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到这儿断了,被一排高大的三层楼红砖房挡住了去路。砖房的屋檐下,写着一九四二年。
过去,这砖房属于一个资本家,现在住了十七八户人家。每家都有个蜂窝煤炉。当天色渐渐朦胧时,煤炉就亮起来。锅碗瓢盆,奏成一首交响乐;甜酸苦辣,空气中打翻了五味瓶。
二层楼东首那扇窗开了。一会儿就出现一个小姑娘的影子,她在解红领巾,将它丢在沙发上;她在脱鞋子,一只甩到床底下,一只踢进桌子肚里;她在卸书包,砰地丢到桌子上;她又开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了玛多娜轻柔的歌声。人在沙发上躺直了。
“李丹,帮我买些酱油,今天烧红烧肉!”爸爸在与玛多娜合唱。声音从门外的走廊里传来。走廊里有一溜煤炉,是众家厨房。
“我累死了!”李丹伸了个懒腰,翻身趴在沙发上,翘起屁股,一动不动。
“我也累死了!饭要吃吗?”刚下班的爸爸显得神情疲乏,眼睛也小了。
“不要吃!”这话连李丹自己也不相信。这一阵子肚皮特别会饿,东西吃到嘴里很快地融化,似乎没到肠胃,就被消化掉了。不过叫她买东西的时候,她照例是“不要吃”的。这一点,爸爸的心里更清楚。他拿着钢精锅子,甩着沾在手上的米粒走进房来。
“丹丹,乖,帮爸爸去买。没有酱油,红烧肉不好吃的!”爸爸连拖带拽把李丹拉起来。
“看!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李丹用手揩着粉红薄绒衫上的水渍。
“衣服知道要干净,窗户就不知道弄干净,屋子也不知道弄干净,看,看……”爸爸指着窗户,说着多次说过的话。那窗乌沉沉的,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来。要是在白天,包你见了不能忍受。
“真是个小懒虫!”
“大懒虫养出小懒虫。你也是个懒虫,两条懒虫,哈哈!”李丹把两个食指并排竖起来,恬不知耻,高兴得手舞足蹈。她认为干家务是大人的事,读书才是她的事。
哭笑不得的爸爸,狠狠地关闭了“玛多娜”,还加了一句:“不买酱油今晚让你吃淡肉!”
蒙蒙的天突然暗了下来。零乱的房间加上灰暗,显得更陈旧。房间中间竖着爸爸那瘦长的黑黑的影子。
他回过头来,突然问了一句:“这两天经常有个男同学站在对面人行道上朝我们这儿看。有什么好看的,是你的同学吗?”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他本来准备等妻子下班后商量一下,三个人围坐在台灯下,一本正经谈谈的。女儿的任性、懒惰,触发了他的感情,使他迫不及待,企图在几分钟之内,扭转女儿的一切坏习气。于是他的急躁脾气又发作了!话既然讲出口,又不能收回,只是观察着女儿的表情。
一丝兴奋喜悦的感觉,传达到丹丹的神经,使她更是容光焕发。她忍了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是什么样子的?高个还是矮个?”
爸爸一面答问题,一面盯着女儿。这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粉红色小花。身材修长,胸部那儿已有点儿隆起了,大大的眼瞳里泛着调皮的热烈的波光。看样子,女儿没有一下子明确那人是谁,说明他们的关系还不是很密切,否则她会羞涩的,女孩子嘛!不过,那个伫立的男孩子,总是个阴影,压得他心头沉重,也会使女儿粉嘟嘟的脸沾上灰尘。
“不要和男同学关系太密切,更不要谈——什么的!”他说,“你人小会受骗上当,到那时,懊悔都来不及了!”
“爸爸神经过敏,封建思想!”李丹不假思索,弹出了这句话。
爸爸惶惑了,甚至觉得女儿已经干了坏事,和男同学在勾肩搭背。他眼睛瞪圆,像只好斗的公鸡,粗声粗气下了命令:“就是不准和男同学交往。下次再发现那个人,拖他到班主任那儿去!”
“那个人”在爸爸的眼里是可怕的阴影,在李丹的心中却是明媚的阳光。
她认定那个人是谁了!
