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茶成瘾的日不落帝国

千万年前自先祖踏上中华大地，中国便是茶叶赛场上无可匹敌且绝无仅有的领跑者。茶自古以来都是中华大地繁荣的缩影。从茶伴随上古先祖茹毛饮血开始，到隋唐时期国富兵强，茶业兴盛；重视文化的宋朝，对茶的追求也达到了极致；明清更是将制茶工艺推动到了蓬勃发展的新时代。中国的茶不但伴随着王朝的兴衰，也塑造着世界的风貌。茶引领了日本的仪轨，重塑了欧洲的海上版图，加速了英国的工业革命，也推动了全球贸易。茶不只牵动中国，更改变了世界。反观茶之于中国，国兴则茶兴。随着鸦片战争告终，中国国门打开，五口通商，全国上下茶业出口大繁荣。日益增多的茶行、茶贸易，让中国的茶产业扶摇直上。但这样的好景不长，1921年，中国茶产业从昔日垄断的出口贸易，即全球100%的占有率，萎缩至仅9%的窘境。这短短的几十年，是谁悄悄撼动了中国茶的千年基业？

时光回到1662年的一场订婚宴，宴会的主角是英国的查理二世和远道而来的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宴会奢靡至极，各国的皇宫贵族都盛装出席。不远处停靠在海港上的皇家查尔斯号，正在卸载从葡萄牙带来的珍贵礼物。公主的嫁妆史无前例的丰厚，除了金银珠宝，摩洛哥的丹吉尔港，印度孟买的所有权，还有葡萄牙船队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宝——美洲的蔗糖、印度的香料以及一箱来自神秘中国的神奇树叶。宴会上，尽管查理二世绝代风华，然而还是凯瑟琳公主红酒杯中的琥珀色饮品引起了贵族们更大的关注，它不是法国的葡萄酒，也不是德国的啤酒，更不是苏格兰的威士忌。公主所经之处，玻璃杯轻轻晃动，茶的神秘木质香和花果芬芳弥漫在整个宴会大厅。

凯瑟琳公主肖像画，1665年由Peter Lely绘制

自1298年《马可·波罗游记》问世，整个欧洲都被书中描述的繁荣东方所震撼，遥远东方国度的繁荣富饶深深吸引着欧洲版图上的每个人，无数人开始扬帆远航。直至公元1516年，葡萄牙的探险家们第一次成功穿越马六甲海峡，踏上中国的土地，并带回各种奇珍异宝，东方的一切都让人如此痴迷。

公元1559年，《航海旅行记》发表，文中第一次记录了遥远中国有一种神奇的植物叶片，它极其珍贵，可以治疗各种疾病。第二年，在中国生活了4年的传教士回国后，再次向世人描述了这片神奇的树叶：在神秘的东方，贵族们饮用一种红色的苦味饮料，它可以治愈疾病，是神奇的中国药草。在这之后的半个世纪里，欧洲人耳闻目睹了越来越多从东方归来的达官贵族所描述的中国神秘草药，大家都渴望着能喝上一口，消除病痛，延年益寿。

1607年，当英国的三艘船只驶向北美洲建立的第一个殖民地弗吉尼亚时，在直布罗陀海战中大败西班牙海军的荷兰人，开始通过其刚刚成立的东印度公司商船，把中国的绿茶从澳门运抵爪哇，开启了第一次的茶叶贸易，第一箱茶叶就这样从神秘的东方运抵欧洲，在欧洲的土地上开枝散叶。医师开始对茶叶推崇备至，称之为“无与伦比”的植物：它能带来健康、祛病消疾，甚至使人活到高寿。医生们鼓励全民饮茶，最初可以饮用10杯，病人饮用50杯，上限200杯。而在英国的民众间，茶从来只有听说，却从未有人品尝。当时伦敦有一间咖啡馆有少量茶出售，价格却是高得离谱。来自葡萄牙的凯瑟琳公主也对这东方的树叶情有独钟，她的青睐使这片神奇的东方树叶再一次征服了整个英国的贵族阶层。从那一天开始，英国人便心甘情愿当上了“茶奴”。

