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1911—),原名杨季康,江苏无锡人。著名翻译家、文学家、戏剧家。
孟婆茶
(胡思乱想,代序)
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车,但不是车,因为不在地上走;像筏,却又不在水上行;像飞机,却没有机舱,而且是一长列;看来像一条自动化的传送带,很长很长,两侧设有栏杆,载满乘客,在云海里驰行。我随着队伍上去的时候,随手领到一个对号入座的牌子,可是牌子上的字码几经擦改,看不清楚了。我按着模糊的号码前后找去:一处是教师座,都满了,没我的位子;一处是作家座,也满了,没我的位子;一处是翻译者的座,标着英、法、德、日、西等国名,我找了几处,都没有我的位子。传送带上有好多穿灰色制服的管事员。一个管事员就来问我是不是“尾巴”上的,“尾巴”上没有定座。可是我手里却拿着个座牌呢。他要去查对簿子。另一个管事员说,算了,一会儿就到了。他们在传送带的横侧放下一只凳子,请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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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座的时候碰到些熟人,可是正忙着对号,传送带又不停地运转,行动不便,没来得及交谈。我坐定了才看到四周秩序井然,不敢再乱跑找人。往前看去,只见灰蒙蒙一片昏黑。后面云雾里隐隐半轮红日,好像刚从东方升起,又好像正向西方下沉,可是升又不升,落也不落,老是昏腾腾一团红晕。管事员对着手拿的扩音器只顾喊“往前看!往前看!”他们大多凭栏站在传送带两侧。
我悄悄向近旁一个穿灰制服的请教: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他笑说:“老太太翻了一个大跟斗,还没醒呢!这是西方路上。”他向后指点说:“那边是红尘世界,咱们正往西去。”说罢也喊“往前看!往前看!”因为好些乘客频频回头,频频拭泪。
我又问:“咱们是往哪儿去呀?”
他不理睬,只用扩音器向乘客广播:“乘客们做好准备,前一站是孟婆店;孟婆店快到了,请做好准备!”
前前后后传来纷纷议论。
“哦,上孟婆店喝茶去!”
“孟婆茶可喝不得呀!喝一杯,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嗐!喝它一杯孟婆茶,一了百了!”
“我可不喝!多大的浪费啊!一杯茶冲掉了一辈子的经验,一辈子不都是白活了?”
“你还想抱住你那套宝贵的经验,再活一辈子吗?”
“反正我不喝!”
“反正也由不得你!”
管事员大概听惯这类议论。有一个就用扩音器耐心介绍孟婆店。
“‘孟婆店’是习惯的名称,现在叫‘孟大姐茶楼’。孟大姐是最民主的,喝茶决不勉强。孟大姐茶楼是一座现代化大楼。楼下茶座只供清茶;清茶也许苦些。不爱喝清茶,可以上楼。楼上有各种茶:牛奶红茶,柠檬红茶,薄荷凉茶,玫瑰茄凉茶,应有尽有;还备有各色茶食,可以随意取用。哪位对过去一生有什么意见、什么问题、什么要求、什么建议,上楼去,可分别向各负责部门提出,一一登记。那儿还有电视室,指头一按,就能看自己过去的一辈子——各位不必顾虑,电视室是隔离的,不是公演。”
这话激起哄然笑声。
“平生不作亏心事,我的一生,不妨公演。”这是豪言壮语。
“得有观众欣赏呀!除了你自己,还得有别人爱看啊!”这是个冷冷的声音。
扩音器里继续在讲解:
“茶楼不是娱乐场,看电视是请喝茶的意思。因为不等看完,就渴不及待,急着要喝茶了。”
我悄悄问近旁那个穿制服的:“为什么?”
他微微一笑说:“你自己瞧瞧去。”
我说,我喝清茶,不上楼。
他诧怪说:“谁都上楼,看看热闹也好啊。”
“看完了可以再下楼喝茶吗?”
“不用,楼上现成有茶,清茶也有,上去就不再下楼了——只上,不下。”
我忙问:“上楼往哪儿去?不上楼又哪儿去?”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只随着这道带子转,不知到哪里去。你不上楼,得早作准备。楼下只停一忽儿,错过就上楼了。”
“准备什么?”
“得轻装,不准夹带私货。”
我前后扫了一眼说:“谁还带行李吗?”
他说:“行李当然带不了,可是,身上、头里、心里、肚里都不准夹带私货。上楼去的呢,提意见啊,提问题啊,提要求啊,提完了,撩不开的也都撩下了。你是想不上楼去呀。”
我笑说:“喝一杯清茶,不都化了吗?”(www.xing528.com)
他说:“这儿的茶,只管忘记,不管化。上楼的不用检查。楼下,喝完茶不离站了,夹带着私货过不了关。”
他话犹未了,传送带已开进孟婆店。楼下阴沉沉、冷清清;楼上却灯光明亮,热闹非常。那道传送带好像就要往上开去。我赶忙跨出栏杆,往下就跳。只觉头重脚轻,一跳,头落在枕上,睁眼一看,原来安然躺在床上,耳朵里还能听到“夹带私货过不了关”。
好吧,我夹带着好些私货呢,得及早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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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代后记)
我们夫妇有时候说废话玩儿。
“给你一件仙家法宝,你要什么?”
