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刘肃与《大唐新语》
《大唐新语》是唐人刘肃所撰。这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自宋以来就有不同的看法。《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均视其为杂史类,《宋史·艺文志》列其为别史类,《四库全书》则列其为子部小说家类。当代有的学者称其为“历史琐闻类的笔记”。认识上的不一致,正说明该书还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
刘肃为什么撰《大唐新语》
刘肃,新、旧《唐书》中均未有其传,《通鉴》中的有关部分也未记载其政治活动。这样一来,刘肃的生卒年月及其历史地位就很难叙述清楚了。仅为人知者,是《新唐书·艺文志》中称刘肃为“元和中江都主簿”。《全唐文》卷六九五载:“肃元和中历江都县、浔阳县主簿。”《大唐新语原序》题目下有结衔题“登仕郎前守江州浔阳县主簿刘肃撰”。《直斋书录解题》卷五《杂史类》也载刘肃是“江都县主簿”。看来,他先后曾任江都县、浔阳县主簿是可信的。
元和,是唐宪宗的年号,宪宗在位15年,刘肃在宪宗以前或以后还有什么事迹,现在就无从谈起了。不言而喻,刘肃惟一为人所知的历史贡献,就是修撰《大唐新语》。
刘肃为什么要修撰《大唐新语》呢?他在该书的《序》中认为,自有文字以后,史书就逐步产生了,从《尚书》、《春秋》到《史记》、《汉书》,日益增多,史书的内容也有发展。从唐朝建立(618)到他所处的元和(806-820)年间,已经200年之久,也需要有人来写唐代的历史。他说:“圣唐御寓,载几二百,声明文物,至化玄风,卓尔于百王,辉映于前古。”这就是说,唐代200年的历史,比前代更值得去写。同时也说明《大唐新语》是成书于元和年间,否则就不便说“载几二百”了。但是,他不是去写唐代的通史,而是“起自国初,乞于大历,事关政教,言涉文词,道可师模,志将存古”。也就是主要写自唐初至代宗末年,与“政教”有关,可为后来人“师模”的有关内容。
刘肃认为的与“政教”有关,可为后人“师模”的内容是什么呢?他在其《总论》中谈到,史书的社会作用非常之大。他以《春秋》为例说:“仲尼因鲁史成文,著为《春秋》。尊君卑臣,去邪归正。用夷礼者无贵贱,名不达于王者无贤愚,不由君命者无大小。邪行正弃其人,人正国邪,全弃其国(《全唐文》卷六九五作‘人邪行正弃其人,人正国邪弃其国’)。此《春秋》大旨也。故志曰:仲尼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曰: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春秋》凭义以制法,垂文以行教,非徒皆以日系月编年叙事而已。”简言之,《春秋》的主要内容是“尊君卑臣,去邪归正”。它的社会作用是可使“乱臣贼子惧”,“拨乱世反诸正”。因而,它不是单纯的按照年月顺序去叙述历史事实,而是“凭义以制法,垂文以行教”,对巩固统治者的地位产生重要的影响。不难看出,他对《春秋》是顶礼膜拜的。
