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汤显祖笔下的《牡丹亭》与三妇评本的异梦描写

汤显祖笔下的《牡丹亭》与三妇评本的异梦描写

时间:2023-07-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梦文学角度看,《临川四梦》中,以《牡丹亭》之梦最为奇异,而《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中记叙的两梦则更为奇异。就在《牡丹亭》虚构的两位主角发生爱情故事的江西南安,与之大致同时就发生过一个真实动人的梦中预示的奇妙事件。《牡丹亭》的第二个梦即著名的《惊梦》。

汤显祖笔下的《牡丹亭》与三妇评本的异梦描写

中国古代梦文学特别发达,佳作极多。汤显祖临川四梦》皆以写梦名闻于世。但《临川四梦》中的《紫钗记》所写之梦最简单,此戏第四十九出“晓窗圆梦”写霍小玉梦见“一人似剑侠,非常遇,着黄衣,分明递与,一双小鞋儿”。鲍四娘便说:“鞋者,谐也。李郎必重谐连理。”仅有这些内容。这是典型的梦中预示,但梦中预示的是谐音之物,即“鞋”,以“鞋”谐“谐”,鲍四娘用谐音法解梦。《南柯梦》描写“南柯一梦”的故事,《邯郸记》描写“黄粱梦”即“黄粱梦熟”的故事。这两剧都全剧写梦,故事繁复,用浪漫的故事来塑造人物和讥刺现实。从梦文学角度看,《临川四梦》中,以《牡丹亭》之梦最为奇异,而《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以下简称“三妇评本”)中记叙的两梦则更为奇异。

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作品中,写梦的作品有两类,一类是普通的梦,尽管有的梦境中的故事十分奇妙,甚至有仙佛神怪妖魔出现,这还都是常规的想像的产物,《临川四梦》中的三剧即是。西方文学中的梦文学作品一般也多为此类,仅写普通的梦境,尽管西方梦文学名著有时是恐怖的,不少是非常有趣的,但其出奇之处多在梦见的景象和梦的内容方面,与中国此类幻梦相似。中国古典作品中另有一类写梦的名著,其所描写的不是一般的梦境,而是奇异之梦。中国描写异梦的作品,其所叙之梦之出奇制胜多在梦的与众不同的性质、梦的进行方式和极其怪异甚至匪夷所思内容的出格想像。大致归纳起来,中国梦文学所常写的奇异的梦共有四种类型:梦中创造、梦中预示、异人同梦和梦见前世。

梦中创造,内容包括梦中作诗撰文、梦中发明创造等。《红楼梦》中香菱梦中作诗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众多著名诗人都有梦中作诗的经历和作品。

梦中预示,指在梦中看到将来发生的事情,或者在梦中得到别人的预言,甚至是已故之人的预言。就在《牡丹亭》虚构的两位主角发生爱情故事的江西南安,与之大致同时就发生过一个真实动人的梦中预示的奇妙事件。南宋著名理学家、政治家张九成,因为坚持抗金、反对秦桧的议和而遭受迫害,被贬谪到江西南安达十四年之久,直到秦桧死后才重返京师。张九成《横浦文集附横浦心传》卷中《记梦》说他在等待朝廷贬谪诏书的日子里做了一个奇妙的梦:“予未贬南安时,寓居临安支邑盐官(今属浙江海宁,是观潮胜地)小兰若。忽一日,梦水行陆步,远至一所城郭,山川风俗人物,的的在目。不数日,有南安之命,及近南安城,举目忽醒梦中所见,皆如旧游。既入城,其人物风俗亦然。至入所寓僧舍,无一差错。”他不禁在文中不禁感叹:“而一梦之间,隔数千里如在目前,人亦灵矣。”他于到达南安后特撰此文以作纪念。

异人同梦,与两人各做各的梦——“同床异梦”正好相反,两人或者多人(多在异地)同做一个梦,在梦中他们甚至合作做事(包括作诗唱和等),有时这件事情在梦前梦后和梦中的进程还有直接的联系。

梦见前世,指做梦的人在梦中见到了自己前世的形象、经历,或在梦中获悉前世的情况、看到或获悉自己前世的亲人或其情况等等。从现代科学的眼光看,人是没有所谓前世的,这是有些人梦中的幻觉作家撰写此类作品则是幻觉的记录或艺术想像的产物。