我们都要隐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遨游。我们只求摆脱羁束,到处阅历,并不想为非作歹。可是玩得高兴,不免放肆淘气,于是惊动了人,隐身不住,得赶紧逃跑。
“啊呀!还得有缩地法!”“还要护身法!”
想得越周到,要求也越多,干脆连隐身衣也不要了。
其实,如果不想干人世间所不容许的事,无需仙家法宝,凡间也有隐身衣;只是世人非但不以为宝,还唯恐穿在身上,像湿布衫一样脱不下。因为这种隐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处卑微,人家就视而不见,见而无睹。
我记得我国笔记小说里讲一人梦魂回家,见到了思念的家人,家里人却看不见他。他开口说话,也没人听见。家人团坐吃饭,他欣然也想入座,却没有他的位子。身居卑微的人也仿佛这个未具人身的幽灵,会有同样的感受。人家眼里没有你,当然视而不见;心上不理会你,就会瞠目无睹。你的“自我”觉得受了轻忽或怠慢或侮辱,人家却未知有你;你虽然生存在人世间,却好像还未具人形,还未曾出生。这样活一辈子,不是虽生犹如未生吗?谁假如说,披了这种隐身衣如何受用,如何逍遥自在,听的人只会觉得这是发扬阿Q精神,或阐述“酸葡萄论”吧?
且看咱们的常言俗语,要做个“人上人”呀,“出类拔萃”呀,“出人头地”呀,“脱颖而出”呀,“出风头”或“拔尖”“冒尖”呀等等,可以想见一般人都不甘心受轻忽。他们或悒悒而怨,或愤愤而怒,只求有朝一日挣脱身上这件隐身衣,显身而露面。英美人把社会比作蛇阱(snake pit)。阱里压压挤挤的蛇,一条条都拼命钻出脑袋,探出身子,把别的蛇排挤开,压下去;一个个冒出又没入的蛇头,一条条拱起又压下的蛇身,扭结成团、难分难解的蛇尾,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不断的挣扎斗争。钻不出头,一辈子埋没在下;钻出头,就好比大海里坐在浪尖儿上的跳珠飞沫,迎日月之光而生辉,可说是大丈夫得志了。人生短促,浪尖儿上的一刹那,也可作一生成就的标志,足以自豪。你是“窝囊废”吗?你就甘心郁郁久居人下?
但天生万物,有美有不美,有才有不才。万具枯骨,才造得一员名将;小兵小卒,岂能都成为有名的英雄。世上有坐轿的,有抬轿的;有坐席的主人和宾客,有端茶上菜的侍仆。席面上,有人坐首位,有人陪末座。厨房里,有掌勺的上灶,有烧火的灶下婢。天之生材也不齐,怎能一律均等。
人的志趣也各不相同。《儒林外史》二十六回里的王太太,津津乐道她在孙乡绅家“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上,坐在首位,一边一个丫头为她掠开满脸黄豆大的珍珠拖挂,让她露出嘴来吃蜜饯茶。而《堂吉诃德》十一章里的桑丘,却不爱坐酒席,宁愿在自己的角落里,不装斯文,不讲礼数,吃些面包葱头。有人企求飞上高枝,有人宁愿“曳尾涂中”。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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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是别有怀抱,旁人强不过他。譬如他宁愿“曳尾涂中”,也只好由他。有人是有志不伸,自己强不过命运。譬如庸庸碌碌之辈,偏要做“人上人”,这可怎么办呢?常言道:“烦恼皆因强出头”。猴子爬得愈高,尾部又秃又红的丑相就愈加显露;自己不知道身上只穿着“皇帝的新衣”,却忙不迭地挣脱“隐身衣”,出乖露丑。好些略具才能的人,一辈子挣扎着求在人上,虚耗了毕生精力,一事无成,真是何苦来呢。
我国古人说:“彼人也,予亦人也。”西方人也有类似的话,这不过是勉人努力向上,勿自暴自弃。西班牙谚云:“干什么事,成什么人。”人的尊卑,不靠地位,不由出身,只看你自己的成就。我们不妨再加上一句:“是什么料,充什么用”。假如是一个萝卜,就力求做个水多肉脆的好萝卜;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一棵糍糍实实的包心好白菜。萝卜白菜是家常食用的菜蔬,不求做庙堂上供设的珍果。我乡童谣有“三月三,荠菜开花赛牡丹”的话。荠菜花怎赛得牡丹花呢!我曾见草丛里一种细小的青花,常猜测那是否西方称为“勿忘我”的草花,因为它太渺小,人家不容易看见。不过我想,野草野菜开一朵小花报答阳光雨露之恩,并不求人“勿忘我”,所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爱读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也企慕庄子所谓“陆沉”。社会可以比作“蛇阱”,但“蛇阱”之上,天空还有飞鸟;“蛇阱”之旁,池沼里也有游鱼。古往今来,自有人避开“蛇阱”而“藏身”或“陆沉”。消失于众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不求“勿忘我”,不求“赛牡丹”,安闲舒适,得其所哉。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而且在隐身衣的掩盖下,还会别有所得,不怕旁人争夺。苏东坡说:“山间之明月,水上之清风”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可以随意享用。但造物所藏之外,还有世人所创的东西呢。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书上的描摹,戏里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艺作品;人情世态,都是天真自然地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惊,令人骇怪,给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娱乐。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
不过这一派胡言纯是废话罢了。急要挣脱隐身衣的人,听了未必入耳;那些不知世间也有隐身衣的人,知道了也还是不会开眼的。平心而论,隐身衣不管是仙家的或凡间的,穿上都有不便——还不止小小的不便。
英国威尔斯(H.G.Wells)的科学幻想小说《隐形人》(Invisi-ble Man)里,写一个人使用科学方法,得以隐形。可是隐形之后,大吃苦头,例如天冷了不能穿衣服,穿了衣服只好躲在家里,出门只好光着身子,因为穿戴着衣服鞋帽手套而没有脸的人,跑上街去,不是兴妖作怪吗?他得把必需外露的面部封闭得严严密密:上部用帽檐遮盖,下部用围巾包裹,中部架上黑眼镜,鼻子和两颊包上纱布,贴满橡皮膏。要掩饰自己的无形,还需这样煞费苦心!
