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之美,为中国美学独有之词,是艺术创作的最高层次。《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意境”的解释较为简单:“艺术作品通过形象描写表现出来的境界和情调。”中国美学的最大特点是不将其表现为一个明晰的专门领域,而是把美学论述散存于各个领域之中,在文化的总体上表现出来。因此,如果不了解中国文化虚实相生的逻辑特性,就无从真正理解意境的本义和精髓。这里,我们以中国美学原理为基础,结合风光摄影的创作理念,将意境原理和营造意境的手法合二为一,归纳提炼出营造“意境之美”的六大法则——淡逸自然、气韵生动、中和一体、时空合一、虚实相生、诗意移情,让读者能较快领悟,并运用于风光摄影的实际创作中。
一、淡逸自然
淡,指淡泊或淡远;逸,指萧散或疏野。“淡”和“逸”是唐宋以后中国诗画等文艺领域所追求的最高艺术境界和审美理想。当代著名哲学家、美学家李泽厚先生在其代表作《美的历程》中认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虽首列‘雄浑’,其客观趋向却更倾心于‘冲淡’、‘含蓄’之类一样……《画论》中把‘逸品’置于‘神品’之上,大捧陶潜,理论上的讲神、趣、韵、味代替道、气、理、法,无不体现出这一点。”[1]在中国古代艺术“四品”鉴赏标准中,逸品排在能品、妙品和神品之上,处于最高的位置。要注意的是,“淡”和“逸”只是表象,通过这两者体现出师法自然、规避人工秩序,才是最终目的。在老子“大巧若拙”“大制不割”“而贵食母”“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等思想中,都在强调一般的美丑是虚假判断,自然才是至高的美、绝对的美。真正对美的欣赏要超越人的知识判断和情感活动,而返归天地自然之中。庄子提出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藏是非美恶”的重要观点,也指出美的创作就是归复自然之道,人为的美是局限的、片面的美,是相对的美,无言之美才是绝对的美;人为之美要与自然之美相对应,才能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美”或“不美”的结论,其实就是不同的人在眼光、知识层次等方面差异的反映。只有返归于自然天成,摒弃工巧机心,超越具体的美丑分别,才是美的最高境界。
淡逸自然是营造意境之美的第一个法则,在风光摄影创作中主要通过以下三点来体现:
第一,色彩要统一。过于繁杂和浓烈的色彩,是人为的美,因而是局限的、片面的。色彩要统一,指的是本书第三篇“色彩之美”中所阐述的观点:“并非是要舍弃其他色彩,回到中国古代绘画黑、白、灰的色彩中去,而是指学习古人从现象中看本质的方法,从浮华回本真,变复杂为简单,辩证地看色彩;通过事物的运动分析色彩,在情感与自然的互动中体验色彩;色彩的简洁中要蕴含丰富,色彩的统一中应寻求变化。”
第二,光影不能过于强烈。风光摄影创作中,光影是不可或缺的,但过于强烈、过分雕琢光影,甚至将光影上升至最高准则的做法,则是对自然之美的根本违背。当然,从光学与几何学的原理来看,追求光影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从中国哲学自然万物平等的原则来看,其缺陷则是十分明显的,在过于强烈的光影下,对于那些被隐晦与遮蔽的物体来说是不公平的,仍然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映。
第三,构图应简洁。除了色彩统一和适度的光影,在构图中通过合理配置各要素之间的关系,形成构图的简洁,也是营造意境之美的重要手法。这在本书第一篇“构图之美”中已有过详细阐述。自然之美是质朴之美,过于繁乱的构图、过于具体的形式、过于复杂的物体大量出现,会引发观者对各类实体物质的是非之想,从而忽视去探寻自然的本真。
二、气韵生动
气韵生动,是指象征生命之力的气势形成的生命节奏韵律,是一种活泼感人的生命力量。因此,它的首要原则是突出生命感,在本书第四篇“气势之美”中已有过详细论述。
第二个原则是要注重人格与人品的综合修养与锻造,做到生命盎然与人格境界的合一,也就是生命的道德感,这与气势之美仍然是相通的。
第三个原则要重点阐述,即气韵并非是单纯的禅意之美,那种认为意境是由禅宗而来、为禅意所专有的思想是极其错误的。
