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在集体生活中我总显得孤独。
这是一次愉快的春游野餐。绿茵茵的草地上，开出了各色各样的“花”：奶黄色的面包，红色的苹果，装在饭盒里的黄澄澄的炒蛋，一颗颗咖啡色的话梅，一只只香喷喷的茶叶蛋……
同学们三五成群，有的躺着，有的趴着，有说有笑的。几个女同学和小男同学，使劲往老师口袋里塞吃的东西。我的好朋友鲁路，竟给了老师一只大苹果。真会拍马屁！
鲁路今天又当了“叛徒”。我、鲁路和冯亚柳，是班里三个大女生，又住在一幢楼，每天约着一起去上学。时间一久，就亲密起来。实际上，我真正的好朋友是鲁路，她心眼儿好，肯让人。冯亚柳嘴厉害，常和我赌气。鲁路则在我们之间摇摆，一会儿倒向我，一会儿倒向冯亚柳。
昨天下午，我们三人到一个儿童刊物的编辑部去义务劳动：寄发征文投稿纪念品——每人一只小书签。编辑叔叔给我们每人一本征文集，还有一套书签（六只）。我高兴地对冯亚柳和鲁路说：“别人写文章动脑筋，只得到一只书签，我们不动脑筋，倒有六只。合算的！”
冯亚柳把我的新毛衣拿了过去，学着我的话说：“我用旧毛衣换你的新毛衣——合算的！我用小橡皮换你的大橡皮——合算的！”她最讨厌我讲“合算”，说是小市民习气。我说：“是合算嘛，不合算你不要拿！”冯亚柳捂住了耳朵。
大家沉默着。鲁路和冯亚柳写地址，我把书签和油印信塞进一只只信封。二比一，她们还赶不上我的速度。我便抽空翻翻编辑叔叔送给我们的那本征文集。三本征文集叠在一起，第一本是我的，封底有些皱褶。我不动声色，把它放在了最底下。
回家的时候，各人拿起了自己的书。冯亚柳翻着书，忽然尖叫起来：“这本书不是我的！”
“是你的！”鲁路回想着，用手指指着，“沈虹，第一本；我，第二本；你第三本——没有错。”
冯亚柳翻开封面给鲁路看：“不是我的！拿到的时候，我看过，这里没有皱褶，没有白线。”
我不作声。冯亚柳不肯放过我，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说：“刚才你翻过书，是不是调包了！”
“没有。我的在最上面，你的在最下面，没有错！”我不肯吃亏。
鲁路高喊着：“不要吵了！不要吵了！”但她也舍不得把自己的好书拿出来跟冯亚柳换。
冯亚柳把书一丢就走了。鲁路拿着书追了出去，我沉默着跟在后面。“嚓！嚓！嚓！”沉闷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着。鲁路在两个人之间跑来跑去，一会儿问我会不会拿错，一会儿又劝冯亚柳：“算了吧，把冒出的纸边剪剪平，还不是一样好看。”
昨天她还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今天干脆倒到冯亚柳一边去了，真气人！
棉絮似的白云，一朵朵飘远了，留下纤细的、羽毛似的云，粘在蓝色的天空下。我仿佛置身在海的王国，像是海的女儿，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忘记了一切。
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啊！划船了！划呀，划呀，划！”同学们呼的一声拥到河边，有的奔跑着，有的数空船的只数，有的往水里丢水漂子，有的手舞足蹈地述说着划船的诀窍。船埠头人山人海，买船票的人排成一条长龙。老师叫我们自愿组合。大船六个人，小船四个人。她自己和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同学组成了一个组。那些男同学惊喜得直伸舌头。
女同学围成一群，嘁嘁喳喳商量着。有的很快凑成一组，派代表买船票去了。我想跟鲁路乘一只船，假如冯亚柳愿意，当然也可以。以前，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的。冯亚柳胆怯地望着河水问：“这河深不深，会淹死人吗？”
我做出向大家介绍的样子，说：“我妈妈在这儿做过气垫船试验。她说当中深，旁边浅。”冯亚柳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她还记着昨天的事呢。
她们很快地组成了一个四人小组，不想要我这个游泳健将、划船老手。我讪讪地朝一边走去，心想：“让你们的船打转转去吧，永远划不到桥洞。”鲁路追了上来，扳着我的肩头说：“沈虹，我帮你找伙伴！”
“我自己不会找吗？”(www.xing528.com)
“那……那……我去了！”她为难地说。
