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宫词的起源,前人大致有两种说法:一种以为宫词起源于唐朝,如洪伋《宋文安公宫词跋》中说“宫词古无有,至唐人始为之”,毛晋亦以为后世宫词创作“虽有数家,而(王)建为之祖”(《三家宫词》卷一),蒋之翘也认为宫词“始唐人为之”(《香艳丛书》三集卷四),这是就实际以“宫词”为名的诗体而言的;而朱彝尊反驳道:“不知《周南》十一篇,皆以写宫壸之情,即谓之宫词也奚而不可?然则《鸡鸣》,齐之宫词也;《柏舟》《绿衣》《燕燕》《日月》《终风》《泉水》《君子偕老》《载驱》《硕人》《竹竿》《河广》,邶、鄘、卫之宫词也;下而秦之《寿人》,汉之《安世》,隋之《地厚天高》,皆房中之乐。凡此,其宫词所自始乎?”(《十家宫词序》)其后,程嗣章、屈振镛等继之(程嗣章观点见《明宫词自序》,屈振镛观点见《启祯宫词合刻序》),而清人史梦兰则进一步指出,“三百篇以《关雎》《葛覃》为风始,《关雎》《葛覃》,宫词之权舆也”(《全史宫词·发凡》)。其实,三百篇本来不属于宫词,但由于宫帏是王化之基,所歌咏的即使是琐事,然国祚之兴替,已尽展其中了,所以史梦兰所谓的“《关雎》《葛覃》,宫词之权舆”,只是就其作用而言,这与王国维述宋元戏曲,谓起于古之优孟巫祝,(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一章:“知《诗》之神为尸,则《楚辞》之灵保可知矣。……是则灵之为职,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其实是一样的,不过是推其源流罢了。
或问在宫词产生以前与之相近的诗体有什么,我们能想到的就只有“宫体诗”了,但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梁简文帝曰:“予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梁书》卷四)其《咏内人昼眠》诗曰:“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娼家。”《隋书》谓“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卷七十六),“浅而繁”则内容空洞,“匿而彩”则辞藻华丽,这是艳体诗,属于乐府。因为宫廷乐府诗付诸音乐的特性,是不可能作为赋的形式来记录宫廷内部的生活事情的,他只能以歌词的形式,传达于乐官的口中。隋炀帝醉心南朝艳曲,如《东宫春》诗曰:“洛阳城边朝日晖,天渊池前春燕归。含露桃花开未飞,临风杨柳自依依。小苑花红洛水绿,清歌婉转忙繁促。长袖逶迤动珠玉,千秋万岁阳春曲。”多是以艳曲之声调来填新词,后世宫词之中虽也有类似的句子,但不至于像这般地摹拟。
《杨太真外传》记载:“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数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会花方繁开……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乐词》三篇。……上因调玉笛以依曲。”且李翰林别有《宫中行乐词》八首。周拱辰《宫词》自序说“古今为宫词者多矣,大概仿青莲之《行乐词》”(《圣雨斋诗集》卷五),李调元《南宋宫词》自序谓“宫词者,所以记宫中行乐之词也”(《童山诗集》卷五),就是源于此。