在他看来,《春秋》以后的史籍就不同了,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都有缺点。他说:“后之作者无力,病诸司马迁意在博文综核疏略,后六经而先黄老,贱处士而宠奸雄;班固序废兴则褒时而蔑祖德,述政教则左理本而右典刑。此迁、固之所蔽也。”这里刘肃主要批评司马迁与班固在评论人和事的问题上没有继承《春秋》的思想。他对司马迁的批评,与班固的观点相同。班固说:司马迁“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对班固的批评,他又借助于范晔。范晔说:“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总之,在刘肃看来,司马迁、班固都背离了儒家思想,司马迁不重视儒家经典,不按《春秋》的是非标准评论历史人物,重利轻义;班固虽批评过司马迁,但他又重蹈覆辙,“轻仁义,贱守节”,因而,他们都目光短浅。
不过,他认为司马迁、班固还有其优点,对他们应该取长补短。他说:“然迁辞直而事备,固文赡而事详。若用其所长,盖其所短,则升堂而入室矣。”非常明显,他肯定司马迁、班固的地方是其叙事的方法,他要取长补短,必然是取其叙事的方法,纠正其背离儒家思想的观点。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上的动荡,使封建的纪纲废弛,上下失序。尊卑上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很难作为统治者的行动准则,无疑,在史学领域中也就更难贯彻这种思想了。所以他说:“自兹已降,渐已陵替也。”
唐朝建立后,“革隋之弊,文笔聿修。贞观开元述作为盛,盖光于前代矣。”但刘肃没有说明“光于前代”表现在什么地方。不过,他赞扬什么,批评什么的态度是非常明显的,从其态度中很自然的可以看出其著述的主张。他认为《春秋》以后,“异端斯起,庄、列以仁义为刍狗,申、韩以礼乐为痈疣,徒有著述之名,无裨政教之阙。圣人遗训几乎息矣。”他把道家、法家思想都视为“异端”,被他视为“异端”的根据,是这些思想“无裨政教之阙”,从而背离了“圣人遗训”。由此可见,必须是对“政教”有益者,才能被刘肃认为是有价值的著述。
刘肃对荀爽的《汉语》十分崇拜。荀爽是东汉桓帝时人,他在其对桓帝的上疏中说:“臣闻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义。礼义备,则人知所厝矣。”又说:“昔者圣人建天地之中而谓之礼,礼者,所以兴福祥之本,而止祸乱之源也。人能枉欲从礼者,则福归之;顺情废礼者,则祸归之。”这就是说,夫妻、父子、君臣的关系就是礼义的内容,礼义可以“兴福祥”,“止祸乱”。显然这是儒家思想。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他“著《礼》、《易传》、《诗传》、《尚书正经》、《春秋条例》,又集汉事成败可为鉴戒者,谓之《汉语》”。既然荀爽“集汉事成败可为鉴戒者,谓之《汉语》”,他要按照荀爽的指导思想进行著述,必然是集唐事成败可为鉴戒者,谓之《大唐新语》。他说:“今之所记,庶嗣前修。不尚奇正之谋,重文德也;不褒纵横之书,贼狙诈也;刊浮靡之词,归正也;损术数之略,抑末也。理国者以人为本,当厚生以顺天;立身者以学为先,必因文而辅教。纤微之善,罔不备书,百代之后,知斯言之可复也。”显而易见,他效法荀爽,要重“文德”,“归正”、“抑末”,抛开那些“奇正之谋”,“纵横之书”,“术数之略”,而且还要人们相信,他的论述在百代以后还有作用。这样一来,他要著述的内容必然是与政治有关,可谓统治者有所借鉴的人物活动或历史事件。因此,如果我们认为《大唐新语》的“新”是针对《汉语》而言,该书是继《汉语》之后又一本对统治者有鉴戒作用的史书,肯定是符合历史实际的。刘肃撰写该书目的,就是从历史上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为统治者提供借鉴。
《大唐新语》始见于《新唐书》卷五十八《艺文志》的杂史类,《宋史》卷二〇三《艺文志》的别史类改称其《唐新语》,明人刻本改题《大唐世说新语》或《唐世说新语》,《四库全书》又恢复原来的名称《大唐新语》。
