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4年)
我今天来,是来安葬恺撒,并不是来赞扬他的功德。我看人生在世,“好事入泥沙,坏事传千古”这句话无异是为恺撒说的。布鲁图斯是一个高尚的人,他告诉你们,说恺撒的野心勃勃,若果真是如此,自然是恺撒的大错,恺撒已死,也算是已偿了他的债了。我今天承布鲁图斯的好意,准我演说,所以我得在恺撒的灵前说几句话。
布鲁图斯真可算是一好人,他们同谋的人也都是好人,恺撒原来是我的至交,待我忠厚公平;但是照布鲁图斯这样的好人,偏说他私怀野心。他从前曾获胜边疆,所得的财帛都归入国库,难道这算是野心吗?他听着穷人的叫唤,也曾经流下泪来,有野心的人,未必有这样慈悲。但是布鲁图斯一定要说他有野心,而布鲁图斯又是一个好人,我有什么法子和他辩呢!那天过节的时候,你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三次劝进,他三次拒绝,这也算野心么?但是布鲁图斯一定说他有野心,而布鲁图斯又确是一个好人,你看有什么法子呢!我并不是说布鲁图斯的话说得不对,我不过是知道什么便说说什么罢了。从前的时候,你们大家都曾爱戴过恺撒。你们爱戴他,并不是无因。现在他死了,你们都没有人替他伤心,这件事我真不解。唉!天良呀!你跑到禽兽身上去了么!人的理性都丧失尽了么!唉!我的心现在已到恺撒棺材里面去了!我要等他回来才能再说话了!(安东尼说到这个地方,就大哭起来,停住不讲;看看市民在下面议论,有的说:“有理”有的说:“恺撒真受了冤枉。”于是安东尼又接着说。)
唉!昨天的恺撒一句话足以翻天覆地,何等尊严!哪知道今天躺在这里,无人睬他。啊!若是我要把你们的心激动起来,那我一定对不起布鲁图斯,我一定对不起布鲁图斯的同谋开西友斯了。他们是好人,我哪里敢这样!我情愿对不起已死的人,我情愿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你们大家;不情愿对不起他们这些好人。但是我这里有一张羊皮纸,是我在恺撒的卧房里找出来的,这就是他的遗书。他这里面的话,我不愿意读出来;要是我读出来,哪怕愚夫愚妇听见,恐怕也要去对尸痛哭,拿帕子去溅他的圣血。唉!恐怕还要在他身上求一根毛发,拿回家去做纪念品;到了死的时候,还传给子孙,看作宝贝一样呢!(安东尼讲到这里,下面即有人叫道:“请你读遗书给我们听。”他又接着说。)
你们不要性急,我万不能读给你们听。我若使你们知道恺撒待你们的厚道,恐怕要坏事,你们不是一条木桩,不是一块石头,你们是人!人听了恺撒这些话,心里一定要烧起来,一定要变成疯子,你们不知道你们是恺撒的后嗣,倒是很好;如果让你们知道,我就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了!(说到这里,下面又有人叫他读遗书,他接着说。)
难道你们现在一定要听么?你们等一会都等不了么?我很懊悔我的口太快了,错把这件事告诉你们了。我自己不觉得,恐怕已经对不起那些杀恺撒的好人了。不该!不该!(下面有人说:“什么好人!他们是乱贼!是坏蛋!你读遗书吧!”安东尼接着说。)
难道你们要逼我读么?那么就请你们站开,在恺撒尸首的侧边站成一个圈子,让我把那写遗书的人,指给你们看。你们准我下来么?(下面有人叫“下来,”安东尼便下演说台,指着尸首哭说。)
你们若要流眼泪,现在便是你们流眼泪的时候了!这件大袍(指着恺撒的袍)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我还记得恺撒第一次穿上这件大袍的时候,是在夏天一个晚上,那天就是他征服内尔微的一天。现在你看,开西友斯的刀子,从这里穿进去;你看,还有一个与布鲁图斯同谋的人加斯加,用这样毒手,杀了偌大一个口子;你们看,这个地方就是恺撒所宠爱的布鲁图斯所杀的,你看他刀子抽出来的时候,恺撒鲜血淋漓,他好像跑出大门来问问恺撒那样地爱布鲁图斯,难道布鲁图斯也忍心来行刺么?啊!天知道!地知道!恺撒是何等地爱布鲁图斯!这一刀真是最无情的一刀,当时恺撒看见他竟来杀自己,恺撒心里受“无情”两字的伤,比刀伤还更厉害,简直气得心碎胆裂,鲜血长流,倒在罗马将军旁边的石像下面,脸也被大袍子盖上了。唉!诸君啊!试想一想是怎样大的一个冤劫呵!照这样杀人放火,你我都在冤劫之中呵!啊!你们也哭起来了么!我也看出你们也知道心痛了啊!大家同洒伤心之泪!你们这些良心未死的人,才看见恺撒的衣服,就这样哭,你们还没有看见他尸首哪。他的尸首在这里,你们看,被这些大逆不道的叛贼弄得不像样了!(说到这个地方,下面的人大哭大怒,大喊大叫起来,都骂布鲁图斯,要为恺撒报仇,安东尼又接着说。)
诸位好朋友,不要忙,不要因为我讲这些话,就把你们大家都激成这个样子。杀恺撒的人,都是些好人。他们有什么私仇、隐怨,做到了这一步,我实在不知道。但是他们既是好人,聪明厚道,定有他们的道理向你们讲。朋友们,我来并不是煽动你们的心。我不会说话,没有布鲁图斯那种口才。你们谁不知道我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只知爱我朋友。就是杀恺撒的人,已深知我是这样,所以才肯让我当众演说。我一无聪明,二无门第,既无口才,又无手段,哪里能激动人心。我说话只是顺口乱说,自己知什么就和你们说什么。你们看恺撒的伤,请这些已经哑了的嘴,替我的嘴说话。唉!如果我是布鲁图斯,布鲁图斯是我安东尼呢,我怕那个安东尼硬要把你们激动起来,我怕他要在恺撒的每个伤口上都栽一个舌头,简直能把罗马的顽石都说得跳起来,烧起来呢!(说到这里,下面的人愈怒,要去烧布鲁图斯的房子。安东尼又接着说。)
