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滨海路上,树叶黄了,沙沙沙,悄悄地铺满了一地黄金。秋高气爽,白云轻得像羽毛,在蔚蓝的苍穹上涂抹出淡淡的图案。城市刚从晨曦中醒来,静悄悄的,偶尔有一阵轮船的汽笛声,赶海人的嬉闹声,从远远的海滩边传来。
须明沿着滨海路奔跑着,身轻如燕,白球鞋边上沾着带露珠的黄叶,窸窸窣窣。黄叶和着脚步的节奏,轻轻地歌唱。
他要到十里路外的老家去看望同学。
小小的年纪,也有苦闷的事情,他被认定是一块顽固不化的臭石子,发不出光更雕不出花。他和陆歌等另外几颗“石子”为伴,无聊地滚动、冲撞,惹人讨厌。其实陆歌是班上的美少年,皮肤白皙,长长的睫毛,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眼皮下,像个外国人。流行什么时装,他身上准有,帅极了。他性格温柔,很少和同学闹矛盾。可惜同学们只记得他答不出题的尴尬相,赖交作业时的狼狈腔,而忘了他的美。
每次学期结束,眼巴巴地看着中队长杨红和另外一些同学领奖。毛笔、本子、塑料铅笔盒,还有808电子计算器,多么诱人!须明故意闭上眼睛,这是与他无关的。开头几年还有些想法,慢慢地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去少年宫服务,去海滨欢迎外国海员,参加文艺演出,任凭他手举得高高,老师也看不见。以后,他变得麻木了。
那些受宠者是水上五彩斑斓的游鱼;他是河底的石子,长满了青苔,沾着污泥。
他曾经是个留级生,那是一年级的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把功课落下了。人们看不起他,这包袱让他背了五年。
小队长余思齐就是最看不起他的一个人。他讨厌余思齐,每次来检查功课,余思齐总是训斥他:“大楷为什么跳来跳去写?”“哎呀,你弄不好了,再想留级吗?”那尖细的嗓子像女生,刺得人耳膜痛。须明给他的答复是,第二天,大楷竟从最后一个字倒写上来。
余思齐有个令人羡慕的工作,每星期要到市少年宫服务,接待的外宾不计其数,这可以从他得到的礼物中看出来:各种酒心巧克力、口香糖,被他吧唧吧唧一个人独享;圆珠笔、电子洋娃娃,空中小飞人,被满满地陈列在他家的隔板上。
一天,须明兴冲冲告诉余思齐:“你去少年宫的时候,我也接待外宾了!”他心里隐隐浮着一层薄雾似的光荣感。
“你也接待外宾?接待什么外宾?”余思齐露出怀疑的眼神,像审问罪犯一样,声音尖极了。
“参观我们的课外活动。他在我身边站了好几分钟,看我做船模。”须明摇晃着头,甚是自豪。
“哈哈!”接待外宾的老手余思齐大笑起来,“外宾有东西送你吗?对你讲过话吗?这也算接待外宾,那么马路上每个人都接待外宾了,因为他们在一条人行道上走着。”
“薄雾”消散了,须明还是须明。他终究是颗石子呀!为什么是石子?他和别人一样,同样有脑袋,有胳膊和腿,仅仅因为留过级,分数低一些,就得受这样的待遇?
他用强壮的手臂来回答,把余思齐的手反背起来,骨头弄得咯咯响。这样,就轮到余思齐做“囚犯”了。他哀叫着:“老爷饶命!小的不敢!”
“去你的!”他重重地敲了一下余思齐的屁股。
他是这个班级的成员,可班级不是他的。
一次,区少体校要他们班提一名足球队的候选队员。在足球场上,他是英雄。只有比赛时,同学们才会兴奋地叫着他的名字,要他“加油”。毫无疑问,这个候选人该是他。可班主任宣布了余思齐的名字。理由是余思齐的球艺虽略差于须明,但功课比他好。
放学后,少体校的老师来校测试。
须明的心乱极了。去少体校,是他久久埋藏在心底的愿望。他要做国家队的足球运动员。他要用自己出色的球艺让五星红旗在国际赛场上升起。这个愿望平时被压抑着,一旦有了导火线就会如火山般喷发,如岩浆般奔流,以至不可收拾。
他心中滚动着一团火球。他要去少体校!
须明在夹竹桃丛里隐蔽起来,像邱少云一样,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脸上露出一种神圣的表情。为了那个诱人的欲望,他愿意牺牲一切,不玩,不做功课,不吃饭。
他在等待。
不远处有个沙坑和一个双杠。班主任、少体校老师和幸运儿余思齐来了,旁边还陪着中队长杨红。她胖胖的,圆滚滚的,穿一身红衣服,像个火球。
他慢慢地蹭出来,在操场边上跑着步,脚弹起时,离地有尺把高。少体校老师,你看看吧,我须明有多么好的弹跳力!接着他又从墙边踢出一只足球,熟练地做着盘球动作,越盘越近,越盘越近……
少体校的老师没看见,他在看余思齐跳远。
班主任回办公室去了,沙坑边留下三个人。
这是个好机会,他做了起跳的准备。
当余思齐像箭一样射出去以后,沙坑里同时落下两个人,多余的那个就是须明。他动作敏捷,从另一头跳过来。
“须明,不要捣乱!”杨红涨红着脸来赶须明。
余思齐紧闭双唇,两颊鼓得圆圆的,气随时会迸发出来。他努力克制着,为了不给少体校老师留下坏印象。
少体校的老师认为这是一般的捣蛋,用手指指沙坑边,说:“要看站在这儿看!”