《大唐新语》的内容
刘肃撰《大唐新语》的目的明确了,该书的内容自然也就容易理解。全书共分13卷,30个门类。这些内容的资料来源,主要是唐代的国史、实录。因为各卷、各门类中所提到的人物活动,在两《唐书》的有关人物传中大多都有记载,内容大体类同。众所周知,后晋修撰《旧唐书》时,尚有九朝实录,武德至大历,当然在九朝之内。《旧唐书》所载这个范围内的纪传,必然以有关实录为依据。赵翼说:“今细阅《旧书》文义,知此数朝纪传,多钞实录、国史原文也。”赵翼所列举的例子,充分说明了他的观点是正确的。欧阳修等人所修的《新唐书》,必然借助于《旧唐书》。这样一来,两《唐书》各传中与《大唐新语》相同的内容,必然都来自有关的实录、国史也就不言而喻了。同时,也说明《大唐新语》所载的史料虽然不多,但其可信程度是不会低于两《唐书》的。当然,在个别具体问题上与两《唐书》有所差别也是存在的。例如,两《唐书》的《文德皇后传》与《长孙无忌传》,均载文德皇后是长孙无忌之妹,而《大唐新语》却载:“无忌,后之弟也。”还有一些两《唐书》所没有的内容,主要是刘肃要按照自己的修史目的选择资料,从而与两《唐书》的作者选取资料的角度不同所致。这些差别,虽然也应加以注意,但并无关大局。
该书的主要内容,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
一、唐代良好的君臣关系。良好的君臣关系,意味着统治集团内部矛盾的缓和。这种缓和表现在多方面,如皇帝善于用人。唐太宗重用房玄龄、杜如晦,致使“言良相者,称房杜焉”。又重用魏徵,听到很多有价值的建议,在魏徵死后,他“征辽不如意,深自悔恨”,于是叹道:“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此举也。”唐玄宗重用姚崇,“而天下大理”。唐太宗发现马周才能出众,立即重用。这些都从不同方面说明在贞观之治与开元之治中人的因素极为重要。太宗、玄宗能够充分发挥人的作用,是他们在政治上成功的重要原因。
善于纳谏,是封建皇帝的美德,历来为封建史家所赞颂。唐太宗善于纳谏,妇孺皆知,该书也载这种事例颇多。至于唐高祖、唐高宗、武则天、唐玄宗纳谏的事例也记载不少。其中的《极谏》,记载了不少臣僚冒着很大的风险向皇帝进谏的事例。例如,关于武德年间孙伏伽、苏长(苏世长)批评唐高祖的问题。孙伏伽是万年县法曹,他尖锐批评唐高祖刚做了皇帝就奢侈腐化。苏长更是指桑骂槐,把唐高祖所修的披香殿说成是隋炀帝所修,实际上是把唐高祖比做隋炀帝。关于张玄素批评唐太宗修洛阳宫的问题。贞观初,太宗欲修洛阳宫以备巡幸,张玄素以秦修阿房宫、隋修乾阳宫而亡的教训力谏罢修。关于来公敏劝阻唐高宗西幸凉州的问题,在高宗将幸凉州时,群臣都认为陇右一带经济状况不佳,不宜前往,详刑大夫来公敏进一步谏道:“陇右诸州,人户寡少,供待车驾,备挺稍难。”最后还说,窃窃私议陛下者很多。
以上记载,既说明高祖、太宗、高宗、玄宗等有纳谏的美德,同时也说明与这些皇帝同时的臣僚们忠于皇帝的贤行。孔子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主张,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忠烈》中还记载了忠君不惜牺牲自己的事例。武则天时,睿宗为皇嗣,有人诬告睿宗“潜有异谋”,武则天令来俊臣按之,有关者都经不起严刑拷问,违心地胡言乱语,只有安金藏仗义执言,反对歪曲事实,并且自己引刀剖腹,使“其五脏皆出,流血被地”,以致气绝而表示“皇嗣不反”。还有尧君素忠于隋的事例。当李渊已进兵关中,隋朝政权已土崩瓦解时,尧君素还为隋据守河东(山西永济),原隋将军屈突通劝他降唐,他反羞辱之,其妻劝其投降,他又痛骂不绝,还引弓射之。最后他向部下表示:“隋室倾败,天命有归,吾当断颈以付诸君也。”不久,即为麾下所杀。安金藏忠于睿宗,使武则天赞叹不已,尧君素忠于隋炀帝,使唐太宗“嘉其忠节”。实际上这是所有的封建皇帝都希望其臣下像安金藏、尧君素那样忠于自己。即使像隋炀帝那样的皇帝,为臣者也应始终如一。