气韵生动,是气势之美和自然之美的结合,气势之美是雄健之美,自然之美是雄浑之美,其实就是儒道之美的互补。至于两宋以来很多人推崇的禅意之美,在内在的实践中仍然遵循着中国的传统。禅与儒的区别很明显,儒家重视静中之动,强调动,以雄健刚强为美,以“气”胜;但禅与道的区别相对含糊,很多人常将庄子与禅相联系,这是以讹传讹。庄子是通过对心目中的理想人格——“至人”“神人”“圣人”的树立和夸扬,通过追求超然自由的“逍遥游”,来达到“至美至乐”的境界,是以辽阔雄浑为美,以“拙”胜。而禅却是一种“悟”的心灵体验,其审美表现不是辽阔、雄浑和拙大,而是突出虚幻、韵味和精巧,以“幻”胜。有学者认为,禅是对庄子和屈原的承继,继承了庄子的性格、屈原的深情,然后再加上自己的“悟”,将三者融合在一起,从而变成了一种可供长久咀嚼的“韵味”。
通过仔细研究禅宗美学的代表人物和艺术作品,你可以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禅最终又回到了儒和道。那些历史上以“禅意”闻名的大家,不论是王维还是苏轼,不论是严羽还是倪云林,在他们的代表作中,无论有何种的“冲淡”和“韵味”,最终还是要以儒、道(又特别是儒)作为自觉的起始和归宿。他们所追求的“窥于天地之道”的终点并非禅,而仍然是儒和道。
因此,风光摄影中对意境的营造,如果没有雄健的气势(儒)、雄浑的自然(道),只一味突出“韵味”(禅),就会沦为一种虚幻美;而过于强调虚幻,则容易走向消极和虚无,是与中国主流生命哲学相违的,在主题表达和艺术手法上容易陷入隐晦,让观者难以领悟。气韵生动,是以儒、道为主体,以禅为辅助的,禅是锦上添花的,而不是艺术创作的最实质核心。禅之美,是“脱世”之美;道之美,是“避世”之美;儒之美,则是“入世”之美。
风光摄影中,气势(儒)能营造雄健的意境,自然(道)能营造雄浑的意境,如果加上韵味(禅)精巧的意境,会冲淡前两者的雄健和雄浑。这个冲淡作用到底好还是不好?没有确切的答案。艺无定法,只能根据作品需要表达的思想主题来作调整,需要突出雄健和雄浑,冲淡就应少一些;如果需要弱化雄健和雄浑,冲淡就应多一些。如何把握尺度,这就涉及以下的中和之美了。
三、中和一体
中和之美,是中国艺术审美的灵魂,更是塑造意境之美的重要法则。《礼记·中庸》中首次提出“致中和”的概念,从狭义上理解就是做事情要适中,把握一定的度,无偏无颇;从广义上理解是指它反映着天地万物的根本规律,包含了天与人、内容与形式、自然与人文的和谐统一。当代著名美学家、中国生态美学奠基人曾繁仁先生认为中和之美是“人与自然、社会之间宏观的协调关系,是人类对待自然和社会应持有的一种亲和态度,是天与人、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自然与人文的协调统一”[2]。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中和之美是首要之美。《论语》中对《诗经》的评价有三条标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其实质就是“和”,在各方面都恰到好处。在中国书法中,中和之美更是其灵魂。明末学者项穆在《书法雅言》中说:“圆而且方,方而复圆,正能含奇,奇不失正,会于中和,斯为美善。中也者,无过不及是也;和也者,无乖无戾是也。”这段话充分道出书法的实质就是中和之美。书法创作是一种变化的艺术,但必须在变化中求和谐,才能达到进退于肥瘦之间,深造于中和之妙的意境。在中国传统绘画中,艺术家们通过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及自然生命四个方面来表现宇宙生命的广大和谐。这种广大和谐就是中和的精神。在中国传统音乐中,无论是宫廷音乐、文人音乐,还是民间音乐、宗教音乐,都传达着“和”之声。《吕氏春秋》在论述音乐之美时主张:“声出于和,和出于适”“太巨则志荡,太小则志嫌,太清则志危,太浊则志下。故太巨、太小、太清、太浊,皆非适也”“何为适?……以适听适则和矣。”强调要兼容两极,适度而不走极端,才会取得中和的审美效果。
中国人视天、地、人为一整体,认为宇宙中各类事物都存在普遍联系,彼此相互影响。人们应从整体上把握事物的性质、事物之间的关系及其发展规律。中国的艺术创作、艺术鉴赏极为注重整体意识,并不追求部分或全部的“形似”,而是通过对气势、神韵、意境等的把握,来给予观者总体的美感。风光摄影如何通过“中和”来把握意境?我认为有以下两点:
第一,强调整体美感。在构图中,不过于突出光影、色彩或某一事物,不刻意突出景物的所有细节,即“形似”,所有要素、细部都必须服务于整体。近年来国内大量的风光摄影作品之所以广受诰病,其原因就在于没有从总体上来考虑景物的核心实质,而是片面追求光影、质感等个体要素,最终离中国哲学艺术的中和、整体、本真的精髓意义却越来越远。(www.xing528.com)
第二,通过构图中矛盾空间的有效配置来体现中和。本书第一篇“构图之美”中阐述了主体与陪体、对称与均衡、统一与变化、对比与和谐、节奏与韵律等构图法则,仔细考量可以发现,几乎每组法则都是一对矛盾组合关系,所谓矛盾空间的有效配置就是无论双方之间的强弱关系如何转换,最终都应达到“冲气以为和”,都必须以统一、和谐为基调,这个基调就是中和之美。有了中和的美感,也就奠定了意境的基调。
四、时空合一
与强调空间的西方文化和彰显时间的印度文化不同,中国文化是空间和时间并重。中国的时空,主要指天地和宇宙。《周易·序卦》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战国时期《尸子》曰“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庄子》云:“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在中国文化中,不论是“天”与“地”还是“宇”与“宙”,都是难以分割的,它们只有被视为时空合一才更彰显其意义。
风光摄影中运用时空合一来营造意境,主要体现在:第一,通过俯观仰察和远近游目的散点透视或无透视进行构图,这对体现空间感是极为重要和难以取代的;第二,作品在反映出生命感的过程中,要着重体现其运动变化,即时间情感化。以上两点第四篇“气势之美”中已有详述。在时空合一的运用中,俯观仰察、远近游目之“观”和时间的情感化,与气势之美是完全相通的。
五、虚实相生
尽管“虚”与“实”有着多种不同的含义,但追根溯源,主要是中国传统哲学的影响。与认识性的西方艺术仅凭直观描述不同,中国艺术多靠主观想象去领悟自然万物的情趣。审美者所体验、把握的对象其实是一种无形的、不可言说的境态。老子说:“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认为天地中间充满了虚空,就像风箱一样,但这种虚空并不是绝对的虚无,而是充满了“气”。老子从最高的“道”出发,认为“无”是“有”的根本:“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它是视而不可见,听而不可闻,无声无形的“道”,万物皆由此产生。“无”,又是“虚”。所以天地宇宙是有和无,虚和实的统一。有了这种统一,万物才得以流动、运化,才能生生不息。这种有与无、虚与实的哲学思想就是中国艺术虚实相生的精神来源。
中国艺术创作虽然讲究虚实相生,但总的指向是虚,实只是表现虚的手段,也就是说,能看到的“有”是为了表现看不见的“无”。前人所说的绘画“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境生”(笪重光)、“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恽正叔),诗词文章“凡诗文妙处,全在于空”(严冬友)等,都为此意。在艺术创作中,必须弄明白的是,“虚”和“无”虽然有多重意义,譬如彰显“气”的存在和运动变化,体现生命感,但最重要的意义是引发观众的想象。因为越具体的形象,其指向性就越明确而涵盖性被削弱;交代事物越具体,画面的想象空间就越小。朱光潜先生曾指出:“相片把事物看得忒真,没有给我们以想象余地。所以相片只能抄写现实界,不能创造理想界。图画就不然。图画家用美术眼光,加一番选择的功夫,在一个完全境遇中选择了一小部分事物,把它们又经过一番理想化,然后才表现出来。惟其留着一大部分不表现,欣赏者的想象力才有用武之地。想象作用的结果就是一个理想世界。”[3]
朱先生说的这个“理想世界”,就是艺术作品的意境。
因此,风光摄影作品要具有意境,就要虚实相生,体现出“虚”的一面,不能“把事物看得忒真”(实),一味“抄写现实界”(实),而是要创造理想界(虚),用具有美感的元素引发观众展开想象,这样才能形成意境。想象的空间越大,意境也就越深厚。