但后世也有以“宫体”名宫词的,如周履靖说自己“婆娑竹树之下,块然无所用心,日取古人陈编讽咏之,见诸家宫体华艳幽妍,种种动魄,即其用事用意,未能尽奥妙,而语久之,不觉口滑”(《唐宋元明千家宫词》卷十三),遂作宫词二百首;孟彬《十国宫词》自序亦谓“搜十国遗闻,用赋百篇宫体,匪敢补史之佚,窃附识小之私”云(《香艳丛书》二集卷二),也是将之看成宫体了;又钱位坤《宫词纪事》自序称,“梁简文好作纤靡之辞,号为宫体。体以宫名,不必宫也。王建、花蕊则专言禁掖之事,盖皆遘婴板荡,感深小宛,托于宫以明志”,实际上,钱氏混淆了两者的概念,但他所说的“体以宫名,不必宫也”则拓宽了宫词的范围。蒋之翘说宫词“原本离骚美人之思,自写其情,而不及事。虽曰宫词,亦曰宫怨”(香艳丛书》三集卷四),浦江清亦以为,“凡宫中所唱词曲,题材不一,不必皆是宫词,我们通常称为宫词者,单指宫怨一类题目的诗词,或者是描写宫闺琐事的连章,如王建、花蕊夫人等的宫词”(《词的讲解》),这是宫词最初的形式,可是到了后代,它的变化是很明显的(详后)。
毛晋绿君亭刻本《二家宫词》
如果据名而论,那么“宫词”两个字到唐代才出现,以前是没有的,毛晋谓王建《宫词》百首“天下传播,仿此体者虽有数家,而建为之祖”(《三家宫词》卷一),管世铭亦有“宫词始于王仲初”说(《读雪山房唐诗序例》),后世为宫词者都有是言,所以这是定论。而《全唐诗》所收录的,除王建、花蕊各百首,王涯三十首(实存二十七)之外,其馀寥寥诸人,一二数首而已,如顾况《宫词》六首,其四曰:“九重天乐降神仙,步舞分行踏锦筵。嘈一声钟鼓歇,万人楼下拾金钱。”又谓张祜以宫词得名,可惜其现存的诗集中题为《宫词》的也只有三首,其中五绝二首,一曰“故国三千里”云云,且所作之词,多为宫怨。后人以王昌龄《西宫春怨》《秋怨》《长信秋词》为唐人宫词之先导,争相辑收,大概也是由于这个原因。王叔承《宫词》自序所谓“词家不以多寡为盛衰,则王少伯古宫词不数首而秾雅俊逸,真遗响千春”(《列朝诗集》丁集卷九),此之谓也。
但有一点必须明确,我们所谓的“宫词”,在体裁上一般是指七言绝句的连章,正如浦江清所说的;虽然唐朝就已经有其它诸如五言绝、五言律、七言律等形式的宫词,宋代还有词体宫词,且后世也有人及之,但那毕竟只是零星少数。
其名或者又作“宫中词”,如王建《宫词》百首,《全唐诗》就题作《宫中词》。宋白《宫词》自序也说“宫中词,名家集中有之”(《十家宫词》卷四),元人张光弼的诗也题作《宫中词》,自序有“宫中词唯陕西司马王建一百首为得体”云云(《张光弼诗集》卷三)。秦兰徵《天启宫词》,国家图书馆藏有两个钞本,都题作“天启宫中词”,而其馀刻本则皆署“天启宫词”。
那么有“宫词”二字者就是宫词了吗?也并非如此。如元稹的《连昌宫词》,实乃连昌宫之词,而不是连昌之“宫词”,而且也比较长,属歌行一体,馀如田锡的《华清宫词》、饶智元的《永寿宫词》、吴伟业的《永和宫词》等,与之相同。而以年号、朝代为名的“宫词”,就属于宫词之列了,如王世贞的《弘治正德西城宫词》、刘芑川的《开天宫词》、李必恒的《前明宫词》、吴士鉴的《清宫词》等;又有以历史时期为题的,如吴省兰的《五代宫词》《十国宫词》、吴养源的《东周宫词》、冯登瀛的《历代宫词》等。而元人杨允孚的《滦京杂咏》,虽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其效王建之体,叙銮舆避暑诸事(卷一百六十八),但是题目既不署宫词,所以也就不能属于宫词之列了。否则,宫词岂有尽乎?但同时也要注意,有的虽然题作宫词,而内容实际与杂事诗、咏史诗没有什么区别(详后)。
