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丽优美的语言
《牡丹亭》戏中的清词佳句，“婉丽妖冶，语动刺骨”（王骥德《曲律》），倾倒了无数读者，成为后世作家的楷模。汤显祖瑰丽精美的戏曲语言并非镂金刻翠的雕琢文字，而是以元曲本色的传统为基础，糅合六朝骈文和唐五代词的绮丽神采，加以精心锤炼而创造出来的。汤显祖喜爱元杂剧，也精通元杂剧，“比问其各本佳处，一一能口诵之。”（姚士粦《见只篇》）汤显祖学到了元杂剧本色语言的精髓。在《牡丹亭》中他并非一味骈四俪六，根据内容需要，他也使用通俗本色的语言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和人物的相互关系。如著名的《闺塾》一出，杜丽娘、小春香和塾师陈最良用的便是日常生活语言。讲诗之隙，陈最良（末）与杜丽娘（旦）师生两人拉家常说：判官惊叹和赞赏丽娘的娇容，判管和小鬼的喁喁私语皆用本色语言出之。所以评论家认为，在明人传奇崇尚绮靡之时，“独汤临川最称当行本色”（陈继儒《批点牡丹亭·题词》）。
（旦）敢问师母尊年？
（末）目下平头六十。
（旦）学生待绣对鞋儿上寿，请个样儿。
（末）生受了。依《孟子》上样儿，做个“不知足而屦”罢了。
短短四句答，全用本色的家常碎语，而杜丽娘的热情待人和老塾师的迂腐酸楚已跃然纸上，又如《冥判》一出判宫（净）在初见杜丽娘的唱词和他与小鬼（丑）插在曲中的对话：
［天下乐］猛见了荡地惊天女俊才，咍也么咍，来掩里来。（旦叫苦介）（净）血盆中叫苦观自在。（丑耳语介）判爷权收做个后房夫人。（净）唗，有天条，擅用囚妇者斩。则你那小鬼头胡乱筛，俺判官头何处买？……
汤显祖在明代也是著名诗人。在诗学理论上他反对前后七子僵化的假古董诗风，而十分推崇王维、严羽一派讲究自然，含蓄和空灵、神韵的诗歌和理论。故而他的曲文也写得含蓄自然，富于诗情画意。脍炙人口的《惊梦》一出，他刻画杜丽娘入梦前的心理活动：
【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杜丽娘对爱情的满腔渴望，对孤独的满腔悲愤，像火山爆发前夕的岩浆那样在胸中翻滚，而唱在口中的曲子却如此含蓄蕴藉而又自然流转。明代著名戏曲理论家王骥德高度评价他的语言风格：“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蹊径。”（《曲律》）敏锐地看到他在本色的基础上讲究瑰丽，在瑰丽的语言中透出神韵的杰出文字功夫，可谓一语中的。
曲，包括散曲和剧曲，是从诗、词发展而来的，前人认为词是诗之余，曲是词之余，即这个道理。我国传统诗词最显著的特征是抒情性强。即使写景作品，诗人词人也常在千姿万态的自然景色上涂抹自己浓郁的感情色彩，情常常渗透到景中，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牡丹亭》和汤显祖其他戏曲的唱词也极得诗词此长。更兼戏曲本乃叙事文学，剧曲即为叙事诗。所以优秀的剧曲比诗词更胜一筹，不仅能做到情景交融，而且可将抒情、写景、叙事熔于一炉，增强了艺术表现力。《惊梦》一出的前半段“游园”部分诸曲，就是情、景、事完美结合的典型例子。如其中【步步娇】一曲：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庭院里漾溢着一派春意，萌动着杜丽娘想入花园去一窥春色的心。但她欲行又止，顾影自怜，整治半晌，方才启步。全曲虽只寥寥数语，却细腻地写出庭院内春天的景色，杜丽娘爱春爱美的内心活动和她步出香闺前的身姿。“游园”这一段从【绕地游】到【隔尾】共七支曲子，写出花园内姹紫嫣红的良辰美景，杜丽娘游园赏景的行程和她青春虚度、良缘难寻的惆怅之情，天衣无缝地将景、事、情交织在一起，用瑰丽的语言写出动人的意境。全段写的是游园，描绘的是杜丽娘眼中的韶光美景，但不管是荼蘼杜鹃、雨丝风片还是烟波画船，都无不浸透了女主人公对美好青春的热爱和对韶华空逝的幽怨。这段戏和全剧一样，语言极美，但语言的魅力不是一味卖弄才华，而是剧中深刻内容和时代精神的必然体现，所以动人至深。
