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刚爬上屋顶,太阳花就悄悄张开玫瑰红、鹅黄、淡粉的花瓣。买菜的提着各色的蔬菜回家。送牛奶的推着小车进弄堂,奶瓶发出叮叮叮的声音。一切都醒了,刘多却睡着。每天,他要妈妈叫,推,搡,像揉面块一样揉十几次才能醒来。
刘多终于醒了。眼睛发涩,脑袋里模模糊糊记得今天有一件快乐的事等着他。是什么事呢?待他完全清醒的时候,才毫不含糊地想起:放模型飞机。
昨天晚上,在初中读书的表哥送来一架自制的模型飞机。天蓝色的身子,粉红色的尾巴,好看极了。只要转动螺旋桨,把橡皮筋扭紧,它就能滑翔飞行。要不是昨天晚上下大雨,刘多早到弄堂里去试飞了。表哥走后,他在家做试飞准备,把橡皮筋一连扭断了两条。这一点儿难不倒刘多,他马上拿两条新的橡皮筋装上。现在,模型飞机挂在窗边的钉子上。窗外,天气晴朗,蓝色的天空飘浮着一片片羽毛似的白云。
漱了漱口,揩了揩鼻子,刘多拿着飞机就往弄堂里走。还没走出门,就被妈妈拦住了:“你看看什么时候了?”
闹钟上指着七时二十分,离上学时间只有十分钟。这十分钟得吃饭、戴红领巾、换跑鞋,事情挤得满满的。刘多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心头痒得难受。还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就想做一架模型飞机,妈妈说他还小,看不懂图纸,没买。到了二年级,仍是这句老话:“还小!”可刘多关于飞机模型的知识已懂得很多了。长大了,他要当飞机驾驶员,开各种各样的飞机。
刘多一边吃早饭,一边拨弄飞机的螺旋桨。橡皮筋被扭紧了,只要手一松,飞机就会飞出去。刘多要指挥它去管弄堂的聋彭家里丢两颗炸弹,因为聋彭昨天骂了他。还要到三角花园兜一圈,给花木洒点药水。还要……
他想着,想着,连鱼骨头吞下去也不知道,剧烈地咳嗽起来,把饭都吐出来了。妈妈惊慌地从厨房里赶出来,以为刘多呕吐了,连忙摸他的额头,拍他的胸,连连问:“囡囡怎么啦?”
已经是四年级的人了,还叫“囡囡”。这个“囡囡”索性把头靠在妈妈的手臂上。妈妈见他眼睛微闭,焦急地问:“肚子痛吗?”
“嗯!痛!”
“头痛吗?”
“嗯!”
刘多决定“嗯”到底了。因为他知道“嗯”下去就能请假,就能马上去放模型飞机。放整整半天,多过瘾!一切都很顺利。末了,妈妈断定是胃炎,给他写了一张请假条,上班去了,并说中午回来陪他看医生。
现在,刘多成了自由的人。妈妈一走,他立刻拿了模型飞机冲出门去。
太阳斜照着半个弄堂。管弄堂的聋彭正在扫地,扫帚发出唰唰唰的声音。扫好的垃圾已经堆在一条条支弄口。刘多警惕地从他身边走过,到里面一条支弄去放。
这条弄堂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都讨厌这个聋彭。他扫好弄堂不回家,横看竖看。谁把棒冰纸丢在地上,立刻要他拾起来。孩子们捉迷藏啦、踢足球啦、爬树啦、甩石子啦,他都要大声咋呼,直到把他们赶跑。甩石子当然不对,可捉迷藏、踢足球是有益的游戏,他也不让,说是踢球会把玻璃窗打碎的,捉迷藏太闹,好像他是弄堂里的大王。
现在刘多飞一样跑着,嘴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手拿着飞机在头上旋转了一阵,身子也跟着滴溜溜转,然后像掷手榴弹一样,把它掷了出去。飞机像一道蓝色的光,画了一条弧线降落下来。接着又放第二次,这次飞得更远。刘多狂奔着,追逐着,整个身体都像要飞起来了,他向飞机下令:“淮河地区发生虫灾,快去消灭它!”