《牡丹亭》中柳梦梅与杜丽娘前后共有两梦,这两个梦都很奇妙,是“梦中预示”与“异人同梦”、“梦中合作(做事)”的美妙结合。

《牡丹亭》的第一个梦是在第二出《言怀》中出现的,此出描写柳梦梅自叙做了一个奇妙的美梦,在梦中看到了杜丽娘:

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正是“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在这个梦中,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站在梅花树下,预示了他未来的婚姻,未来的发迹,和婚姻与发迹同步的前景。这是梦中预示。柳梦梅在梦中仅看到杜丽娘的形象,尚不知她的姓名和来历。

《吴吴山三妇评点〈牡丹亭还魂记〉》评论柳梦梅自叙的此梦说:“淡淡数语述梦,便足与后文丽娘入梦,有详略之妙。柳生此梦,丽娘不知也;后丽娘之梦,柳生不知也。各自有情,各不自以为梦,各遂得真。”

《牡丹亭》的第二个梦即著名的《惊梦》。在《惊梦》中,杜丽娘梦中在自家的后花园中遇见柳梦梅,两人一见钟情,在柳梦梅的强烈要求下,两人在园中幽欢。

这两个梦,前一梦是柳梦梅梦见杜丽娘,后一梦是杜丽娘梦见柳梦梅,照理应是两人同梦,但是汤显祖打破梦中预知的描写公式,另辟蹊径,写成一半是奇梦,一半是自然之梦,半真半幻,于是在这两个梦中,参与梦中事件的另一个梦中人却不自知,不知自己在做梦人的梦中出场,自己在梦中的言行。

所以,在第一个梦中,尽管杜丽娘出现在柳梦梅的梦中,还向柳梦梅预告了姻缘与发迹,她本人却毫不知晓,后来杜丽娘惊梦时梦见柳梦梅,却不认识他,是初见此人,更不知自己曾经向他预告过姻缘。在第二个梦中,尽管柳梦梅曾经出现在杜丽娘的梦中,还在梦中与她做了夫妇,在二十四出《拾画》中,柳梦梅拾到杜丽娘的写真时,看到画中的美人杜丽娘也是初识,并不认识此女,也毫不知晓自己曾与她做过夫妇。第二十八出《幽媾》柳梦梅看到杜丽娘的鬼魂现身,也是初见这位梦中的情人

这样写的好处,是使以后的情节的开展更为曲折:柳、杜两人在圆满结合之前在各不知晓自己参与的前因的情况下屡逢挫折,他们的爱情并未因为梦中的预设而一帆风顺。如果一帆风顺,没有一波三折的反复考验,他们的爱情就缺乏了动人的风姿和苦尽甘来的回味。

《牡丹亭》第二个梦是全剧的关键,《游园·惊梦》是全剧的核心。《游园》的目的是为了《惊梦》,《惊梦》之后还有重要的《寻梦》,寻梦失败,杜丽娘就郁郁而死,她死后还是不忘惊梦,然后才有还魂。汤显祖描写此梦,匠心独具,此后的重要情节都是围绕此梦而展开。故而《吴吴山三妇评点〈牡丹亭还魂记〉》的《婚走》出批语说:“《幽媾》云‘完其前梦’,此云‘梦境重开’,总为一情字不断。凡人日在情中,即日在梦中,二语足尽因缘幻影。”笔者感到还应该补上一句,此剧的妙处在“总为一情字不断”之外,还更在于“总为一梦字不断”。