风趣幽默的笔调(www.xing528.com)
《牡丹亭》的主要艺术特色是风趣幽默。可以说，《牡丹亭》全剧都用上了幽默手法，或者说《牡丹亭》全剧沉浸在幽默之中。
有些是用明显的幽默手法描写，春香在《闺塾》中的表现，强盗王怕强盗婆等等，尤其是全剧对陈最良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画，自始至终全用幽默手法。第四出《腐叹》陈最良积极去争取做女学生的家教时，他认为乡邦好说话，容易通关节，和出门时衣衫破烂的情况；他因科举不利，陷入生活贫困，被众人嘲笑挖苦的情状，“陈绝粮”、“百杂碎”绰号的促刻和刁钻等等。全剧对石道婆的描写也基本是挖苦的、调笑的。
《牡丹亭》描写大事也喜用幽默笔调。例如杜宝面临的强敌，摧垮了宋军的信心。第十三出《御淮》文官（老旦）和武官（净）在围城中的对话充满着幽默：“〔老旦〕俺们是淮安府行军司马，和这参谋，都是文官。遭此贼兵围紧，久已迎接安抚杜老大人，还不见到。敢问二位留守将军，有何计策？〔丑〕依在下所见，降了他罢。〔末〕怎说这话？〔丑〕不降，走为上计。〔老旦〕走的一个，走不的十个。〔丑〕这般说，俺小奶奶那一口放哪里？〔净〕锁放大柜子里。〔丑〕钥匙哩？〔净〕放俺处。李全不来，替你托妻寄子。〔丑〕李全来哩？〔净〕替你出妻献子。〔丑〕好朋友，好朋友！”只有这两个是留守将军，而这两位将军呢，未战已经言败，已经考虑后事，未败已经考虑出卖战友与其妻子。语语幽默，一派丑态。这样的铺垫，说明杜宝是没有胜算的，所以他哀叹：“生还无日，死守由天。潜坐敌楼之中，追想靖康而后。中原一望，万事伤心。”
而杜宝竟然胜敌，也真够幽默的。第四十七出《围释》，杜宝不是靠实力取胜，而是靠收买，也似儿戏。这个事件自始至终浸透着幽默。杜宝文官去救“武场”，是幽默。金国使者讲一番人人不懂的鬼话，算是女真话，是幽默。他要娘娘有毛的所在，李全夫妇因此恼火，又怕金国因他们攻打不力而恼火，杜宝趁机利诱，李全夫妻有奶就是娘，立即投降宋朝，是幽默。杜宝派迂腐无能的陈最良去当说客，是幽默。陈最良和溜金王夫妇双方“谈判”的对话，如同儿戏，是幽默。陈最良谎说杜宝奏上，册封强盗夫妇，强盗夫妇竟然信以为真，马上投降、撤围，更是幽默。《牡丹亭》借用唐诗佳句“秋来力尽破重围”歌颂杜宝，实际是靠名利诱惑和收买，换来李全夫妇投诚、解围。
杜宝居然依靠愚笨的腐儒陈最良来实施招降计划，是其中最具幽默意味的。杜宝给陈最良布置任务时说：“兵如铁桶，一使在其中。将折简、去和戎。陈先生，你志诚打的贼儿通。虽然寇盗奸雄，他也相机而动。”陈最良说：“恐游说非书生之事。”杜宝说：“看他开围放你来，其意可知。你这书生正好做传书用。”陈最良就说：“仗恩台一字长城，借寒儒八面威风。”
杜宝居然因此而克敌制胜，解了重围，立了大功，第五十出《闹宴》众官祝贺，杜宝说：“诸公皆高才壮岁，自致封侯。如杜宝者，白首还朝，何足道哉！”（【梁州序】第二首【前腔】）【尾声】末句再强调“怕画上的麒麟人白首”。第五十三出杜宝出场时唱：“归到把平章印总，浑不是黑头公。”还是感叹白首功名，拿到功名反而伤怀。年轻时得不到重用，没有立功的机遇，老了，拿到功名，应该高兴的时候，反而高兴不起来，这是一种深刻的幽默。
