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墨绿色的面包车在校门口等着我,它是我的骄傲和幸福。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我离开教室,穿过两旁栽着冬青树的校园走廊。校园里没有一个人,麻雀也敢大模大样地在地上跳。教室里传来同学们的朗读声。只有我能够在上课时间离开学校,跳上驰向电影厂的汽车。
“我首席!”跳上汽车,我就向驾驶座旁边的座位冲去。那儿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街两旁的风景,还可以体会到开着汽车追“坏人”的惊心动魄的情景。过去我曾为三部电影配过音。虽然都是科教片,配的却是主角。今天又要为自己演的科教片配音了。我一直是坐那个位置,别的小演员都把“首席”让给我。
可今天,我的座位竟被人捷足先登了,那是一个新来的梳着妹妹头的女同学。她穿一件粉红色的三翻领套衫,正端坐在我的位置上,瞪着惊奇的眼睛瞅我。我和她对峙了约有二十秒钟,她并不想让出座位。
我赌气地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躺了下来。一个小小的人影靠近我。我这才发现车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我的好朋友咪咪。他有一对小眼睛,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这就是咪咪名字的来由。他也是“老”演员了,比我还老,只是常常为不显眼的角色配音。
我越想越生气,脱下一只鞋,朝车厢前面——距离那妹妹头一米远的地方掷去,想吓吓她,嘴里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鞋掷在正上车的副导演周叔叔的衣服上。他今天穿一套咖啡色的西装,全身笔挺。他掸掸衣服,恼怒地明知故问:“谁?”
老资格的小演员都知道他这个副导演年纪轻,是个跑腿的。接演员啦,买点心啦,是他的任务,谁都不怕他。即使是郁导演,也不像老师,对小演员总是客客气气,所以我感到特别自由和舒畅。
周叔叔把鞋子重重地掷在我的身上,对我无可奈何。
汽车启动了。斑驳的树影从窗前掠过,给每个人身上披上好看的、瞬息万变的图案。软绵绵的坐垫颠着屁股,使人有节奏地摇晃着,真气派!只可惜那首席给别人坐了。唉!
穿过静静的林荫道,越过人群熙攘的大街,驰过钢铁大桥,这是一段漫长的路。
周叔叔利用这段时间结算上次配音时的饭钱:“每次八角,三八二十四。二元四角加九角……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三元三角……”数学够蹩脚的。
上星期日我整整工作了一天,点心是电影厂送的,饭钱也是电影厂出的,我只出一点儿粮票。
周叔叔查了查小本子,朝我说:“武立,你还欠我八两粮票。”
我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说:“我浑身是债,不是欠电影厂的,就是欠电台的,不是欠电台的,就是欠电视台的。”
其实,我这话是说给妹妹头听的,让她对我有所了解。她开了半扇车窗,让风吹着短发飞来飞去,悠然自得,连头也不回,好像并没听见我的话。
我咬着周叔叔的耳朵说:“请问那位小姐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周叔叔像是忽然醒悟了,说:“对!对!我忘了,今天来了一位新同学,她叫肖蕊,也是为科教片《大街上》配音的。大家要团结,互相学习。”
肖蕊冲我们笑笑,她好像只会笑。
我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我叫武立……”
还没等我说完,咪咪抢着在旁补充:“小名毛头。”
“他叫咪咪。”我还了他一报。
接着,我问肖蕊:“你配过音吗?”那派头,俨然像个考试官。
肖蕊回答得顶干脆:“没有!”普通话倒是顶好的,没有南方腔。
“在少年宫演过戏?”我降低了一级。
“也没有。”
我又降低了一级:“那么至少在学校里演出过?”
“也没有!”
咪咪为没有听到什么新奇的内容感到扫兴。我却高兴了,没什么了不起,首席还是我!
咪咪喜欢热闹,灵机一动,眯着细眼睛介绍起我来。介绍的方式是武的,拉着我的耳朵:“他爸爸是演员……”
我的心里像灌了一杯蜜水,一阵桂花香从窗外飘来,我简直陶醉了。
不管耳朵痛不痛,顺从地让他拉着,希望他再往下说些什么。可是他尽介绍我爸爸,而且没有介绍到点子上。我迫不及待地往下补充:“我爸爸是主要演员,最近他接演三部戏,我也为三部戏配过音。”
那肖蕊还是笑笑,对我的丰功伟绩并不表示羡慕和惊讶,连问题也不提一个。譬如你配的是什么电影啊,或者为哪个角色配音哪,这使我十分扫兴。这个人不是天生的迟钝就是天生的傻瓜,只会笑!
我还想炫耀一下自己,却被周叔叔重重打了一下屁股:“满壶全不响,半壶响叮当!”
一个刹车,我和咪咪都滚在了地上。车门打开,浓郁的桂花香直冲鼻孔,已经到了电影厂的大花园里。
周叔叔在小放映间向我们宣布:“郁导演已退休,这次《大街上》的配音由我负责,大家都得服从指挥,好好地完成配音任务。”我向他做了个鬼脸。心想,怪不得今天他穿了新衣服,喜事嘛!