另外,《谀佞》中还从反面记载了一些貌似进谏实际上是阴谋家的人物活动。例如,太宗在一树下说:“此嘉树”。站在身旁的宇文士及就“美之不容口”,太宗面有怒色地说:“魏徵尝劝我远佞人。我不悟佞人为谁矣,意常疑汝而未明,今乃果然。”结果,使宇文士及十分难堪。另如,武则天称帝,以睿宗为皇嗣,居东宫,洛阳有王庆之者,投武则天之所好,“请废皇嗣而立武承嗣为太子”。武则天不同意,他痛哭流涕,死皮赖脸地一再请求,最后激怒了武则天,把他推出去打死了。这些善于察言观色,对皇帝投其所好者,以忠于皇帝的假象,掩盖其别有用心的实质。记载这些事例的用意,自然是要后人提高警惕,不要为那些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的人所迷惑。
二、为官要公正清廉。该书所载为官要公正的内容很多。例如,贞观年间,唐太宗问褚遂良道:“卿知起居注,记何事?大抵人君得观之否?”褚遂良对曰:“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书人君言事,且记善恶,以为鉴戒,庶乎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太宗又问道:“朕有不善,卿必记之耶?”遂良回答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君举必记。”褚遂良既忠于职守,也不分上下,一视同仁,真可谓公正无私了。另外,贞观时有人盗官粮被侍御史张玄素所弹劾,太宗大怒,特令斩首。中书舍人张文据律力争,认为不应定为死罪。太宗认为“仓粮事重,不斩恐犯者众”。魏徵进言道:“陛下设法,与天下共之。今若改张,人将法外畏罪。且复有重于此者,何以加之?”盗粮者终究未被处死。封建法律虽然体现着地主阶级的意志,但当人们还没有这种科学的认识时,皇帝能按法律办事,自然是被人们喜闻乐道的。
关于为官清廉的记载,专有《清廉》一门,唐初的李袭誉,“性严整,在职庄肃,素好读书,手不释卷。居家以俭约自处,所得俸禄,散给宗亲,余赀写书数万卷。”他还告诫子孙道:“吾不好货财,以至贫乏。京城有赐田一十顷,耕之可以充食;河南有桑千树,事之可以充衣;所写得书,可以求官。吾殁之后,尔曹勤此三事,可以无求于人矣。”他爱好读书,所得俸禄用以写书,又注意发展生产而不贪财,自然是可赞扬的清廉。
武则天时的裴炎,“虽官达而清贫”,后受冤而被诛,临刑时竟无分毫遗留,后被“收其家,略无积聚,时人伤焉”。武则天时的李怀远“久居荣位,而好尚清简,宅舍屋宇无所增改”。诚然,这些清廉的官僚并不代表劳动人民的利益,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能改变他们剥削阶级的地位,像李袭誉,他在京城有赐田十顷,当然他不会亲自耕种,必然靠剥削别人的剩余劳动为生。但是,在封建社会里,能把剥削局限在法律所允许的范围之内,使劳动者能够清楚其受剥削的程度,同时也知道自己在受剥削之外还有为自己而劳动的希望,势必使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有所提高。因此,李袭誉这样的清廉官吏,比起那些贪得无厌、肆无忌惮的剥削者来说,必然受到人们的赞扬。这样的后果,势必使社会矛盾缓和,统治者地位更加巩固,从而也为统治阶级所称道。当封建社会只能产生这样的清廉者的时候,我们不能不说这些人物是人类历史前进的积极因素。刘肃称道这些公正、清廉的官吏,正是为了封建统治者的长治久安。(www.xing528.com)