虚实相生对风光摄影中意境的营造极为关键,在构图中哪些为实、哪些为虚,并没有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全在于平日的训练与感悟。但还是有一些理论经梳理后可供借鉴。在本书第一篇“构图之美”的“统一与变化——统一要素中形状的变化”中有过阐述,这里再将要点重复一下:淡者为虚,浓者为实;疏者为虚,密者为实;动者为虚,静者为实;轻者为虚,重者为实;次者为虚,主者为实;白者为虚,黑者为实;远者为虚,近者为实;少者为虚,多者为实。
六、诗意移情
艺术的意境离不开情景交融,要达到情景交融,在创作手法上就需要“移情”。而移情的最高层次,是诗意般的移情。因为在人类的所有艺术中,最深情、最具情怀的,莫过于诗歌了。
中国美学的两大特点是:“第一,不把理论言说与艺术作品(特别是文学作品)、哲学话语、宗教圣言,以及凡是与美相关的言说形态区别开来,而是关联起来。中国美学体现为一种实的各领域(诗、文、书、画、音乐、建筑等)和虚的总本质(文化上的气、阴阳、五行等)的具有灵虚性的虚实结构。第二,在具体的美的论述中,不是用明晰的实体逻辑呈现理论体系的实在性,而是用虚实相生的逻辑呈现理论体系的虚灵性。”[4]如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就是运用精练之词和比兴之辞相结合的诗歌形式,将中国古代美学的二十四个范畴精髓,形神具备地表达出来。无论是绘画还是摄影,诗意般的移情不是让你去把握某种构图、欣赏某种色彩,而是通过类似诗歌“虚”的本质,让你去感受、去体会画面的“诗”意,入一品之境。因为具体的光影、色彩和景物只能让人有短暂的视觉体验,很难产生思想的共鸣,也就达不到心灵深处。而用诗的移情则能“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尽情驰骋自己的想象,抒发自己的情怀。在风光摄影中,就是“由境入意”,由“眼前之境”入“心中之境”。因而,诗意般的移情,是最高的意境之美。
在风光摄影意境的营造中,我们可以借鉴中国美学中的“统觉移情”和“氛围移情”,将这两种方式运用到实际创作中。
统觉移情指的是赋形式以生命感。中国古人有“喜气写兰,怒气写竹”(李日华《六研斋笔记》)的说法。摄影中的形式主要表现在构图形式上的点、线、面等,特别是线,极具动静感,在本书第一篇“构图之美”中介绍过,利用刚直的线条表现雪山,就是“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人要顶天立地”的移情;S形的曲线表现流水,是“中国天道是崇尚自然规律”的移情;类似大树枝丫的曲线表现明暗相间的沙漠线条,是“荒瘠中仍然有生命在流淌”的移情;动静结合的对角线表现梯田,是“田园生命动感”的移情。
氛围移情主要是营造氛围基调,来暗示和传递画面的情绪,如上篇怒江之水奔腾的动态是“面对侵略者之怒”的移情,黄、红色彩的江水是“中华民族血性”的移情。除了构图形式、色彩基调、景物形态可以移情外,诸如第四篇“气势之美”中所介绍的“自然的悲慨与苍凉”(第174—175页),将天空云层的影调与地面孤独的动物相配合,形成一种强烈的氛围,来达到作者力图表现的生命情调,也是一种移情;利用月光、星空与下方合适的景物来进行移情,更是一种重要的表达方式。
综上所述,诗意般的移情,就是中国人所孜孜以求的情景交融、物我同一。情景交融是衡量中国诗词意境的最重要标准。如“‘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这四句诗,就是一种醇化后的感情、气氛、情调,把高高秋月照长城的客观事物,与主观的边愁交会在一起,因而把整个的现实都化成了边愁,把整个的边愁,又化成了山河大地。”[5]从这里我们可以领会到,诗意移情最大的特点是重视想象的真实大于感觉的真实。诗意的艺术作品虽然没有固定的概念和具体的写实,但通过作者的移情,通过读者和观者的联想,却升华出浓烈的情感和深沉情怀,因此几千年来才如此长久,如此感人,成为中国人永恒的生命。对于中国人而言,无论身处什么时代,无论身在何方,他都不会忘记去欣赏、去感受、去领悟这永恒的生命。因为这生命不是别的,正是我们自身的映射,正是我们在历史中前行的身影,是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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