杜丽娘与柳梦梅也陷入了出人意料的幽默。第四十四出《急难》一出，杜丽娘怕爹爹固执，特地要柳梦梅把自己的画像带在身边，以作凭证，可以取得父亲的信任。不料想柳梦梅因为拿出这幅画，几乎被杜宝打杀，杜宝认为这是柳梦梅作为劫坟贼的证据。杜丽娘为柳梦梅考虑得仔细，反而造成柳梦梅被吊起毒打的根由。这就是汤显祖幽默的大手笔。
《牡丹亭》结局的最大幽默是新科状元失踪，第五十三出《硬拷》，军校们找不到状元：“天上人间忙不忙？开科失却状元郎。”状元的科名成为失物招领的对象，已经非常幽默，而状元本人其实正在身边，但他正被作为劫坟贼、人犯而关押，女婿正被丈人当作鬼妖、骗子而关押、拷打，一边柳梦梅是骗子、人犯，一边在找状元、失物招领，更是幽默。
第五十五出《园驾》中，陈最良感慨：“自家大宋朝新除授一个老黄门陈最良是也。下官原是南安府饱学秀才。因柳梦梅发了杜平章小姐之墓，径往扬州报知。平章念旧，着俺说平李寇，告捷效劳，蒙圣恩钦赐黄门奏事之职。不想平章回朝，恰遇柳生投见。当时拿下，递解临安府监候。却说柳生先曾撺过卷子，中了状元。找寻之间，恰好状元吊在杜府拷问。当被驾前官校人等冲破府门，抢了状元，上马而去，到也罢了。又听的说俺那女学生杜小姐也返魂在京。平章听说女儿成了个色精，一发恼激。央俺题奏一本，为诛除妖贼事。中间劾奏柳梦梅系劫坟之贼，其妖魂托名亡女，不可不诛。杜老先生此奏，却是名正言顺。”
陈最良面临一系列幽默的不可思议的怪事，不禁大肆感叹，其中还穿插着为女儿亡故而无限伤心的杜宝，却不认复活的女儿，反而作为色精、妖孽而大义灭亲，这样幽默的情景，陈最良实在无法理解，无法判断，只能跟着杜宝随波逐流。但他卷在其中，也不甘寂寞，就硬插一手，竟然问杜丽娘在阴司中看到的秦桧的情况，阴司如何对付私奔，实在可笑。
更可笑的是，柳梦梅无力说服杜宝，被杜宝当贼捆打，无奈之中，只好反咬杜宝一口，妙极，非常幽默：“〔生〕小生何罪？老平章是罪人。”〔外〕俺有平李全大功，当得何罪？〔生〕朝廷不知，你那里平的个李全，则平的个“李半”。〔外〕怎生止平的个“李半”？〔生笑介〕“你则哄的个杨妈妈退兵，怎哄的全！”“〔生〕你说无罪，便是处分令爱一事，也有三大罪。〔外〕那三罪？〔生〕太守纵女游春，一罪。〔外〕是了。〔生〕女死不奔丧，私建庵观，二罪。〔外〕罢了。〔生〕嫌贫逐婿，刁打钦赐状元，可不三大罪？〔外觑旦，作恼介〕鬼乜些真个一模二样，大胆，大胆！〔作回身跪奏介〕臣杜宝谨奏：臣女亡已三年，此女酷似，此必花妖狐媚，假托而成。俺王听启：【南画眉序】臣女没年多，道理阴阳岂重活？愿吾皇向金阶一打，立见妖魔。”
最后，皇帝的圣旨也被杜宝当作儿戏而拒绝接受：
〔内〕听旨：朕细听杜丽娘所奏，重生无疑。就着黄门官押送午门外，父子夫妻相认，归第成亲。〔众呼“万岁”行介〕〔老旦〕恭喜相公高转了。〔外〕怎想夫人无恙！〔旦哭介〕我的爹呵！〔外不理介〕青天白日，小鬼头远些，远些！陈先生，如今连柳梦梅俺也疑将起来，则怕也是个鬼。〔末笑介〕是踢斗鬼。
死板而固执的陈最良最后也熬不住，要与严厉的东家开玩笑，说东家的女婿是“踢斗鬼”。
《牡丹亭》全剧就这样浸透着幽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杜丽娘的爱情和婚姻自始至终是梦想，不可能实现，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喜剧，剧中悲和喜、严肃正经和插科打诨，全浸没在幽默的酒缸里，一锅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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