近有学者指出:“从更深刻的意义上看,《牡丹亭》又是一部道德剧和宗教戏剧,其中凸显出不可忽视的宗教性观念。纵观《牡丹亭》全剧,真正对剧情的发展起决定和主宰作用的,是宗教性的天地神鬼和皇权统治,而不是至情至性的杜丽娘。杜丽娘的一切行为,都没有违背宗法礼教和宗教的原则。《训女》一出中,杜丽娘以孝女的面目出场,足以证明她的柔顺和驯服。杜丽娘梦中与一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子的自由结合,不过是她美好人性的自然发展。这样的赤子之情并不悖逆于天地神鬼的宗法制宗教,因而花园中的花神对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梦中交欢采取了赞助和庇佑的态度。梦中交欢之后,醒来的杜丽娘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一往情深,直至因苦苦相思而献出年轻的生命。这份至情至理是恪守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节妇烈女们所望尘莫及的。甚至于连阎罗殿的胡判官都为杜丽娘的‘一梦而亡’的殉情表示了诧异。正是这位翻检玉皇大帝钦定‘婚姻簿’的胡判官,为杜、柳的‘前系幽欢,后成明配’找到了宗教依据。这样一来,杜丽娘与柳梦梅此前的梦中交欢和此后两人人鬼之间的幽媾乃至于还魂之后自作主张的成婚同居,不惟无可指摘,反倒成了天设地造、天经地义的好事情。”[1]这是从剧中人的思维逻辑角度立论,颇有见地。但如果更深入地看,此论尚有不足,我们还应看到:从花神的眼光审视,柳杜的交欢显现乾坤的力量,是自然的必然,她们看到的只是柳杜爱情的美,从而自发、自动地欣赏和维护,她们更不能理解这种真挚的爱的交欢仅仅是梦中的“虚幻”“虚拟”的景象,并非爱的行为的实体。但柳杜只能在梦中交欢,说明他们只能在梦中摆脱社会的两重束缚:一是观念束缚,人的交欢要在父母之命的婚姻、明媒正娶的基础上才能进行;二是两人的社会关系遥远,两人当时分别身处江西、广东两地,路途遥远,素不相识,无缘交往,遑论交欢?是梦的力量使他们有缘千里来相会,并且一见知心,一见钟情,一往情深。花神的“思维”不能理会社会的因素和束缚,她们只认自然的规律。《牡丹亭》用梦的力量的展示的方式,写出人与花神、鬼神各自的立场、思维、观念和力量,并将之合成一个曲折完美的爱情历程。

展示美梦力量的《牡丹亭》催生了展示美梦魅力的《牡丹亭》评本。《牡丹亭》最有名的评点本是被吴梅惊奇地感叹为“独享盛名”的清代《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在此书中,围绕《牡丹亭》的评批,记载着三位评批者做的两个奇异、美妙的梦。

三妇评本是由吴吴山的未婚妻、妻子和继妻三个女子评点《牡丹亭》的刻本,故称《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此书最早有康熙梦园原刻本、康熙梦园刻绿野山房印本。后又有多种翻刻本,著名的有同治庚午清芬阁重刻本等。由于三妇评本的声明远播及其可观销路,后另有数种《西厢记金圣叹评本的翻印本,被书商冒名为《吴吴山三妇评笺注释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实即邓汝宁注解的《增补笺注绘像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的翻刻本)。可见《吴吴山三妇评点〈牡丹亭〉》的销路甚至还一度高于名声巨大、成就卓著的《金批西厢》。《金批水浒》和《金批西厢》以及其他金批诸书风靡文坛,并创造了打倒《水浒传》和《西厢记》其他一切版本、独霸市场的奇迹,而《吴吴山三妇评点〈牡丹亭〉》的销路竟然还曾一度高于金批诸书,可从一个侧面反映此书受到热烈欢迎的程度。

吴吴山,即吴人(1647—?),原名仪一。字舒凫,又字吴山。据乾隆《杭州府志》卷九十四:“吴仪一,字5符,亦字抒(按应作“舒”)凫,钱塘人。所居名吴山草堂。髫年入太学,名满都下。经史子集,一览成诵。奉天府丞姜希辙重其才,延至幕中。遍历边塞,诗文益工。尤长于词,陈检讨维崧推其词为天下第一,王士禛亦推重之。”陈维崧是清初最著名的词人之一,著名词人王士禛更是康熙年间的诗坛和文坛领袖,可知吴吴山是当时著名词人和诗文家。他又是著名戏剧评论家,洪昇在《长生殿例言》中说,吴吴山曾经为他早年所作的剧本《闹高唐》《孝节坊》作过评点。洪昇《长生殿》的稗畦草堂原刻本即有他给全剧所作的评批,并由他作序,故此书又署“吴人舒凫论文”,洪昇认为他的评批“发予意所涵蕴者实多”,予以充分的肯定。《长生殿》行世后,因为篇幅过长,演出不便,于是便有人出来妄加节改。吴吴山对这种做法非常不满,于是便仿效冯梦龙改订戏曲的方法,将原本为五十出的《长生殿》更定为二十八出。洪昇认为这样的删改“确当不易”,提议优人“取简便当觅吴本教习”。