三、官吏要勤于政事。武则天时,郭元振为凉州都督。“先是凉州南北不过四百余里,吐蕃、突厥二寇频至城下,百姓苦之。元振于南界硖石置和戎城,北界碛中置白停军,控其路要,遂拓州境一千五百里。自是虏不复纵。又令甘州刺史李汉通置屯田,尽水陆之利。往年粟麦斛至数千,及元振为都督,一缣易数千斛,军粮积数十年,牛羊被野,路不拾遗。至凉州五年,夷夏畏慕。”这样扩大生产地的范围,保护生产环境的安全,又积极发展生产,自然对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都是有利的。
开元初年为河南尹的李办事极为认真,有一寡妇与道士私通,欲除其子而减少障碍,遂诬告其子不孝,其子不便辩解,甘愿认罪。李并不轻信母子二人的言论,派人深入调查,发现了寡妇与道士的私事,遂杖杀了道士与寡妇。此事在《旧唐书·李传》中没有记载,《新唐书·李传》中的记载,也较《大唐新语·政能》的记载简略。不难理解,刘肃突出记载此事,是认为李的勤政美德可为后人借鉴。另外,像唐初的薛大鼎,为沧州刺史时,疏通棣河,“引鱼盐于海”。还有武则天时的姜师度,因其“勤于为政,又有巧思,颇知沟洫之利”。因而,该书记载:姜师度“明于川途,善于沟洫,尝于蓟北约魏帝旧渠,傍海新创,号曰平虏渠,以避海难,馈运利焉”。这些官员被封建史家称为“良吏”或“循吏”,正说明他们是封建社会里的楷模人物,后人应当效法他们。
四、统治者应该博学有识。“博学”与“有识”是密切相关的,“博学”才能“有识”,“有识”源于“博学”。这一点在唐太宗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例如,“太宗欲见前代帝王事得失以为鉴戒,魏徵乃以虞世南、褚遂良、萧德言等采经史百家之内嘉言善语,明王暗君之迹,为五十卷,号《群书理要》,上之。”太宗看了此书,喜出望外,觉得大长见识,遂手诏曰:“朕少尚威武,不精学业,先王之道,茫若涉海。览所撰书,博而且要,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使朕致治稽古,临事不惑。其为劳也,不亦大哉!”应该说,唐太宗在这方面是虚心的,他坦白地承认,从书中知道的东西,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从而使他在政治活动中收到显著的效果。于是,他对撰书者大加赞扬,并给以奖励,同时,把此书对“太子诸王,各赐一本”。玄宗也说:“朕于百事考之,无如文籍。先王要道,尽在于斯。是欲令经史详备,听政之暇,游心观览。”因此才有储无量等“奉诏整理内库书,至六年,分部上架毕”以供使用。这都充分说明,“博学”与“有识”是有所作为的统治者不可缺少的两个方面。正因为如此,《大唐新语》中有关这方面的记载不少。
由于“博学”、“多识”的社会作用非常显著,所以,统治者极为重视这方面的人才。褚遂良知识渊博,唐太宗就称赞他道:“立身之道,不可无学。遂良博识,深可重也。”有一次,太宗外出,有人建议“载书以从”。太宗道:“不须,虞世南在,此行秘书也。”虞世南为秘书监,他于“省后堂集群书中奥义,皆应用者,号《北堂书钞》”。不难看出,虞世南的文化作用与政治作用统一起来了。
还有太宗时的王义方,“博学有才华,杖策入长安,数月,名动京师。”尤其对史籍更为熟悉,因而被拜为侍御史。太宗高度评价魏徵的原因之一,也是因其“博通群书,颇明王霸之术”。裴士淹“聪悟柔顺,颇精历代史。玄宗甚爱之,马上偕行,得备顾问”。这都说明“博学”、“多识”是从政的必要条件。