须明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过,他想,反正豁出去了,成败在此一举。他接着做了两个漂亮的双杠动作,由于心慌意乱,摔了个嘴啃泥。
杨红拖着他的袖管往外拉。他骂着:“跟屁虫!马屁精!”愤愤离开沙坑,站到操场另一边去,双手交叉在胸前,像要和谁打架,直到测试结束,暮霭上升,夜雾淹没了他。
第二天,他被班主任罚站了一节课。
脚站酸了,他摇摆着身子,一会儿左脚金鸡独立,一会儿右脚金鸡独立。他恨,他抠着课桌,仿佛抠着余思齐、杨红,还有班主任,让他们也尝尝痛的滋味。他抠一下,哼一声——当然是在心里哼的:“阳春面,我把你丢到锅里吃掉;涮羊肉——臊气;洋葱头——臭气;洋山芋,发芽——霉气。呸!呸!呸!”杨红的姓不好,以致有那么多和杨谐音的外号。
“鬼叫,狼叫,叽里呱啦,娘娘腔!”这当然是指余思齐。
“老师,你把我当作垃圾货,我封你当扫垃圾专家,最好到马路上去当城市美容师,接受再教育,清醒清醒!”
最后一句话是从他爸爸那儿学来的,他觉得顶解恨。
晚上洗脸的时候,他发现右手食指上掉了一层皮,露出红红的肉,隐隐作痛。
他就是这样一粒臭石子。
江水夹带着泥沙、碎石奔腾而下,浩浩荡荡,进入大海。大海以慈母的胸怀抚摸、拍打、荡涤着那些小石子。浪静时,给它们一个蓝色的吻;涨潮时,带它们在黄色的激流中游泳;入夜,轻轻地给它们唱着催眠曲。于是小石子变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卵石。
滨海学校的老师,是须明心目中的大海。滨海学校比原来小学的校舍大,操场能举行正规的运动会。他是因母亲分配到新房子转学到这儿来的。
老师们以大海般宽阔的胸怀容忍了他的缺点,轻轻地擦拭着他心灵的创伤,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他的天赋。
第一个发现他的“闪光点”的是体育老师,他发现须明反应敏捷,弹跳力好,姿势正确,经常让他在体育课上做示范动作。一次,中队体育委员请病假,早操时,班主任试着让他领操。他胆子出奇地大,声音洪亮,落落大方,使同学们做操时都来了精神。他鬼点子多,举行中队运动会时,提出好几个有趣的比赛项目,比赛时,同学们又跳又笑。(www.xing528.com)
终于在中队改选时,班主任说话了:“我们选举没有框框,原来的中队委员,干得好的,可以继续当选,没有当过干部的,或者是新同学,大家认为合适也可以选。”
有几个同学回过头来向须明扮鬼脸。新同学,只有须明一个。须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飘飘欲仙。
就这样,他戴上了二道杠。二道杠不是紧箍咒,恰是一面镜子,让须明照见了自己。他振奋起来了。二道杠是登山的台阶,激励他向上登攀,绝不甘心落伍。
即使这样,他仍然会想起母校里五年来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同学。回忆是甜蜜的,它让一些极其平凡的事带上彩色光圈,成为珍珠项链。
老家变得熟悉又陌生。沿街冒出一长排活动房子,个体户在那儿开出各式各样的店,四喇叭唱得真热闹。弄堂内两排房子中间有一块绿化地带。花草丛中排列着几个小蘑菇似的防空洞出气窗。他曾经把它们当作小桌子写过字。长方形的那块水泥板——防空洞的门,曾经是他们的乒乓台。正对着乒乓台,是他家的窗户。这窗户挂上了花窗帘,已不属于他的了。他不能去开那扇熟悉的门,感到有些惆怅。
这时,墙角驶来一辆歪歪扭扭的自行车,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不要慌,眼睛看前面,别看龙头!”
不知是因为看见了须明,还是车技不过硬,余思齐骑的自行车在转弯时摔倒了,在一旁教自行车的陆歌跟着随势跳了几下。
他们发现了须明,惊奇而又兴奋。双方勾着脖子,亲热地扭成一团,你揍我一个拳头,我挠你一个痒痒。
“好小子!怎么不来看看我们!”余思齐已经全然忘记了过去的不快。
须明还在和陆歌亲热地扭打着,一股暖流洋溢在须明全身。他从心底深处发现,陆歌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他们同经磨难同受歧视,是两条可怜虫。
陆歌忽然跳起来,朝三楼窗口喊:“杨红,须明回来啦!”