吴吴山是洪昇的同乡好友,故而洪昇的女儿洪之则为三妇评本撰跋,因吴氏比洪昇年小,她在跋中还亲热地称他为“吴山四叔”。

三妇评本在清代极负盛名,吴梅对此曾经深表不解:“细读数过,所评仅文律上有中肯綮,于曲中毫无关涉。”“乃此书独享盛名,亦奇耳。”[2]实际上此书的大受欢迎和“独享盛名”,有着特别而深刻的原因,而吴梅先生作为戏曲研究的一代宗师,未能及见,并对此书作了否定性的评价,是十分遗憾的。我们如果全面观照“三妇评本”的观点和内容,可以发现其吸引读者的特殊的优点并得到广泛传播的原因至少有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是吴舒凫定亲和先后娶了三个妻子,这三个女子都是爱好《牡丹亭》的才情灵妙的女子;前两位女子都不幸早逝,但都留下了美妙灵慧的《牡丹亭》的评语和情深意长而又令人心酸的诗歌或跋文;这三位女子的智慧和深情都相聚在《牡丹亭》同一本的评点本中,形成一股动人至深的心灵合力和美妙出色的艺术成果。

第二,吴氏与第一和第三位女子还一起做了奇异美妙的珍贵的梦,梦中情景感人至深。这两个奇特美妙的梦中故事,表现了吴舒凫与陈同的凄惨动人的生死恋情,和他与继妻钱宜异人同梦的奇妙、瑰丽的动人审美经历。

第三,本书的评批的确颇有特色,也颇有成就。此书细腻分析了情、痴与梦、幻的关系,对剧本的艺术成就做了多方面的分析和评论。不仅佳思妙评,在处可见,而且评论的语言灵慧优美,别具风韵。

第四,吴舒凫本人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作家和评论家,他与洪昇、张潮等著名作家学者有着深厚的友情,洪昇的女儿洪之则、著名文学家张潮和当时的多位才女都为此书中的两个奇梦、生死恋情和艺术评论所取得的瞩目成就所深深打动,他们都有文章介绍和赞扬,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尤其是洪之则为此书所撰之跋,介绍她的父亲、一代戏曲大家洪昇对陈氏、谈氏两女评语的赞赏。其全文为:

吴与予家为通门。吴山四叔,又父之执也。予故少小以叔事之,未尝避匿。忆六龄时,侨寄京华,四叔假舍焉。一日论《牡丹亭》剧,以陈、谈两夫人评语,引证禅理,举以大人,大人叹异不已。于时蒙稚无所解,惟以生晚不获见两夫人为恨。大人与四叔持论,每不能相下。予又闻论《牡丹亭》时,大人云:“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自生而之死;《魄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喻糜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语未毕,四叔大叫叹绝。忽忽二十年,予已作未亡人。今大人归里,将于孤屿筑稗畦草堂,为吟啸之地。四叔故好西方《止观经》,亦将归吴山草堂,同钱夫人作庞老行迳。他时予或过夫人习静,重闻绪论,即许拈此剧参悟前因否也。因读三夫人合评,感而书其后。同里女侄洪之则识。

这里不仅追忆洪昇对陈、谈的赞赏,还转述洪昇评论《牡丹亭》的重要观点——这是一位戏剧大家对另一位戏剧大家的经典著作的经典性的评论,而且此论作为日常谈论,留存至今,极为难能可贵。这个观点经过她在此跋中的揭示而不胫而走,蜚声文坛。这一切都反过来为三妇评本起了极好的宣传和推广作用。

《牡丹亭》的当时读者理所当然地多是多情的青少年男女,他们对本书编撰者吴人与其未婚妻、亡妻和继妻的生死恋情多掬同情之泪,不觉中便会迷恋书中清丽隽永的评语和怀念文字。尤其是书中描写的前后两个奇妙之梦,具有动人心弦、回肠荡气的极强艺术效果,令人久久不能忘怀,更令多情的青少年读者爱不释手。(www.xing528.com)

关于第一个梦,吴舒凫在《吴吴山三妇评牡丹亭》序中介绍说:

吴人初聘黄山陈氏女同,将昏而没,感于梦寐,凡三夕,得倡和诗十八篇。人作《灵妃赋》,颇泄其事,梦遂绝。

有邵媪者,同之乳娘也。来述同没时,泣谓媪必诣姑所,说同薄命,不逮事姑,尝为姑手制鞋一双,令献之。人私叩同状貌服饰,符所梦。媪又言:同病中,犹好观览书籍,终夜不寝,母忧其苶也,悉索箧书烧之,仅遗枕函一册,媪匿去,为小女儿夹花样本,今尚存也。

人许一金相购,媪忻然携至,是同所评点《牡丹亭还魂记》上卷,密行细字,涂改略多,纸光冏冏,若有泪迹。评语亦痴亦黠,亦玄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