小放映间的四周是暗红色的隔音板,没有一扇窗子。那门,厚得很,两面都缀着软质纤维。屋子的一边挂着个小银幕,对着银幕的另一边墙上,有三个方洞,是放电影的。
屋子里放着四排长桌和靠背椅,长桌上有机关呢,那是各种电钮,电钮一揿就放电影,揿另外一只,电影立即停止。要不是老演员是不会知道的,肖蕊当然也不会知道。(www.xing528.com)
不知怎么的,她和咪咪好上了,正拿着一张会唱歌的贺年片玩。贺年片上有几朵红色的圣诞花,合着的片子一打开,就发出丁零咚隆的音乐声,是一首短短的完整的乐曲。那有什么稀奇,我有一支金笔,真金!是给一个科教片配音的纪念品,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下面有“科教电影厂赠”的字样,那才是高级品。我伸手到书包里拿,没找到。眼光却不由自主地盯着贺年片,还竖起耳朵听那神秘的音乐声。
大灯熄了,留下一盏小灯。四方形的小洞那边,传来了放映机的轧轧声。
周叔叔让我们先看一遍《大街上》的无声影片,然后不厌其烦地叮嘱:“大家想一想,哪儿该自己说了,说什么,默念一遍。”
配音可是个枯燥的活,银幕上一句话不知要练习多少遍,才能录音。周叔叔今天俨然摆出了大导演架势,吹毛求疵,嫌我这也不好,那也不是。一会儿说念这句话应该欢快一点儿,语调急一点儿。一会儿又说,那句话重点在前面,你念在后面了。我尽量压制自己不耐烦的心情。在这关键时刻,不敢耍滑头,否则,下次他能要我吗?
肖蕊严肃地望着周叔叔,神情有些紧张,难怪,老演员都配不好,何况她呢。
放映机突然出了故障,工作暂停。
放映机修好时,肖蕊不见了。
周叔叔认为是有意拆他的台,气得脸发红,讲话也结巴了:“我刚刚讲过,大家要服从指挥,丢三落四的,像什么样子!”
咪咪为肖蕊辩护:“可能上厕所了。她刚来,不熟悉路。”
“报告周叔叔,去侦察一下!”出于好奇,也夹杂些幸灾乐祸的心情,我奔出了放映间。
走出放映间,一下子从黑夜到了白天,原来太阳还亮着呢,刺得我眯细了眼睛。一排排白杨树,中间是一块块小花圃,有黄色的月季,红色的鸡冠花,白色的茉莉花,粉红色的夹竹桃。那边,是一排排桂花树丛,金黄的桂花开始凋谢,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空气是暖烘烘的,桂花香味是甜津津的。想不到这天堂般的地方,竟有人在哭。一会儿号啕,一会儿抽泣,一会儿呜咽,真伤心。
桂花树丛里,露出粉红色的三翻领毛衣。哭的人竟是肖蕊。大概见我来了,她拔腿就跑,边跑边哭:“呜——呜——呜!”
我纳闷儿起来。是怕配不好音,周叔叔骂她?或者是家里碰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或者是丢了一样什么心爱的东西?难怪刚才她话也不愿说。一股热血冲上来,我把抢首席的事全忘了,全身充满着一股强烈的同情心。我不由得说了一句礼貌而又体面的话:“对不起,周叔叔叫我来找你。”
这话挺灵,肖蕊回过头来,感激地向我点了点头,抹干眼泪。两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飞也似的回到了小放映间。我实在想不出安慰她的字眼,我对她一点儿不了解。
免不了又受周叔叔埋怨,不过肖蕊没有哭,只是低着头,她知道自己错了。
配音工作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
我演的是个胖男孩儿,在大街上打球、踏黄鱼车,被汽车撞伤。咪咪演我的朋友。我们俩都是自演,自配音。银幕上一出现自己的形象,就该准备说话了。演我“妹妹”的那个演员,形象和表情很不错,只是普通话不好,就让肖蕊配音。
银幕上的戏已经到了高潮,“我”被汽车撞伤,“我”的妹妹号啕大哭,奔跑着想回家去找妈妈,忽然醒悟到爸妈正在上班,又跑回来,见行人和人民警察把哥哥送上黄鱼车向医院踏去,就在一旁抽泣着。
“呜——呜——呜!”
“噎——噎——噎!”
大哭的时候,还带着急促的喘气声,因为“妹妹”正在奔跑着,抽泣的时候,那气是从胸脯里出来的,催人泪下。
周叔叔拍案叫绝:“好!很有分寸。”然后对着大家说,“当一个演员,光凭普通话好是不行的,还要了解掌握人物的思想感情。”
“重放一遍!”周叔叔又下命令了。银幕上出现了“我”受伤的镜头,然后妹妹号啕大哭。
“呜——呜——呜!”
“噎——噎——噎!”
空气中充满了悲伤的气氛,那呜咽,那抽泣,不是刚才在花园里听到的吗?那急促的气喘声,不是在稀疏的桂花树丛中传出的吗?我突然清醒了,肖蕊没有什么伤心事,哪有边跑边哭的,那是电影中的妹妹在哭哇!
刚才她是在培养感情,周叔叔错怪了她,可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由于肖蕊的“哭”,下半场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我和咪咪都努力使自己的配音富有感情色彩,否则有失老演员身份,更愧坐首席了。
工作告一段落后,周叔叔为我们安排了一个新的儿童故事片,叫我们“体味体味”,“水平再提高一点儿”。
那是一幅完全不同的画面,安静的傣族山寨,大串大串的香蕉,一个穿着筒裙的女孩跟妈妈去赶集,肩上背着个镶流苏的花布包。啊!多熟悉!那不是她吗?
“肖蕊!肖蕊!是你!”我和咪咪异口同声叫起来,“是吗?是呀!”
我们俩连电影都不看了,紧紧围住她,不肯罢休。
肖蕊不得不承认了。
我们用审问的方式了解到,她确实从来没有演过戏。有一次,电影导演到学校来物色演员,让她去试几个镜头,后来就拍了一部电影。
还好,只拍过一部!
不过,我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看电影老是走神。我懊悔自己的表现。她一定是看不起我,才不愿跟我多说话。唉,我轻轻地大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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