博学之士不仅可得到皇帝的重用,而且也得到社会的尊重。玄宗时的贺知章,迁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当然这是非常光荣的事。宰相源乾曜问张说道:“然学士与侍郎,何者为美?”张说对曰:“侍郎,自皇朝已来,为衣冠之华选,自非望实具美,无以居之。虽然,终是具员之英,又非德贤所慕。学士者,怀先王之道,为缙绅轨仪,蕴扬班之词彩,兼游夏之文学,始可处之无愧。二美之中,此为最矣。”二者比较,学士因有学问,故为“二美”之中的最美者。学士为“缙绅轨仪”,也就是学士为高级官吏的榜样。当然说明学士的社会地位比各种官吏更高。此事《旧唐书》卷一九〇中《贺知章传》中没有记载,《新唐书》卷一九六《贺知章传》也记载得较为简略,《大唐新语》较详细地记载此事,正说明刘肃是为统治者提供借鉴,要统治者知道“博学”是“多识”之源,“多识”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
五、统治者应不断进行改革。武德九年(626)十一月,唐太宗即位不久,就下诏改变隋朝“政刻刑烦”的弊端。他下诏说:由于隋朝“政刻刑烦”,致使上下之间,朋友之间,同僚之间的关系极不正常,“自今已后,宜革前弊,庶上下交泰,品物咸通。”于是,“风俗一变,浇漓顿革矣。”另如,玄宗时的姜晦为吏部侍郎,改革了选拔人才的制度,也有很好的效果。本来,在选拔人才时,“吏曹舍宇悉布棘,以防令史为与选人交通。”姜晦“尽除之,大开铨门,示无所禁。私行置者,晦辄知之,召问,莫不首伏。”最初,这种改革曾遭到不少人的指责,认为这是不遵“前轨”,但在收到“铨综得所,贿赂不行”的效果时,就“举朝叹服”了。
玄宗时有关车问题的改革,更有实际意义。车是载皇帝内棺的车子。按照古制,皇帝即位,即制内棺,每年都要加漆,表示“存不忘亡”。皇帝外出,用车载内棺随行,称为车。有一次,玄宗外出,看到车,遂问左右是什么东西。有人答曰:“礼》云:天子即位,为岁一漆之,示存不忘亡也。出则载以从,先王之制也。”玄宗认为这种“先王之制”毫无意义,遂“命焚之”。从此以后,皇帝外出,再没有车相随了。这种改革,无疑可以减少人力、财力的浪费,很有实际意义。
此外,从《厘革》中还可以看出,宰相制度、城市管理制度、衣冠制度、选拔人才制度以及风俗习惯等等,都在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有所变化。这就给人以启示,统治者必须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改变自己的统治方式或手段,以利于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
六、吸取教训,引以为诫。《谐谑》主要载这方面的内容。这些内容,看来是以诙谐的口气,开玩笑的方式,讽刺一些人或事,实际上是告诫人们,处事待人必须谨慎,不能随心所欲,不仅要从正面总结历史经验,也要从反面吸取教训。例如,在唐太宗的一次近臣宴会上,因为欧阳询“瘦小”而貌甚“寝陋”,长孙无忌就对他讽刺道:“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猴?”长孙无忌是唐太宗文德皇后之兄,又是玄武门之变中唐太宗夺取帝位的得力助手。但欧阳询不畏权贵,应声对曰:“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欧阳询对长孙无忌的回击颇为有力,连太宗也很不高兴地说:“汝岂不畏皇后闻耶?”读了这个故事,谁能不称赞欧阳询才华出众,不畏权贵的勇气十足呢?欧阳询“聪悟绝伦,读书即数行俱行,博览经史,尤精《三史》”。其书法更为惊入,他“初学王羲之书,后更渐变其体,笔力险劲,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模焉”。甚至高丽也“甚重其书,尝遣使求之”。这样优秀的人才,只是因为其貌不扬,即遭戏弄,必然引起人们的同情。不言而喻,记载这些内容,是要最高统治者不要袒护权贵,也不要以貌取人。