二
前面讲到《杨太真外传》记录的“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乐词》三篇。……上因调玉笛以依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据《旧唐书》载:“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也,汉世谓之三调。”《清平乐》其中一章曰:“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名花指牡丹,倾国指贵妃,从内容来说,这便是宫词了。况且李白别有《宫中行乐词》八首,《本事诗》记:“玄宗尝因宫中行乐,谓高力士曰:‘对此良辰美景,岂可独以声伎为娱?倘时得逸才词人咏出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李白。”从这两个故事中我们不难看出,《清平乐》是为行乐而作的歌词,《宫中行乐词》则是对宫中行乐的记录。
需要强调一下,《清平乐》不是宫词,虽然宋白有“春营小殿号披香,宣借天孙作学堂。李白宫词多好句,侧书红壁两三行”一诗(《十家宫词》卷四),但这只是说,它可以被认做是宫词的先导。明代词曲家王骥德说“唐之绝句,唐之曲也”(《曲律》卷三),清代沈德潜也认为“绝句,唐乐府也。篇止四语,而倚声为歌”(《说诗晬语》卷上),唐绝句是可以用来歌唱的,历代记录也比较多,那么王建的百首宫词,“天下皆咏于口”(《唐诗纪事》卷四十四),大概也是传唱开去的。《唐才子传》载“建与张籍契厚,唱答犹多。工为乐府歌行,格幽思远。二公之体,同变时流”,以是知之。宫词等同于歌词,如《楼村诗注》记“(前蜀)后主《宫词》曰:‘辉辉赤赤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尝宴近臣于宣花苑,命宫人李玉箫歌此词,侑嘉王宗寿酒,音节抑扬,一座倾倒”(《五代诗话》卷一),又王叔承说自己创作宫词时,“客游长安,念禁庭事,非山谣所宜,则联掇故宫流泽,残芳竟点,染落成此卷,命吴姬倚酒歌之”(《列朝诗集》丁集卷九),于是知后代宫词也有以歌词的形式用来传唱的。
唐人喜作宫怨诗,所以宫词与宫怨其实并不能完全分别或对立,如长孙翱《宫词》“一道甘泉接御沟,上皇行处不曾秋。谁言水是无情物,也到宫前咽不流”,失宠宫嫔的哀怨了然于纸上。我们说王建是宫词之祖,那么他的百首诗又怎样呢?钟惺说“王建宫词,非宫怨也”(《唐诗归》卷二十七),贺贻孙则以为“怨之深者必浑,无论宫词宫怨,俱以深浑为妙,且宫词亦何妨带怨”云(《诗筏》),欧阳修则以为王建宫词“多言唐宫禁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往往见于其诗”(《六一诗话》),作为诗人的王建,虽然是就事直书,但诗中所蕴涵的讽刺意味还是很深的,他写给王枢密的诗“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遣外人知”也正好体现了这层意思。唐人写宫廷诗很流行,但多注意在怨,蒋之翘则谓“至王秘监仲初,则以上家起居充依密记,如汉秘辛璅璅瑟瑟者,悉著之,只言事而不言情,命曰宫词。