这是两位《牡丹亭》评论者的生死感情和梦中预示、梦中作诗、异人同梦与梦中合作的生动故事。其中所隐含的人生的苍凉与凄切,天人永隔的断肠之痛与无奈,极能感动多情的读者。妙在吴氏在陈氏女亡故后,竟然梦中与她相会三夕,不仅与她互相倡和作诗,而且在梦中也看到了这位从未谋面的未婚妻的相貌,一睹其音容笑貌和神韵风采。这位梦中女郎的形貌和风采,文中以“在水一方”式的朦胧之语不写而写,令人无限遐想。更妙在他事后见到陈氏女的乳娘邵氏时,问起陈氏女的相貌、形状和服饰,竟然都符合吴氏梦中所见。

陈同,在三妇评本序的上栏有钱宜的注说:“陈姊与姑(婆婆,指吴吴山之母)同名,故称‘同’,字次令。”由于与未过门的婆婆同名,因为避讳,她的芳名就湮没无闻了,幸而她的字“次令”还为我们所知。

《灵妃赋唱和十八篇》,载吴吴山《梦园别录》第四十二种。吴舒凫将自己的诗文集命名为《“梦园”别录》,“三妇评本”也由“梦园”所刻,这都显然与他和陈氏女、钱氏妻的奇特之梦大有关系。

关于三妇评本的另两位作者:谈则,钱宜在“三妇评本”序的上栏也有注:“谈姊字守中,著有《南楼集》二卷。”钱宜,则自注:“宜字在中。”

南楼,是吴氏宅中之楼名,“三妇评本”谈则所撰之序言及:“于是南楼多暇,仿阿姊(按指陈同)意,评注一二,悉缀贴小笺,弗敢自信矣。”

李淑跋文转录张大复《梅花草堂集》卷七“笔谈”所录晚明娄江女子俞二娘《感梦》出注云:

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吾着鞭耶?

这几句文字,不仅如李淑跋文赞誉:“如斯俊语,络绎满篇。”更可见俞二娘灵心慧思,迥越常人。她常作平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梦,可惜她未作记载,这些美妙的奇异之梦只能烟消云散了。而钱宜则用灵动之笔记叙自己做了一个极为奇妙的美梦,并在梦中看到了汤显祖笔下的艺术形象和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交融为一的杜丽娘,钱宜所撰的此书之跋说:

甲戌(按即公元1694年)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讹字,献岁毕业。元夜月上,置净几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然灯,陈酒果为奠。夫子昕然笑曰:“无乃太痴,观若士《自题》,则丽娘其假托之名也,且无其人,奚以奠为?”予曰:“虽然,大块之气寄于灵者,一石也,物或凭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赋巫女,其初志未必非假托也,后成丛祠。丽娘之有无,吾与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过矣。”

夜分就寝,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回身摘青梅一丸捻之。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亦不应,衔笑而已。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已,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因共诧为奇异。

夫子曰:“昔日阮瞻论无鬼而鬼见。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听丽谯$如打五鼓,向壁停灯未灭。予亦起,呼小婢簇火瀹茗,梳扫讫,亟索楮笔纪其事。

时灯影微红,朝暾已射东牖。夫子曰:“与汝同梦,是非无因。丽娘故见此貌,得无欲流传人世邪?汝从李小姑学,尤求白描法,盍想象图之?”予谓:“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强促握管。

写成,并次记中韵系以诗,诗云:“暂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诗云:“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将属同志者咸和焉。钱宜识。

我们有常用的成语“同床异梦”,比喻夫妻的离心离德。这个事迹则是夫妇的同床同梦,是异人同梦中最为浪漫而温馨的故事。也是异人同梦中的梦中合作的故事。钱宜和她的丈夫在同时各自所做的同一个梦中,同时看到了相貌神采相同的同一个杜丽娘。不仅梦中所见的场景优雅动人,而且伉俪两诗也写得清隽优美、余味无穷。

他们的以上梦中的奇遇,得到同时代的友人的赞赏和传播。他们的亲戚李淑和文化名人张潮都留下了有关的文字。他们的女性亲戚和文友共有林以宁、冯娴、顾姒、洪之则、李淑五人为此书撰写序跋,而且都写得情深谊重,清丽生动。洪之则跋的全文,上文已经全录。同里女弟林以宁在序中赞颂三妇之评“妙解入神”,李淑在跋中说自己“每读其(按指陈、谈两女)所评《还魂记》,未尝不泫然流涕。以为斯人既殁,文采足传”。又曰:

钱嫂梦睹丽娘,纪事写像咏诗,又增一公案。予亦乐为之论而和之,并识其后,自幸青云之附云。玉山小姑李淑谨跋。

冯娴《跋丽娘小照》的后半说:

今观钱夫人为杜丽娘写照,其姿神得之梦遇,而侧身敛态,运笔同居中(按陈居中,世所传《崔丽人图》的作者,宋画院画家。崔丽人,即《会真记》即《莺莺传》中的崔莺莺)法,手搓梅子,则取之《偶见图》(吴氏三夫人所藏韩冬郎所绘之图,共四幅)第一幅也。

冯娴在此跋中说自己与吴氏三夫人为表妯娌,平时过从甚密,故熟知钱宜画的杜丽娘,是她梦中所见的形象。同里女弟顾姒(启姬)所撰之跋也云:“今观刻成而丽娘见形于梦,我故疑是作者化身也。”

当时的著名作家张潮还用《记同梦》的篇名转录了钱宜此跋。张潮还在篇后评论说:“张山来曰:闺秀顾启姬评云:丽娘见形于梦,疑是作者化身。此语可云妙悟。至二人同梦,则尤奇之尤奇也。吴山吴子以三妇合评《牡丹亭》见寄于予,予爱其三评无一不佳,直可与若士并传。姑录其《记同梦》以志异。”[3]

梦在艺术上的表现,属于神秘文化的范畴,属于神秘主义文学艺术创作流派的产物[4]。《牡丹亭》中的两梦,前一个可以说是神秘现实主义和神秘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事例,从《牡丹亭》的创作手法看,其中预言是符合剧中情节后来的事实的,而杜丽娘在梦中的出现却是真实与虚幻相结合的;后一个梦绝不可能是事实,柳梦梅的确并没有与杜丽娘发生过性爱,梦中景象全是杜丽娘的幻觉和想像。吴吴山与陈同、钱宜所做之梦的描写是神秘现实主义的产物,即作者和部分读者认为这两个梦所做的内容都是真实的,(尽管另有不少读者尤其是当代信奉现代科学的读者,认为这两个梦仅是想像和虚构,不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陈同已死,吴陈怎么可能在梦中相见并作诗倡和),吴陈之梦还留下了他们在梦中唱和的诗歌,吴钱之梦则用绘画和诗歌来描绘梦中所见的景象、人物和自己的体悟。

吴舒凫和陈同、谈则、钱宜的爱情还是知音互赏式爱情的一个典范。他们在欣赏和评论《牡丹亭》的赏心乐事,是夫妇唱和、知音互赏式的爱情的结晶。

我认为《西厢记》在中外文艺史上首创了一个新的爱情模式,即知音互赏式的爱情。《西厢记》对张崔爱情的描写,超越一见钟情阶段,结合爱情受到严峻考验的心理历程,作者让张、莺舒展才华,用诗歌、琴声等艺术手法传达和交流真挚深厚的爱的情意,在高智商的心灵碰撞中,不断冒出新的爱情火花,从而增进了解,知音互赏,极大地推动了爱情的发展;又超越生理性的性爱,达到灵与肉的结合,展示知识的力量、艺术的力量,从而达到更高层次的爱。吴吴山和三妇共评《牡丹亭》及其围绕评点《牡丹亭》所发生的动人爱情故事和奇妙的创作经历,显示了他们是知音互赏式爱情的又一典范。

当代学者对中国的梦文学艺术有研究者极少,对于《牡丹亭》中的两个奇梦,从梦文学的角度加以研究评论者似尚未见。对于三妇评本中记叙的两个奇梦,当今学者注意者也极少,更未见从学理角度分析、评论的书籍和文章。即如当代唯一的专门研究梦文学的著名学者、已故的傅正谷先生,也未曾亲阅三妇评本,他用的是二手资料,他根据张潮的转录,看到了李淑之跋,在他的名著《梦文学辞典》中录入了张潮《虞初新志·记同梦》所记载的钱宜之梦[5]。但他因不知三妇评本原书而未见吴舒凫的序,不知吴舒凫与陈同的梦中相见和诗歌唱和的动人故事,遑论他们梦中的唱和之作。张九成《记梦》一文记叙与《牡丹亭》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相同的南安之梦,因原著是冷僻之书,《梦文学辞典》也未收录。

综上所述,《牡丹亭》中的两个奇梦,尤其是惊梦在刻画人物、表达主题和推动情节发展诸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而三妇评本及其所记叙的两个奇梦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对《牡丹亭》剧本在清代中期的传播起了重大作用。《牡丹亭》和三妇评本是神秘现实主义和神秘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杰作。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