一年后，在查理二世夫妇结婚纪念的庆典上，诗人为“饮茶皇后”凯瑟琳献上了诗作：“花神宠秋色，嫦娥矜月桂。月桂与秋色，难与茶媲美。”1664年，东印度公司从荷兰商人这里购买2磅茶叶作为礼物送给查理二世及凯瑟琳皇后。尽管茶叶从鲜叶采摘、制作到运抵英国需要一至两年的时间，茶叶的价格仍旧奇高，甚至抵过大众阶层一两年的工资，这些都丝毫没有改变英国人对中国茶的向往。茶，被英国皇室推到了时尚的浪尖，成为上流社会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贵族绅士对茶叶趋之若鹜，被咖啡馆“禁足”的上流社会女性更是茶叶的主要追捧者。女主人们在家中举行茶会，印度的棉制印花桌布上，摆着花园里摘下的新鲜小雏菊，来自中国的精美瓷器和各种银质茶具也被一一摆上桌，管家将上午新鲜烘焙的点心和水果端上，女主人取出腰际上挂着的小钥匙，打开橱柜中精雕细琢的象牙茶匣，取出珍贵的中国茶，亲自执壶，为宾客一一加水冲泡。女主人找到了新的人生乐趣，丈夫也不再整日待在咖啡馆消磨时间，他们共同精心准备着家中的重要节目——茶会，邀请远方的贵族亲戚和亲密挚友。与此同时，女性的社会地位也逐渐提高，1717年，名为“金狮”的茶馆开放，成为第一家对女性开放的茶馆，之后，茶馆陆续对妇女开放，成为很多女性自由交谈、会晤朋友的最佳选择。

不仅是贵族阶层，而且连医生、药师们也极力推崇东方的神奇树叶。“无论什么植物都不能与茶叶相提并论。这种植物，既可以免除一切疾病，又可以益寿延年。除了增强体力外，茶叶还可以防止胆结石、头痛、发冷、眼疾、炎症、气喘、胃滞、肠病等，并且可以提神醒脑，提高思考与写作的工作效率。只不过茶具都是很珍贵的，中国人对茶具的喜爱程度就像我们喜欢珍宝一样。”⁽⁸⁾医学专家们从专业的医学角度将茶叶描绘成珍贵的万病之药。

17世纪的英国餐桌上，茶杯空了又满，反反复复；17世纪的海上版图上，木质帆船乘风破浪，来来回回，运输着源自中国的神奇树叶。英国从17世纪初对茶叶闻所未闻，到当今每个英国人每天3至9次的饮茶习惯养成，短短几个世纪里，茶击败了琴酒、咖啡、啤酒等各种饮品，占了英国饮品消费的半边天下。到了18世纪，英国茶叶的进口量在短短一百年时间内暴增了25 000%。18世纪末，英国仅伦敦就出现了2 000多个茶馆，茶之芬芳无处不在。

“下午四点的钟声，一切因茶而停止。”下午四点是正统的英式下午茶时间。除了地震和恐怖袭击，恐怕很难再有什么事情可以让英国人放下手中的茶杯了。

英伦风格茶具搭配小花格桌布

1707年，Fortnum & Mason正式对外营业，7层楼高的英式建筑，蓝色的包装和店铺形象，很快成为英国人下午茶的标志。在英国众多著名的下午茶场所中，它是当仁不让的首选，也是英女皇最爱的皇家茶馆。这里的英式下午茶传统一直延续百年，整个大厅装潢都是优雅的薄荷绿，淡淡的奶茶香气与古典的钢琴音符一同飘在空中。精美的浅蓝色镶边骨瓷茶具、特制的三明治和司康饼都在诉说着百年前的下午茶故事。(www.xing528.com)

当Fortnum & Mason外墙上重达4吨的大钟指向下午四点时，人们开始不约而同地将白色的方糖投入深红色的茶汤之中，用精美的银质汤勺轻轻搅拌，平衡着甜和苦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能相互平衡的味道。人类口腔中的味觉感受器所感知到的不同滋味，携带着饮食中的不同信息：甜味是糖类物质的信号，是维系人体生命代谢的基本能量来源。然而，糖不仅是甜味而且是能量的来源。自从十字军在第一次远征中，在黎波里发现这种甜美的汁液后，欧洲人便开始在各个殖民岛屿种植甘蔗。对甘蔗的榨汁、蒸煮创造了欧洲人餐桌上无比洁白珍贵的方糖。