另一类同的例子是,贞观初,温彦博为吏部侍郎,因其选官不当,被落选者裴略所嘲讽。裴略以竹喻温彦博道:“竹,冬月不肯凋,夏月不肯热,肚里不能容国士,皮外何劳生枝节?”又以屏墙喻温彦博曰:“高下八九尺,东西六七步,突兀当厅坐,几许遮贤路。”温彦博意识到这是挖苦自已,感到非常惭愧,遂又选用了裴略。
武则天执政时,滥用官吏的现象非常严重,于是,就有人认为,官员之多,“车载斗量”,是“可笑事”。高宗总章年间,长安兴善寺遭火灾,“尊像荡尽”,于是,就有道士李荣咏之曰:“道善何曾善,云兴遂不兴。如来烧亦尽,唯有一群僧。”此诗虽是道家对佛家的讽刺,但也说明如来佛法无穷纯系子虚乌有。言外之意,当然是要统治者无须依靠佛教去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了。
根据以上内容,《谐谑》一门主要是作者批评一些自己认为不利于封建统治的人和事,希望统治者能够吸取教训,不要重蹈前人覆辙。但是,有人却认为,“然其中《谐谑》一门,繁芜猥琐,未免自秽其书,有乖史家之体例。今退置《小说家类》,庶协其实。”这就是《大唐新语》由杂史被改为小说的理由。其实,这种理由并不充分。既然《大唐新语》仿照《汉语》,是“可为鉴戒者”的著述,故而被列为杂史,那么,批评一些不利于封建统治的人和事,要统治者引以为戒,岂不正是“有裨劝戒者”吗?至于“繁芜猥琐”,莫非是指文字较为通俗,不够严肃。其实,这正是以带刺激性的手段促使统治者不要再走前人的老路。如果说其他内容是从正面劝告统治者应该怎样总结前人的经验,那么,《谐谑》门就是从反面警告统治者应该吸取前人的教训。二者是殊途同归。因此,《四库全书总目》的内容是违背了刘肃的原意的。
《大唐新语》的史学地位
根据《大唐新语》的内容来看,唐代后期产生这样的著作并非偶然的现象,而是和历史的前进与史学本身的发展密切相关的。
南北朝时期,国家长期陷于分裂状态,隋朝统一,仅仅28年,就又土崩瓦解。由此可见,继隋之后的统一王朝,怎样长期存在下去是统治者必然要考虑的问题。唐高祖接受令狐德的建议,下诏修魏、周、隋、梁、齐、陈等6种史书,正是为了“多识前古,贻鉴将来”。唐太宗经常与人研讨古今,并亲自参与《晋书》的修撰,更为人所熟知。高宗初年,也“留心政道”,还曾向令狐德了解过历史上什么是“王道”与“霸道”,以及二者的关系,同时还问过“禹、汤何以兴?桀、纣何以亡”等问题。
唐朝后期,宪宗是很有作为的皇帝,他“刚明果断,自初即位,慨然发愤,志平僭叛,能用忠谋,不感群议,卒收成功”。有所作为者必然更注意总结历史经验。他曾对李吉甫说:“朕近日畋游悉废,唯喜读书。昨于《代宗实录》中,见其时纲纪未振,朝廷多事,亦有所鉴诫。”由此可见,有人认为他“读列圣实录,见贞观、开元故事,竦慕不能释卷”是真实的。由于他“既览国史,乃知万倍不如先圣”,所以才发奋图强的。