后人递相祖述宠之,谓可补二史诸小说之阙。繇是宫词与宫怨有间矣”(《香艳丛书》三集卷四),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中记载“张枢践敡朱华,为宣词令、阁门簿书,详知朝仪典故。其姑缙云夫人,承恩穆陵,因得出入九禁,备见一时宫中燕幸之事。尝赋宫词七十首,尽载当时盛际,非其它想象而为者”,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宫词的创作,不能凭空想象,这也正是宫词与宫怨有着明显区别之所在。此是一种—外臣写内事。
花蕊夫人生活在宫中,写下宫词百首,从这些宫词中我们不难看出五代前蜀的宫廷生活,这不仅仅是朝代的生活画面,因为浮靡奢华下的社会,他的统治一定不会长远—王衍在位只有七年;宋徽宗有《宣和御制宫词》三卷,杨升庵读之,以为如“游大内”(《美人诗宫词》卷四);南宋杨太后也有宫词五十首传世,其实张昱早已经指出,“大抵宫中词论富有天下,贵为天子,不可以文章工拙称。必非想象,必亲见,皆非闾巷之士可拟而赋者”(《张光弼诗集》卷三);明宁献王朱权也认为,“山人不能扬舲,海人不能骤骥,所处之地非也。大概宫词之作,出于帝王宫女之口吻,务在亲睹其事,则叙事得其真矣”(《宫词小纂》卷一)。此是一种—宫中人写宫中事。
“外臣写内事”与“宫中人写宫中事”,正如岳珂《棠湖诗稿》(即宫词集)自序所说的“王建,则世托近幸;花蕊,则身处宫闱。故其所述,皆耳闻目见”,是乃宫词之正体。(www.xing528.com)
和凝有《宫词》曰:“九重天上实难知,空遣微臣役梦思。葵藿一心期捧日,强收狂斐拟宫词。”(按,据史书所载,和凝在后唐知贡举,后唐灭亡后,到后晋就官拜丞相;后晋灭亡后,到后汉又封鲁国公,这难道也是葵藿之心欤?)宋白所说的“宫中词……皆所以夸帝室之辉华,叙王游之壮观;抉彤庭金屋之思,道龙舟凤辇之嬉。然而万乘天高,九重渊邃,禁卫严肃,乘舆至尊,亦非臣子所能知、所宜言也。至于观往迹以缘情,采新声而结意,鼓舞升平之化,揄扬嘉瑞之征。……言今则思继颂声,述古则庶几风讽也”(《十家宫词》卷四)与之相同,然而述古中的“风讽”,一般也很少,即使有亦较为隐晦;又,宋王珪执政至宰相,共十六年,平生未尝迁谪,朝廷大典策大多出自他的手笔,他的百首宫词,没有放逐感愤之意,所以他的诗多富贵气。其他如周彦质、王仲修、张公庠等几家的《宫词》大致也是如此。北宋是一个文化特别繁盛的时期,文人的失意虽然不能避免,但文化的开放,风讽不是这个时代的特征。此是一种—鼓舞升平景象,歌颂皇恩浩荡。
胡伟《宫词》,集唐宋人诗句而成,共二百多首,今存百首。前半也是称颂帝王天家之辉煌,如“清晓丁东集佩环(吴可),数行鸳鹭各趋班(和凝)。太平天子朝迎日(王建),日绕龙鳞识圣颜(杜甫)”(《十家宫词》卷十),后半则是抒发宫女之幽怨,从而也反映出作者的不遇之情,如“翠翘红粉尚争春(郭功甫),无奈宫中妬杀人(李白)。摧辇不来金殿闭(雍陶),君恩和泪落埃尘(李泰伯)”。后来沈行、李天馥、陈长源、余兆芳、胡勉等仿此,都有宫词集句组诗(沈行有《宫词集句》百首,见周履靖辑《唐宋元明千家宫词》卷十七,明末刻本。李天馥有《古宫词集唐》百首,清康熙年间刻本。陈长源有《晋安陈长源先生集唐》二卷,卷一为《宫词组韵》六十首,清同治三年刻本。余兆芳有《集唐人诗句宫词》一卷,明万历二十一年鹅湖华宗泽刊;按,是书杜信孚《明代版刻综录》著录,未见。胡勉有《宫词集句》,道光十九年胡培翚辑刊本,又同治二年肇智重刊;按,是书《安徽艺文志》别集著录,未见)。从整体上来说,这种诗里面带有明显的哀怨,也就是借他人之笔墨,以浇作者心中之块垒而已。此是一种—集句,并开后世集句之风(不只是宫词)。
