做好妻子,假定世界上的女人,都命定要做母亲累得白了头发吐了血,那么,这个世界也太残酷了。
女人的天性,是妻性,母性,也是女儿性。我们赞美妻性和母性的同时,也要赞美自由、真纯、无拘无束的女儿性。女儿性是最纯粹的女人天性。一个女子,若是做妻子,依然葆一份活泼可爱的女儿性,我们说她必定也是真正的好妻子;一个女子,若是做了母亲,做了祖母,却依然有着小女儿的憧憬,依然有着小女儿的自由与真淳,有对小女儿的真理解与宽容,那么,我们说她是真正好的母亲、祖母。想一想《原野》中的那个金子的婆婆,瞎了双眼,带着一脸刻毒的机敏表情,聆听着金子的动静,用针刺布人,以为金子的魇胜,那个女人早已死了,早已无可挽救地丧失了女性的天性了。
“女儿”的“儿”字,不是“小辈”的意思,而是一个美丽的词缀。是天地的一种美质,是无拘无束的流云和清清凉凉的溪水。女儿性的珍贵,不是什么男权女权的观点,也不是什么上帝的旨意,是千百年来女性生命深处的声音。早在三千多年前的《诗经》里,《关雎》就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二字,就是轻清幽倩之美,就已经说出了女儿性的美。汉代的儒生,用“善”“淑”来解释“窈窕”,正是用妻性来取替女儿性。所以清代的学者,不满这种解释,但又困于“经”的权威,只好作这种折中的看法:“窈窕虑其佻也,而以‘淑’字镇之;‘淑’字虑其腐也,而以‘窈窕扬之’”(施山《姜露庵杂记》),将女儿性和妻性调和了。我们今天来读《关雎》,已经没有三从四德、妇容必重之类戒条,所以无须“虑其佻也”,可以还原典的意义,还《诗经》所表彰的女儿性。
阅读批注
于是我们读到《郑风·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那个狡猾的小坏蛋,不跟我说话了,害得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何等真朴直率,女儿性乃是至真至纯,有啥说啥,绝无半点作态。三千年前一个撅着嘴巴、委屈极了的小女儿,活脱脱在眼前了。(www.xing528.com)
女儿性是女儿的自珍自爱,此处不留娘,自有留娘处,不为潘安而低首下眉,不为子建而摇尾乞怜。《郑风·褰裳》唱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倘若你不再爱我了,难道就没有其他人爱我吗,真是“狂童之狂也且!”如果改成:倘若你不再爱我了,我就不想活了。这便是用妻性取替了女儿性;如果再改成:倘你不再爱我,也没什么,大家都是逢场作戏嘛。这便是用妓性取替了女儿性。
女儿性当然也是柔弱的,“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顺着大路往前走啊,拉着你的手,拉着你的袖口。小女儿是要有依靠的,小女儿也有恐惧的时候。有时来自对社会势力的恐惧:“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千百年小女儿的真实想法,想由这几句话道出了。有时来自对自己生命秘密的恐惧:“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舒而脱脱兮,无感帨我兮,无使尨也吠”,不要动我的围裙呀,不要惹那狗儿乱叫呀!因为不懂而惧怕紧张,是女儿心对女儿身的护持。这一瞬间,敞亮了女儿生命的一种珍贵与神圣的美。
小女儿永远是欢乐爱笑的,正如《聊斋》中那些花妖狐媚;小女儿永远是纠缠多情的,正如吴歌西曲中的“郎哥妙意曲,侬亦吐春词”;小女儿永远是清新脱俗的,正如江南民歌中的采莲女;小女儿也常常有小脾气,正如《红楼梦》中的林妹妹、晴姐姐们。我们赞美女儿的美,不主张薛宝钗那样处心积虑的妻性,王熙凤那样霸气十足的“男”性,以及祥林嫂那样情孽深重的母性。可怜天下女人心,还她们一个爽爽脆脆的女儿命。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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