苦味是有毒物质的信号，与咖啡一样，茶中所含咖啡因是其苦味的来源。咖啡因对生物机体有毒性或强烈的生理作用，但它却被人类所利用，用于消炎、治病、生津、解乏。到目前为止，人类仍然是自然界唯一有能力利用咖啡因的生物，从提神醒脑到克隆人类胚胎干细胞，咖啡因都发挥着其关键作用。

当苦味的茶在英国市场销售，英国人顺带销售了甜味的糖。这分别代表着两极的味道，竟然在英国人的茶杯中被银质汤勺融合成如今风靡全球的下午茶文化。甜与苦交融，承载了过往五百年的世界近代史，并将王朝的崩塌、帝国的崛起、权力的交替、经济的兴衰、殖民的战争、自由的革命等，全都融化在手中的茶汤之中。

象征苦味的茶与象征甜味的糖相搭配

时光回到碎花布装点的茶桌，桌上盛放的银制三层点心盘是红茶的最好搭配。从三层点心盘最底层咸点心、三明治，到中间层英国传统的司康、培根卷等咸甜组合，再到顶层的蛋糕、水果塔以及各种甜品。由下至上、由咸到甜、由淡到浓，丰富了整个下午的时光。

各类瓷器、银器是下午茶的最好点缀。抵港的货船上除了茶叶，还有独具东方风情的各色茶具——茶壶、小深盘、牛奶壶、茶罐、茶匙及茶杯碟，无不吸引着贵族人士的目光。贵族乃至平民阶层将茶叶和瓷器购置回家，放在最隐秘的橱柜中，待到贵客聚餐时才小心翼翼地拿出，反复擦拭后使用。

茶，增进了英国人的生活情趣，优雅了整个国度。18世纪《英语大辞典》的编撰者塞缪尔·约翰逊曾写下：“我是个义无反顾的茶瘾君子，二十年来饭桌上只与此种植物榨取物为伴；热水壶日日难以消停；午后以茶为消遣，午夜以茶做慰藉，夜幕降临时以茶相迎。”《傲慢与偏见》中也描绘了茶给英国人带来的美好时光：“茶壶送进书房来时，房间里立即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一杯茶落肚后，整个身心得到了极好的慰藉。绵绵细雨中散步归来，一杯热茶所提供的温馨美妙得难以形容。”

英式下午茶三层点心架

英国乃至整个欧洲流行着各种中国元素，茶具、家饰、各色中国的绫罗绸缎。优雅的英国人不满足于中国人的茶具，他们为配合自己的饮茶习惯，改进了瓷器的外形和大小设计出特别的英式茶具。18世纪中期，英国更开始在本土研制茶具，韦奇伍德（Josiah Wedgewood）开始用盐釉、玛瑙釉、玳瑁釉等材料生产瓷器，在英国声名鹊起。他为Charlotte皇后独家设计的一系列产品被皇后任命为“皇后陶瓷”，并获得“女王御用瓷”称号，成为自景德镇瓷器之后又一优质瓷器的代名词。18世纪末，英皇使节将Wedgewood的花瓶赠予乾隆皇帝作为寿礼。而今Wedgewood骨瓷仍以其高品质、细腻质地和高度的艺术性，风行全世界。

用精美的瓷器和来自东方的茶叶招待客人成了十八世纪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茶具和饮茶仪式。普通的女仆，每天也必须喝两次茶以显示身份，并将此写入契约中。“2月19日给简．道伊的9个月的工资是15磅16先令，她被允诺得到一磅的茶叶，价值16先令。”⁽⁹⁾工人阶级在三餐后饮茶，苦味的茶叶加入甜味的蔗糖，给人带来能量并缓解一天的疲劳。到了18世纪末期，贫民饮茶的风俗也越来越盛，英国劳动阶层愿意将食物开支的12%花在肉类上，2.5%花在啤酒上，10%花在茶叶和糖上，英国人每人每天的饮茶量超过两磅，英国由此步入了全民饮茶的时代。

英国的一切都因茶的到来而变得不同。从最初欧洲人眼中的“蛮荒之地”，蜕变为知茶得体、优雅有礼的绅士国度。一片小小的东方树叶，改变了英国人的饮食文化，影响了英国人的消费模式，重建了英国的社会格局。至此，来自中国的茶叶已在欧洲西北部的不列颠群岛之上，衍生出了一个嗜茶成瘾的日不落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