“是!”他代替飞机回答。
接着又下达一个新任务:“有几个特务躲在森林里,我命令你去侦察!”
刘多像发疯一样,忙得满头大汗,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忘记了一切!
快乐的时间不过才两分钟。(www.xing528.com)
“放飞机呀?”一种声音,像是从瓮底发出来的,把刘多唤醒了。不知什么时候,聋彭站在了他身边。他下意识地拾起飞机,紧紧抓住,然后警惕地抬起头,察看聋彭的脸色,以便采取相应的行动。
这是一张干瘪、瘦削的脸。今天,小眼睛却闪着和善的光:“是你自己做的吗?”
刘多见他没有恶意,附在他耳朵上自我表扬着说:“橡皮筋是我装的。表哥的橡皮筋一扭就断。”
聋彭轻轻地抚摸着机翼,说:“好看!好看!”
刘多仍旧紧张地两手捏着机身。
“嗯!”瓮底的声音又出来了,聋彭像想起了什么,小眼珠一转,问道:“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大家都上学了!”
“我——我今天休息!”刘多大声说着,拔腿想逃,手臂却被聋彭拉住了。
“休息?不是星期天为什么休息?”
刘多知道跟他缠下去没有好结果,挣脱聋彭的手臂拔腿就跑,一阵风似的,回到了家里,心里突突乱跳,吭吭直喘气。
家里静悄悄的,只有闹钟走动的声音。刘多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嘟哝着:“坏聋彭!臭聋彭!”等他骂够了,心也平静了,头脑也清醒了。他想到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发烧在家休息,趁妈妈不在,溜到弄堂里打弹子,被同学看见了,就向老师报告:“刘多生病是假的!”第二天,老师来探望,刘多正在玩“开汽车”。老师笑嘻嘻地问:“生病为什么不休息?”这笑嘻嘻的话,比骂还厉害,刘多至今记得。这时要是老师出现在门口,刘多要愁没有地洞钻了。
家中有着天蓝色的墙壁,跟蓝色的天空差不多。刘多好几次把飞机放出去,不是被天花板弹了回来,就是被橱柜挡住。末了,一只机翼嵌在夹缝里,尾巴被弄弯了。飞机是喜欢自由的,在这十四平方米的屋子里转,多没趣呀!他想打乒乓球,他想下棋,但想起了老师,就什么兴趣也没有了。
天蓝色的飞机耷拉着翅膀,无忧无愁的刘多,变成了笼中的小鸟。
小鸟只能在笼子里睡觉——刘多躺在床上。像有许多针刺着,刘多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堂里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爆——炒米花!”平时,每逢这时候,刘多就会拿一罐米、八粒糖精片,飞一样出去。蒙住耳朵,等着砰的一声响,白花花的炒米花像瀑布一样泻到篮里。
“糯米桂花甜酒酿!甜酒酿要吗?”
刘多想,雪白雪白的甜酒酿,一放到嘴里就会融化。那黄澄澄的桂花,香气钻进鼻子,一直透到心里,可现在他不能去买。
唰、唰、唰,聋彭又在扫地。是这个臭聋彭把自己关起来的吗?是呀,又不是。是老师?是同学?是自己?真的,是自己!是自己把自己关起来的。本来,这时候,刘多应该在学校里,下课的时候,自由自在地和同学玩。就为了那一句话:“嗯!痛!”把自己关在这笼子里了。
他要自由,他要飞!
望望时钟,十点不到,正来得及上第三节课。刘多背上书包,拿着飞机,飞一样冲出门去。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快乐和自由。“冲啊!”他大喊着,狂奔着。在弄堂口,又遇见聋彭,没等他嗯的一声叫出来,刘多早已跑远了,只见他的白衬衫伴随着模型飞机,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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