岳珂《棠湖诗稿》自序谓“比因棠湖纶约之暇,适犹子规从军自汴归,诵言宫殿钟簴,俨然犹在。慨想东都盛际,文物典章之伟观,圣君贤臣之懿范,了然在目。辄用其体,成一百首,以示黍离宗周之未忘”,明末钱位坤所撰的《宫词纪事》,自序有“十七年之沐浴深仁,与三百日之扇扬无度,视听难回,罪知惟命。过幽兰而泣鼎,自然流涕;登芒山以赋诗,何妨绝倒。痛悼先皇,诃诋权幸。倘亦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云云,屈大均谓王誉昌的《崇祯宫词》“乐而止于不淫,所以述烈皇帝之德也;哀而至于不伤,所以述烈皇帝之遇也,寓黍离之旨于关雎之化之中矣”,对先皇的称颂,以及对权幸的痛斥,表现在了每一首的诗中;民国时前清官员更是以遗老遗少自居,所作宫词,更是充满了失落的情绪,如黄荣康的《清宫词本事》、李瀚昌的《清季宫词》、夏仁虎的《清宫词》等,都流露出了对前朝的怀念。此是一种—改朝换代后的故国情结。
元人杨维桢以为,“宫辞,诗家之大香奁也,不许村学究语。为本朝宫辞者多矣,或拘于用典故,又或拘于用国语,皆损诗体”(《铁崖古乐府·逸编》卷八),当然,用典则艰涩,用国语则流俗,作为一种诗体的话,宫词是处于两者之间的。且元人喜好和诗,杨维桢谓“天历间,余同年萨天锡善为宫辞,且索余和什。通和二十章,今存十二章”云,可惜萨天锡的二十首《宫词》今已不传。廼贤易之《金台集》有《宫词八首次偰公远正字韵》,顾瑛、柯九思、张昱集中也都各有和诗,多寡不一。而历史上宫词和作最多的要数周履靖了(另据《乌程县志》载,王济有《和花蕊夫人宫词》一卷,《夷白斋诗话》《唐宋元明千家宫词》《坚瓠集》皆仅录三首,馀恐已佚),据他自己编辑的《唐宋元明千家宫词》,其中他的和诗共有三百十五首,可谓空前,但这些离宫词的原意已经很远了。此是一种—和诗。
明蜀成王朱让栩有《拟古宫词》百首,所写的内容与朱权的《宫词》相似。作为藩王的他们,写出这样的诗体毕竟显得小气,当然他们是不会寄托某种失意情绪在里面的。明初的文风有点萎靡,以至于整个朝代的诗风不振。朱有燉的《拟唐宫词》、黄省曾的《拟古宫词》《拟洪武宫词》等,也都是如此,没有音韵的美可以传唱,也没有哀伤的情可以反复,更没有隐约的事可以勾勒。此是一种—拟古而无自寓之情。
倪伯鳌有《十洲宫辞》三卷,自叙谓历代宫词“皆写己之不遇,而忠君爱国,用是以见拳拳。予也结发场屋,始自丙午,迄今十三载,每不合于时好,然忠君爱国,自分未敢忘也。因取王建诸诗及唐禁中事,撰为百篇。虽迹疏前轨,邈焉寡俦,而夕秀既披,朝华如在,使他日凤阁鸾衢,得有所攀附,以无谬于夙心,斯又君子所不弃者”,作者的目的很明显,无非是“忠君爱国”。上面讲到的朱让栩,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曾经编纂过《古今宫词汇集》一书,可惜没有流传下来,幸亏他还作了一篇《序》,有“洎唐而宋,或工词,或谭理,至我国朝,渐及盛焉。上下数百……臣道不可不讲也……模写宫闱,寓言臣不忘君之念”云云(《长春兢辰稿》),可见当时风尚,而这种题材一直也很流行。李澄中谓孔尚任少负才,不得志,所撰《拟古宫词》百首,“不过怅西宫之秋月,叹长信之寒鸦,如昌龄比物连类之所为,其于掖庭之事,概乎未之及焉,不待御衣龙马之篇而世已晓然于其旨矣。