朋友们,再听我说几句话。你们现在只是要跑,跑去干什么,你们自己也不知道。我问你们,恺撒为什么值得你们这样爱戴呢?哈哈!你们还是不知道,听我告诉你们:我先前不是说有一个遗书么?你们居然忘记了。遗书就在这里,书上有恺撒的印。凡是罗马的人,每人他都给七十五个“抓黑码钱”花的;花园树林,在泰伯尔河这边岸上的,也都送给你们,送给你们的子子孙孙,永远作为公共游乐,大家享福的地方。(www.xing528.com)
唉!照恺撒这样的人,世间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来呢!(说到这个地方,市民便要去烧房子报仇了,安东尼的目的,终于达到。)
[鉴赏]
马尔库斯·安东尼(公元前82—30年),罗马统帅、著名的恺撒党人。
公元前44年3月15日恺撒被他所器重的将领布鲁图斯刺死,消息传开,罗马为之骚动。布鲁图斯为了掌握主动权,控制局面,行刺之后,马上在罗马广场向公众发表演说。他的演说博得了听众阵阵掌声,赢得了他们的支持。正当布鲁图斯发表演说之际,恺撒的另一员爱将安东尼及其同党抬着恺撒的尸体向广场走来,布鲁图斯演讲完毕,安东尼要求向公众发表演说,这就是在历史上著名的“葬礼演说”。
布鲁图斯的演说尽管激动人心,但他对恺撒的指责实际上只有一点,即恺撒大权独揽,要对罗马国民实行独裁专制。而且布鲁图斯在演讲结束时,对安东尼顺带一击,谴责他对“害国害民的恺撒,竟不想法除去它,已经说不过去,并且安东尼因恺撒之死,反可以得到尊贵地位”。因此,安东尼要为自己正名,首先须为恺撒正名,要为恺撒正名,就要摘去布鲁图斯扣在他头上的“野心”、“独裁”等帽子。
布鲁图斯谴责恺撒有野心,可并未举出事实。演说开始,安东尼就紧紧抓住这一点,连续抛出三件事实,反问听众,恺撒将自己的财帛归入国库,算是有野心吗?听见穷人叫苦,流下泪来,有野心的人会发这种爱民的慈悲吗?三次皇冕劝进,恺撒三次拒绝,这是有野心的表现吗?安东尼举出的这三件事实,仅寥寥几语,就将恺撒为人慷慨大度、对百姓慈悲为怀、淡泊功名的形象树立起来。
在这篇演说中,安东尼多次巧妙地采用欲擒故纵的手法,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安东尼演讲之前,布鲁图斯已经成功地赢得了听众的支持,这种形势对安东尼十分不利,安东尼深深懂得这一点。所以,他一上台演讲并不是劈头盖脸地使用尖刻凌利的语言指责布鲁图斯是刽子手,然后历数恺撒的丰功伟绩,证明恺撒的伟大。安东尼没有放纵自己的朴素感情,而是针对眼前十分被动的形势,及时调整了策略,采取恰当而有效的方法,去争取听众。演讲一开始,安东尼就称布鲁图斯是一个“好人”,而且当布鲁图斯同谋的都是“好人”,他在演说中不断重复这一句话。安东尼甚至表明,他宁肯对不起恺撒,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听众,也不情愿对不起这些“好人”。可这些“好人”到底“好”在哪里呢?从安东尼的论述中,只能证明他们是一批寡情少义、诬陷中伤的政客。安东尼基本上没有从正面直接攻击布鲁图斯,但在演说过程中,他却将这些“好人”的真实面目揭露出来。安东尼善于让听众自己去喊出他心中的话,让他们去做他心中想做的事情,他表面上恭维布鲁图斯,实际上却将他们置于死地。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法至少有这样两个好处:如果安东尼一上台便破口大骂,给布鲁图斯戴上“乱臣贼子”的帽子,势必会造成针锋相对的局面。当一部分听众已被布鲁图斯争取过去时,这种“硬碰”是相当冒险的。安东尼懂得这一点,知道自己只能在演讲的过程中逐步地扭转听众的感情。其次,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法显得安东尼很有教养,这一点颇为重要。安东尼口口声声称自己既无钱财,又无手段,是个老实人,如果唇枪舌剑地和布鲁图斯斗起来,他的立场和意图就暴露得非常明显,与他的言行就不符了。
我们从这篇演讲中还可以看到,安东尼善于用演说来煽动、激发听众情绪。他很懂得听众心理,像舞台演员的表演对观众的心理施加诱导一样,安东尼的演讲时刻在操纵听众心理。他一会儿痛哭流涕,一会儿指着恺撒的尸体慷慨陈词,他忽而停顿下来让听众酝酿情绪,忽而拿出恺撒的遗书秘而不宣。直到最后,当群情激荡,听众已被他争取过来时,他才“打开包袱”,宣读了遗书,牢牢地抓住了听众,巩固了演讲成果。安东尼的演讲一结束,愤怒的人群发疯似地向凶手家冲去,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等共和派在罗马已无容身之地,遂带领一批武装逃离罗马。
(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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