这条弄堂就住着他们四个同班同学。在这一刹那,须明发现陆歌长高了,长得更白了。
杨红像个球,从三楼“滚”下来,见了须明,跳了两跳,拍了一下手。她是女生,不兴和男生扭在一起,这样也算是够热烈的了。须明感到自己好像是从前线回来的英雄。
问题连珠炮似的袭来:“你们班主任是年老还是年轻的?凶吗?”杨红最关心的是班主任。队干部的命运和班主任紧密连在一起。
“操场有多大?”
余思齐没有提问题,他不想知道什么。他想过一会儿就去学自行车,这自行车是好不容易借来的呀!
须明沉浸在幸福中。自从留级后,同学们虽然待他不顶坏,但在关键时刻会歧视他。他是块朽木,精神上低人一等,这是他最受不了的。今天他要翻身,在同学中平等地做人。他要当他们的体育委员,喊口令:“同学们站好,现在开始整队。稍息——立正——齐步走!”
他要显示一下自己,将手臂上那块二道杠的标志扶扶正,让同学们注意它。可是手臂上光光的。他慌了,往四周搜索,拨开同学的脚,在地上乱张望。
原来,刚才拥抱挠痒的时候,标志掉落在地上,正巧被陆歌踩在脚下。
“啊!你当上这个啦?”陆歌羡慕不止,趁人不注意,他把那个标志在自己的衣袖上贴了一下,顿觉扬眉吐气。
余思齐对此也产生了兴趣,他像考古学家那样,考察着那张已经沾了尘土的标志的真伪。他认为须明绝对不可能和二道杠连在一起,正像原始社会不会有机器人一样。
他神秘地笑笑:“你真的当中队委员,我送你一样礼物。”
“什么礼物?”
“棍子!好去打架呀!”余思齐边说边审视着标志。
终于,他发现了破绽,又用审犯人般的语气说:“标志后面怎么没有大队部的图章?”
须明没忘记今天是来做客的。他耐心地做了解释,希望能得到余思齐的承认:“大队部发的那个掉了,这是新买的。”
杨红发现须明的脸色有些发白,觉得余思齐做得太过分,打圆场说:“别小看人,这怎么会是假的,是吧,须明?”
陆歌忙附和着:“是嘛,不能小看人!”
他的话与其说是为须明说的,不如说是为自己说的。须明的命运与他休戚相关,他们是难兄难弟,须明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他希望这二道杠是真的。
须明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他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十几里路兴冲冲地赶来,原来是自讨苦吃。他有些难受,啪!啪!用脚踢飞了两颗石子。
杨红伸开手,推了余思齐和陆歌一下,眼睛却望着须明:“我认为须明当队干部是真的。不过,我想,至少你那个学校比我们的小,队活动的质量也要差些。须明,你说我讲得公平吗?”杨红说完,脸上出现甜甜的笑窝。
“不公平!”须明从心胸深处蹦出这三个字。恰恰相反,滨海学校的规模比这儿大得多,不过他不愿说。
杨红还在阐述自己的观点,热情、坦率是她的优点。多年形成的干部的优越性,使她对自己的偏见毫不觉察。她觉得自己比余思齐高明,讲得有说服力。
她有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她说:“你们那儿的教育质量肯定比我们的差。那么,一个中队委员也不过相当于一个小队长罢了,所以你不要骄傲!”
余思齐兴奋起来,接口说:“是嘛,顶多是个小队长。”
天黑了,云暗了,天地变成混沌一片。一棵棵梧桐树张牙舞爪,一扇扇窗户张着黑沉沉的大口。汽车的喇叭,像是叫魂灵。
可恶!可恶!
须明想跟她干一仗,但没有伸出手,他已经不习惯搞这一套,不知怎么的,却讲出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告诉你们,我什么也不是!骗骗你们的,什么也不是!”
“本来嘛,我就怀疑那块标志是拾来的!”余思齐嚷道。他骑上自行车,扶着栏杆,开始一步一步地挪动。
陆歌没有去扶他。他被弄蒙了,二道杠究竟是真是假?否则他也想转到那个学校去,弄个小队长当当。
杨红的脸有些发红。她心慌意乱,觉得是自己刺痛了须明,又不知怎么会刺痛的。坦率地对待同学,难道错了吗?难道非得去学习虚伪,讲不切实际的好话?
“须明,别生气,我只是……”她话没说完,须明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不一会儿,须明又走在滨海路上。一片片黄叶从他头上飘下。海水汹涌奔腾,淹没了沙滩、礁石。排排浪涛伸出千千万万只白色小手,欢迎着须明。须明知道,黄色的浪涛下面有无数的晶莹的卵石,大海妈妈吻着它,咬着它,抚摸着它。当潮水退去,它们就会露出来晒太阳。
他噔噔噔奔跑着,叫喊着:“哦!哦!”大海妈妈亲热地回答:“哗!哗!”长长的郁结之气,从喉咙里吐出来;潮润的带着盐味的空气,在胸中流动。他觉得舒服极了。
大海是多么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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