独是东塘以才藻受知圣主,立拜国子博士,薄命之叹,吾知免夫。虽然,其尚虑入宫见妬也哉”(《续古宫词序》),也正如孔尚任宫词中写的:“脂浓粉淡列宫门,一色新妆厌至尊。故作长鬟如野妇,传来嬉笑亦君恩。”把自己不得志之感情,丝毫无遗地写进了所谓的宫词中,我们能从中读出怎样的宫闺之事呢?大概是没有的,因为作者的本意不在记录。其它如乔承华的《宫词》百首、徐宗道的《宫词》百首、冯如京的《宫词》六十首等,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正张谦宜“绝句之有宫体,大约皆文人忧忿”之谓也(《斋诗谈》卷二)。此是一种—拟古以自托。
蒋之翘说自己“欲颦效仲初”,但觉得王仲初“所咏事皆行乐”,所以他的《宫词》“幽凄哀惋,缠绵悱恻,大抵多怨音”(《香艳丛书》三集卷四),而其中有大半是写客氏与魏忠贤的,有讽刺意味。同一年年底秦兰徵也撰《天启宫词》百首,序中称自己“居诸既暇,沉湮是惧,用是采辑旧闻,谱诸声律,草率芜陋,萃为百首。非特风云月露,愿踵仲初之后尘;抑谓诽谤传言,欲备董狐之择采”,黄文焕跋之,谓“文微间该,刺弥旨严,有风人之遗,得春秋之意,自是炯鉴千古,即谓之诗史亦可”,且诗下有详细的自注,多数是批判的口气。明末写宫词的有好几家,大都以一种痛恨、惋惜的笔墨描述这段伤心的历史。从范围来讲,有的又超出了“宫词”的界限,如:“思善门前日未斜,宫娥竟摘杜鹃花。谁怜望帝魂无主,男子但乘黄犊车。”(钱位坤《宫词纪事》)自注曰:“有妄男子直入思善门,自言先帝后,天神命我为帝,寻下金吾,杖杀之。”但就是从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如果没有被弯曲,历史,这是最好的见证。此是一种—事有所本,言皆有征,所谓“宫词虽细,亦史事之支流也,可以存一代之典章,纪一时之风尚,明一朝之得失,见一事之是非”者是也(夏仁虎《清宫词·序例》)。
李天馥《古宫词集唐》自序有“愁地茫茫,情天漠漠,泪珠事业,梦蝶生涯,此固在昔同伤、于今共悼者也”云,邓之诚以为:“同时人多以宫词之咏,盖无为董鄂妃作。天馥特别白之,曰:‘古以集唐为之,终不能掩其寄托。’”(《古宫词集唐跋》)又说:“词中‘日高谁足犹庸起,薄命曾嫌富贵家’,明言董鄂先入庄邸。又云‘桃花满地春牢落,万片香魂不可招’,明言悼亡。”(《清诗纪事初编》卷五“李天馥”条)所谓“顺康之际,诗人喜作宫词,皆有所指,非漫然拟古”是也,如徐釚诗“玉辇平移下九霄,君王新幸董妖娆。东风自闭葳蕤锁,不用黄金贮阿娇”(《清诗纪事初编》卷三“徐釚”条)。清末文廷式的《拟古宫词》六十六首,用意与之同。此是一种—以拟古诗体来反映时事,但较为隐晦。
邓之诚虽然说“顺康之际,诗人喜作宫词”,但现在能看到的也非常有限,如果题作《宫词》,即使是拟古,也会引起统治者的注意,毕竟有一个“宫”在里面。康熙年间有一刻本,名为《两朝宫词》,即秦兰徵《天启宫词》和王誉昌《崇祯宫词》的合刻本,扉页题“进呈御览”字样,《崇祯宫词》后附王誉昌《自题宫词卷后》诗一首,诗前小序有“近闻内府备有是编获呈御览,深蒙嘉赏”语,但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两朝宫词》中的《天启宫词》却成了禁书。所以清人写当代宫词的诗人几乎不存在,董文骥有《宫词》八首,写的内容虽然较为直接,但属于颂声,如:“黄老闲翻半卷馀,亲来御案检文书。