中午,冬日暖和的阳光笼罩着整个操场。李丹和女同学正在练习投篮。不知是谁,不小心将篮球射向走廊。离走廊最近的是李丹。一个穿米黄夹克衫的男生,用左手将球轻轻托起,潇洒地甩向她。她看见了一张沉静、没有表情的脸,脸上有两条浓黑的眉毛。她的心旌飘荡:“那么多女同学,他为什么单单把球丢给我?”
这以后,她总有种渴望见到他的欲望。每次练球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往走廊那儿瞥,把该投中的球擦了边。走廊那儿有麻雀飞落,有追逐嬉戏的小同学。米黄色的太阳没有升起。(www.xing528.com)
米黄色是世间最好的颜色,它不像黄色那样耀目,也不像咖啡色那样沉重,它使李丹感到明亮和温暖。
一排自行车在李丹后面风驰电掣,嘎一下,有一辆来了个急刹车。回眸一看,啊!米黄色。他停下车,没有表情的双目,说了声:“对不起!”后面的自行车从他们旁边擦过,同学们高叫着:“我们胜利了!苏国祥压末名!”
这才知道他叫苏国祥,初三(1)班的。
是偶合还是有意?李丹分析不出。每天上学,她朦朦胧胧似乎想得到一种新的东西,不过始终没有得到。没有得到也感到充实。生命中有个希望,使她很快乐。
现在她站在“那个人”站过的人行道上,看看自己的家,那排古老的红砖房,各有四扇高而大的南窗。有的窗玻璃锃锃亮,贴着个红色的“喜”字;有的挂着漂亮的白窗纱;自己家的那排窗,像个穿灰色衣服的脏老太婆,阴暗,没有生气,令人讨厌。三楼那家养的鸽子,正陆陆续续回窝来,飞落在房檐边梳理着羽毛,踱着方步,给她们那幢楼带来些生气。
她开始擦亮那扇南窗了。用去污粉涂,湿布抹,用报纸擦,擦得看不见玻璃,整个房间亮堂堂。花布窗帘被洗得焕然一新,垂挂在两边。左看右看,用两条彩带束住。再站到对面马路一瞧,显然是个洁净的人家,配得上李丹的如花娇艳。
她爱坐在窗边的台子上做功课,头露出在窗框上,是一张彩照。情绪好得像五月的风,清新柔和。这风,吹走了整个房间的灰尘,使它变得神采奕奕。她经常把家具抹拭,像是等待贵客的光临。
贵客是渺茫而遥远的。
她的心是虔诚而热烈的。
父母为她的进步而高兴,她则将秘密深深地隐藏在心底。秘密,意味着成熟和幸福。她更爱笑了,有时显得痴头痴脑。
终于有一天,父亲又发现了那个伫立的少年。
李丹惊慌得往后退缩。心的深处暗暗盼他来;真的来了,又像老鼠见到了猫。
“你瞧!没出息嘛!不去做功课,站在这儿干什么!”父亲切齿痛恨。
李丹踅到窗旁,将身子隐没在墙边,挑起窗帘一角。她有些可怜苏国祥了,学校里天天能见面,递张字条也很方便,干吗到这儿呆站?只一秒钟,她就见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人,神情专注,目光游移,忽地从东到西,忽地从西到东。晚霞映得他身上一片橙黄。天空中掠过一阵鸽哨,几只灰鸽扑啦啦对着窗飞来。有几只停留在晾衣竿上。
刹那间李丹恢复了常态,大胆地站在窗子中央吼叫起来:“臭爸爸,坏爸爸,你冤枉好人!”
那人根本不是苏国祥,也不是她们学校的学生。
“那么他为什么看我们的家?”
“你怎么认定他是看我们家?他不能看鸽子吗?”
李丹用头顶住爸爸的肚皮,非要恢复名誉不可。爸爸说事情弄清楚就好,说明李丹是个好学生,顶顶好的大好人。
“不行,不行,我要赔偿损失。一句空话不能过关。”
爸爸已经被她的头顶到墙脚根了。他背靠着墙,企图用手推开女儿,愈推缠得愈紧,最后不得不答应赔偿“经济损失”。
李丹做了一场梦,得到两块草莓巧克力。巧克力是实在的,梦境是虚幻的。那柔柔的感情却始终洋溢胸间,使她感到隐隐的喜悦。
南窗依然锃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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