当然,这是死心眼儿的科学制造,比不上仙家的隐身衣。仙家的隐身衣随时可脱,而且能把凡人的衣服一并隐掉。不过,隐身衣下的血肉之躯,终究是凡胎俗骨,耐不得严寒酷热,也经不起任何损伤。别说刀枪的袭击,或水烫火灼,就连砖头木块的磕碰,或笨重的踩上一脚,都受不了。如果没有及时逃避的法术,就需炼成金刚不坏之躯,才保得无事。
穿了凡间的隐身衣有同样不便。肉体包裹的心灵,也是经不起炎凉,受不得磕碰的。要炼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伤的功夫,谈何容易!如果没有这份功夫,偏偏有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就难保不气破了肺,刺伤了心,哪还有闲情逸致把它当好戏看呢。况且,不是演来娱乐观众的戏,不看也罢。假如法国小说家勒萨日笔下的瘸腿魔鬼请我夜游,揭起一个个屋顶让我观看屋里的情景,我一定辞谢不去。获得人间智慧必须身经目击吗?身经目击必定获得智慧吗?人生几何!凭一己的经历,沾沾自以为独具冷眼,阅尽人间,安知不招人暗笑。因为凡间的隐身衣不比仙家法宝,到处都有,披着这种隐身衣的人多得很呢,他们都是瞎了眼的吗?
但无论如何,隐身衣总比国王的新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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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苦乐
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夫。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陶渊明好读书。如果他生于当今之世,要去考大学,或考研究院,或考什么“托福儿”,难免会有些困难吧?我只愁他政治经济学不能及格呢,这还不是因为他“不求甚解”。
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都可以挨近前去听个足够。我们可以恭恭敬敬旁听孔门弟子追述夫子遗言,也不妨淘气地笑问“言必称‘亦曰仁义而已矣’的孟夫子”,他如果生在我们同一个时代,会不会是一位马列主义老先生呀?我们可以在苏格拉底临刑前守在他身边,听他和一位朋友谈话;也可以对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Epictetus)的《金玉良言》思考怀疑。我们可以倾听前朝列代的遗闻逸事,也可以领教当代最奥妙的创新理论或有意惊人的故作高论。反正话不投机或言不入耳,不妨抽身退场,甚至砰一下推上大门——就是说,啪地合上书面——谁也不会嗔怪。这是书以外的世界里难得的自由!
壶公悬挂的一把壶里,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书——不论小说、戏剧、传记、游记、日记,以至散文诗词,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还有生存其间的人物。我们很不必巴巴地赶赴某地,花钱买门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只要翻开一页书,走入真境,遇见真人,就可以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
说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连脚底下地球的那一面都看得见,而且顷刻可到。尽管古人把书说成“浩如烟海”,书的世界却真正的“天涯若比邻”,这话绝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界”,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救。谁说读书人目光短浅,不通人情,不关心世事呢!这里可得到丰富的经历,可认识各时各地、多种多样的人。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也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我们看到道貌岸然、满口豪言壮语的大人先生,不必气馁胆怯,因为他们本人家里尽管没开放门户,没让人闯入,他们的亲友家我们总到过,自会认识他们虚架子后面的真嘴脸。一次我在乘汽车驰过巴黎赛纳河上宏伟的大桥,我看到了栖息在大桥底下那群拣垃圾为生、盖报纸取暖的穷苦人。不是我眼睛能拐弯儿,只因为我曾到那个地带去串过门儿啊。
可惜我们“串门”时“隐”而犹存的“身”,毕竟只是凡胎俗骨。我们没有如来佛的慧眼,把人世间几千年积累的智慧一览无余,只好时刻记住庄子“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名言。我们只是朝生暮死的虫豸(还不是孙大圣毫毛变成的虫儿),钻入书中世界,这边爬爬,那边停停,有时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这个“乐”和“追求享受”该不是一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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