欢天喜地的同学，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伙伴，组成了小组。有的已经上了船。“加油——加油——”的叫声从河里传来。那些小女同学，动作较慢，但也已排在队伍里买票。末了，剩下三个男同学，加上我一个，正好划一只船。但是我不能，这不是明摆着无人要才去凑合的吗？而且他们也不会要女生。终于，他们三个人划着一只船，箭一般地冲出去，追赶着伙伴。
我像是被人遗弃的婴儿，又像离群的孤雁，心里感到一阵酸楚。她们真做得出！我想赌气跑回家去。那样，会吓着老师，满公园乱找。我想，如果这时候妈妈的气垫船来试验，我将神气活现地坐在上面，让她们都羡慕。
眼梢瞥见冯亚柳她们上船了，鲁路跟在后面，像犯了错误一样，连头也不敢抬。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地方隐蔽起来，等大家上岸的时候，混进队伍，销声匿迹地掩盖这场羞耻。
河埠边有一片灌木丛，再里面是竹林。灌木丛边开着很多兔子花、鸡冠花和美人蕉。春风疼我，轻轻地吹拂着我的红领巾。有人在我的后颈搔了一次又一次，谁？回过头看，谁也没有。原来是扎在我头发上的那只大红蝴蝶结，美丽的、引以自傲的大红蝴蝶结呀，现在只有你陪着我！
鸡冠花上停着很多白色的蝴蝶，见我走近，飞走了不少，只有几只还翘着翅膀吸花粉。我毫不费力地逮住了一只。
唉！冯亚柳哪像枝“柳”！是个树桩，结结实实圆滚滚，性格像“母老虎”，连男同学都不敢惹她。
有一次，我从家里带来一只绒做的小公鸡。一个男同学硬拿着要玩。我伸手去夺，他反而传给了另外一个男同学，还把公鸡举得高高地逗我：“看哪，有人要哭鼻子了！”我越急，他们越高兴。一片哄闹声中，公鸡的绒毛变得蓬松了，但它还是不停地从这个男同学手里跳到那个男同学手里。正在我叫天天不应的时候，冯亚柳走进教室，一手捏住拿鸡的男同学的手，轻而易举把小公鸡“捉”了回来……
蝴蝶被我捏在手里，像是死了。看看，是不是死了？手松一松，一道白色的光掠过，我的白蝴蝶，它飞走了。
从河边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一声熟悉的尖叫：“桨！桨！”我回头一看，冯亚柳一只手扳住船舷，一只手往前直伸，想捞回那支掉在水里的桨。另一个女同学拉住她的上衣。鲁路和一个女同学拼命朝落桨的那地方划，嘴里嚷着：“不要向外扑，船会翻的！”她们划船的技术太差，越划离桨越远。桨像一片树叶，忽上忽下漂浮着，径朝河边浮来。
无聊得要命的我，情不自禁伸出头去看热闹。
看见红蝴蝶结一闪，鲁路惊喜地大叫：“沈虹！沈虹！拿根竹竿，把桨拨过来。”
像是个被关晚放学的学生，得到老师准许回去的命令，我浑身感到轻松和自在。鲁路的一句话，把我从寂寞中解救，明明知道船上坐着冯亚柳，却心甘情愿，跳来跳去，没头苍蝇似的去找竹竿。拨开灌木丛，穿进竹林，动作如此敏捷，思想又那么集中，真把它当作一件重要事情来干了。
竹竿还是在河埠边找到的。我拿起它就去拨桨。桨像是知道有人拨它，只是上下浮动着，不肯朝岸边来。水太浅，竹竿又太短，总是拨不着。这时正好有一只船从旁划过，一股冲力，把桨冲到岸边。我的竹竿只差一尺就能碰到桨了。真急人！我把手伸得很长，当竹竿拦住了桨，人也一起下去了，脚陷在泥里，水淹没了膝盖。在冯亚柳她们的尖叫声中，我毫不费力地上了岸。跟水打交道，我是习惯了的。
鲁路她们都大惊小怪地上岸来。鲁路抱歉地问我有没有跌痛。冯亚柳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用手拍拭着我身上的泥浆。她的手上像有一股暖流，传遍我的全身。一会儿，她们把小船让给别人，去售票处买来了一张六人坐的大船的船票。我想说：“六人大船只有五个人坐，不是不合……”但是没有说出来。
小船轻轻地荡漾，我像伤员那样被她们照顾着。紫红色的尼龙裤晒在船头，袜子穿在竖起的小竹竿尖上，像面旗子。脚上，穿着冯亚柳的旅游鞋。她始终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但我知道她想说的一切。
另外两个女同学赞扬我肯帮助人，并且勇敢，胆大得像男同学。我觉得羞愧，我是怕……
忽然，鲁路盯着我的辫子叫起来：“你的蝴蝶结呢？”
蝴蝶结？大概是刚才捞桨时丢失了。当时大家惊慌失措，谁也没有注意它。它失落了，落在河里，随着我的孤独，一起漂走了。美丽的大红蝴蝶结，我不想再去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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