韩彭壮士如归命,三宥还应托后车。”(《微泉阁诗集》卷十三)清初文人比较激进,充满着分发意气,然而文字狱的到来,完全击碎了知识分子的自由思想,所以躲到故纸堆的选择成了文人唯一的出路。这使得宫词的范围空前的扩张,从东周、秦、汉、三国、两晋、十六国、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辽、金、元,一直到明朝的都有,乃至于像《全史宫词》这样的辉煌巨著也出现了。但是此间的作品,正如张海鹏《宫词小纂》序中所云“泽畔骚人,江头野老。青衫善湿,听谈天宝之年;红豆能歌,惯记黄初之事。鬓丝蝉榻,且叹且言;茧纸乌栏,或歌或泣。是乃宫词之变格,实为野史之支流。……或题标洪武,撷金粉于南都;或事采汉唐,拾胭脂于北地”,缀史氏之笔墨,杂稗家之传言,连事成诗,诗遂为史,而其实质可以说是咏史之附庸、乐府之别子。正如吴大丙叙蒋如洵之宫词有谓“蒋子眉生咏史诗成,以《十六国宫词》名之”(《宫词荟录》卷一),又如其他几家作者说自己的宫词就是“仿南宋纪事诗”体的(如饶智元《明史宫词》、杨芃棫《清宫词》等),而这时候宫词所涉及的范围,是越来越宽广了。根据几种列有参考书目的《宫词》进行统计,有的作者引用图书最多达六百馀种。此是一种—根据史书、野史、笔记而成,带有考据性质,相当于咏史诗。
光绪年间,出现了像胡延的《长安宫词》、颜缉祜的《汴京宫词》,从空间位置而言,叙述的是光绪与慈禧逃亡西安(《长安宫词》)及返回京城路过开封(《汴京宫词》)时所发生的事,因为作者感知遇之恩,所以都是赞颂圣恩之声,如胡氏的“前旌不用载飞鸢,雨里何妨降玉泉。此是唐虞巡狩地,明堂高对华峰颠”等诗,这与张昱的《宫中词》又有不同,一者为避暑,一者为逃亡,但所记录的行路过程以及个中发生的零零琐琐,可以说都是具有很高的资料价值。此是一种—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然而存在着“纪恩遇偏多”的不足(宋育仁《宫词二种跋》)。
民国时期出现了几种《宫词》,一部分是以遗老的心态写的,而另一部分则带有了革命之后的新思想,如佚名的《庚子宫词》,其自序有“吾国自海通以还,积弱渐襮,外侮叠起。迨夫同光之际,金轮专国,黄巾之流,谬举义军。媟渎宫闱,终至寇乱,客兵擐甲,升于庙堂。……迄
于改元,将以周召之共和,谋民物之康济。讵知君子道消,群雄争长,城狐社鼠,相与凭陵,浩劫于今,未能遽已。独居深念,窃复忧之”,杨芃棫则谓“故宫非一代之故宫,奚悲禾黍;胜地犹昔年之胜地,未改河山”(《陋庵小草》),其间悲哀的色彩依然存在,但是整体上来说,已经不是“长嚎短叹”的心情了。然而面对民国初年所出现的“群雄争长”局面,同时也渗透到了这些“宫词”中,即使还带有陈腐的“辫子”腔调,但毕竟是接受了一些维新的观念、革命的气息。此是一种—渗入了新的时代思想。
“宫词”这一诗体从唐代出现,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渐至消失,经历了一千多年而盛衰不绝。其中所演绎的形式、内容、功能等的变迁,又多多少少反映了每一个时期的文学特征。如今“宫”是没有了,“宫廷生活”也早已不复存在,文人们有怨恨也不可能以“词”的形式来寄托了。—因为观念在改变一个民族的思想时,同时也改变了这个时代的艺术题材、文学精神。
原载《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