宪宗不仅重视本朝的历史经验,而且也重视古代的历史经验。他曾问宰相李藩道:“前代帝王理天下,或家给人足,或国贫下困,其故何也?”李藩借古人的话道:“俭以足用。”继而又进一步发挥“俭以足用”的意思说:“盖足用系于俭约。诚使人君不贵珠玉,唯务耕桑,则人无淫巧,俗自敦本,百姓既足,君孰与不足,自然帑藏充羡,稼穑丰登。若人君竭民力,贵异物,上行下效,风俗日奢,去本务末,衣食益乏,则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自然国贫家困,盗贼乘隙而作矣。今陛下永鉴前古,思跻富庶,躬尚勤俭,自当理平。”宪宗对李藩的论述,深信不疑,表示一定“诚心”照办。另外,他还向李藩问道:迷信的人向鬼神祈祷消除灾殃可以转祸为福吗?李藩对曰:“臣窃观自古圣达,皆不祷祠。”他以仲尼与汉文帝为例说:“仲尼病,子路请祷,仲尼以为神道助顺,系于所行,己既全德,无愧屋漏……则祸福之来,咸应行事,若苟为非道,则何福可求?是以汉文帝每有祭祀,使有司敬而不祈,其见超然,可谓盛德。若使神明无知,则安能降福;必其有知,则私己求媚之事,君子尚不可悦也,况于明神乎!由此言之,则履信思顺,自天之,苟异于此,实难致福。故尧、舜之德,唯在修己以安百姓。”宪宗完全赞成李藩的意见。非常明显,宪宗重视历史的经验,是为了当时政治的需要。刘肃在这时候,也就是宪宗渴盼有人为他总结历史经验,以便从中找寻借鉴的时候修撰《大唐新语》,决不是偶然的巧合,在没有证据说明他是奉命所撰以前,至少可以说他是为了迎合时代的要求而撰。
从史学本身的发展来说,自西汉董仲舒提倡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以后,天人感应,皇权神授的思想严重地影响到史学领域。从《汉书》起,经《后汉书》、《三国志》以至南北朝的几种正史,都程度不同地反映了这种思想(详见拙作《魏徵的史学地位》)。到了唐初,这种情况有了很大改变。魏徵总负责的《五代史》,从史学思想上,主要突出人在一个王朝兴衰中的作用,不再讲什么天的作用了。主要是统治者从历史的实际中意识到,宣扬天命固然可以说明自己取得统治地位是名正言顺的,但又无法防止别人也举起皇权天授的旗帜来取代自己。正因为如此,李渊起兵时虽然也“自以姓名著于图A,太原王者所在”,从而认为“隋历将尽,吾家继膺符命”而要进兵长安。但当他取得政权以后,他倒不讲天命,而是相信“隋以恶闻其过亡天下”,遂采取相应的措施主动巩固自己的地位了。唐太宗更加重视历史的经验,注意从中吸取教训,还把历史比做镜子,借以随时检查自己的得失,正是这种思想的集中反映。由于政治上的需要,鉴戒史学就更充分地发展起来。《大唐新语》就是这种鉴戒史学的一种著作。
魏徵在《五代史》中强调人的作用,实际上就是为统治者总结历史经验,要他们不要再相信天命。《晋书》中的这种思想也甚明显。被《新唐书·艺文志》列为杂史的《贞观政要》,更是鉴戒史学的典型著作。文宗时又打算修《开元政要》,如果修成,也必然是与《贞观政要》源于同一类型。杜佑的《通典》,也有这方面的内容。这些我已在《唐代的史学与通鉴》中有过论述。在唐代出现一系列充满鉴戒史学思想的著作的情况下,再结合宪宗颇有作为的特点,刘肃为统治者修撰《大唐新语》,专门为其总结本朝的历史经验,以便从中吸取教训,既是反映了政治的需要,也体现了史学发展到当时的特点。
从内容看,《贞观政要》与《大唐新语》是同一类型的著作,都是记载为了政治的需要而谈历史。所不同者,前者是唐太宗君臣谈论唐代以前的历史;后者所载是唐朝建立到代宗时的历史。从历史发展的顺序上说,二者是前后衔接的。如果说刘肃有续《贞观政要》的意思,也并非没有道理。至少说,把二者称为姊妹之作是无可非议的。
综上所述,《大唐新语》是一本政治性很强的史书,不是一般的笔记小说,虽其体例与《世说新语》相仿,但其内容截然不同。该书是古代史学发展史上鲜明地体现了唐代史学思想特点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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