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了一股冲动,那是二〇〇〇年的春天。
许是读了一点先人的语言,忽然也有了“乐之者不如好之者”的心情;许是看烦了小学的枯燥,想寻求已经不在了的辉煌;许是受到朋友收藏古玩的影响,目光有时也会转到尘封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书籍;许是因为当今学术领域的繁荣,以至于到了无孔不入的境界,蓦然地想读一些别人很难看到的图书。
不知道是哪个下午,或者黄昏,翻阅《香艳丛书》的心情无意中停留在了宫词的面前。我惊诧于寻找的乐趣,原来在这已经放存了两年的书中。
于是,漫长的查书、钞书的经历也就开始了。
五月的北京,天变热了。
拥有的或许真的会束之高阁,我知道了那几种宫词的书名,就想着更多的收获。在自家的图书馆中,慌忙地找出类似的诗句。当我翻开沈钦韩《幼学堂诗稿》,找到其中的两百首宫词时,没有人知道,我竟默默地钞了起来。而后,当一个选本—《宫词小纂》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因为读书太少,我竟又一字不漏的填满了从琉璃厂高价购回来的红格钞本。我后来才发现,此书民国时有铅字本,近来中国书店又据以影印。可以低价复印的东西,我又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去钞录呢?但是,这份心情,以及这份钞书的虔诚,难道是花几个钱就能带来的吗?待到今年春天,翻看《列朝诗集》的时候,我才知道,张海鹏《宫词小纂》里的内容,全部是从这部书里摘钞过去的。因为我曾经怀疑,张海鹏《宫词小纂》对每一位作者的宫词为什么都只是选录,原来是先天不足(《列朝诗集》本身就是选本)。
在师大的日子,忽然发现了一个稿本,属善本,书名叫《渔闲小志》,是地方志,不在宫词之列。但当得知此书是关于乡邦文献的,也就放下了对宫词的执着,找到了许多更有意义的信息。也正如我在南京、上海的图书馆里,顺便复印了几部乡先贤的遗著。比如方槑的《雪屏诗存》,地方上的老先生们都以为于世无存了,忽然出现在我的手中,欣喜若狂。注意了其馀的文献,钞录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暑假到了,而师大的图书馆也要整理,书就在外面的世界了。
七月的天空,北京。
我曾经高价复印过吕晚村的文集,在国子监里,也就是首都图书馆。那儿的书不多,然而免费阅览的古籍部,对我来说无疑也是一笔财富。清晨骑着车,花去半小时的一路风景,驶入槐阴铺满的“官员人等,至此下马”的圣贤之道。
我每天都去,熟悉了的管理人员对我很热心。不管我提多少书(所有图书馆对读者的提书量都是有限制的),都依了我。
上午闭馆后,我到外面用好餐就回来。尽管她们也在阅览室旁边的办公室里休息,我也不会提早让她们为我开门。夏天的高温,知了在园中唱个不停。—这里是国子监,是当年太学生读书的地方。一切是那么庄严。这是历代读书人的梦想,哪怕只是进来看看,看看许衡(元代人)亲手植下的那棵槐树,以及因刘墉的外号得名的老树:罗锅槐。而辟雍,则是环绕往复、生生不息的我们中国读书人的精神。感于斯,遂作诗一首,曰:
环楼积水以为雍,辟地黄昏击鼓钟。
松节槐荫依旧在,何曾识得是游从。
这儿的天气没有外面的热,常常清风徐徐。有时中午,她们会嬉戏水中的小鸭,带来无穷的乐趣。她们,人真的很好。我手头一直拮据,特别这段时间的东来西去。也正如今年我再去复印周升的《十六国宫词》、杨鼎昌的《贻清白斋汉魏宫词》时,钱没有带足,不如说是本来就这么一点。资料费共二百八十元,而我只有二百一十二元,我有点落寞,但我已经疲惫,在这一点上,或许说是麻木,难听点就是脸皮厚了。我说我实在是没有钱……后来我是剩下了两元钱,把资料带回了西北楼的床头。
图书馆今年从国子监搬了出去,新馆在十里河—我曾经逛潘家园的时候特意去看过,造的挺高大的,很现代派(听说被评上了九十年代十大建筑之一)。不过,没有了辟雍,没有了槐荫,没有了听彝堂,还会有如入泮宫的心情吗?我不知道会不会再去,当我离开这座城市的脚步响起之后。如果再去,又会是什么时候?不该是那个骑着自行车东张西望的我了。
我说过,首都图书馆的书不多,至少在宫词方面是这样。于是,当某个中午我看完了她所拥有的之后,炎热的天空下,我骑车回到了学校。走进宿室的瞬间,我发现了无所事事的理由—就是没有了宫词,在我即将离开的地方。慌忙下楼,蹬上车子,冲向白石桥的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烈日无情地让我出汗,湿透了衣服。
我想在外借室提书。
递上了我的阅览证。工作人员看了看证件,无意中又看了看我;这一看可了不得,她又看了看证件。看看我—看看证件—看看我—递给她的同事—于是两人同时看着我。阅览证上的相片是几年前照的,当时人壮实,理个平头,倍儿精神。“我知道你们会以为这不是我,所以我还有一个证件。”我掏出学生证给她们,看了之后,相与一笑。回来便写了首诗,诗曰:
对镜悲须发,垂成骨立身。
虽言君不假,岂是我非真。
后来好几位朋友看了这首诗,都不知何意,至少在他们面前的我不是这样的呀。因为当时我留着长发,蓄着须,也很消癯。
当我看到清华大学藏有明刻《美人诗宫词》后,便又跑了过去。翻阅是幸福的,几百年前的纸张,有点发黄,但浓浓的书香味,谁能抗拒得了?中午休息的时候,走进了清华园,大概是那时的熙春园吧,莲叶何田田,真的是了。有人垂钓,知了叫着,读书其中,乐亦无穷。清华的藏书,曾经火灾,烧掉的太多。看了两天,于是不用再去了。
大学不去,只能跑国图了。
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书—《历代宫词纪事》,丘良任著,1995年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里面内容很多,收了五十三家宫词,比我当时多出了十几种,于是乎知道那么多存世的著作。此书的发行量不大,但为了自己查找的方便,联系正在深圳的同学,因为她一定有高中时的同学在暨南大学读书的。过了几天,她说书已经买到,托她的朋友。不过这时候她已经回北京了,书也就在开学初寄了来,真是感激万分。她是陈秋影。
九月,开学了。
我可以不出去,呆在自个儿的图书馆里,依着丘良任书中的介绍,钞得了一部钞本宫词,钱位坤撰的。这是一册非常特殊的诗集,崇祯、弘光宫词各五十首,所述事情都是亲身经历,史料价值很高。以至于后来我在毕业论文中对每一家的宫词作介绍时,这部宫词占的文字最多。那么作者钱位坤又是何许人也?查遍了所有人名大字典,都没有著录。我又疑心他是遗民,但是《明遗民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明史》上他的名字出现两次,都是在卷二百七十五中。其一:“十七年五月,福王立于南京,召拜(解学龙)兵部左侍郎。十月擢刑部尚书。时方治从贼之狱,仿唐制六等定罪。学龙议定,以十二月上之。…… 四等应戍拟赎者:礼部主事王孙蕙、翰林院检讨梁兆阳、大理寺正钱位坤……十五人也。”其二:“北都兵变,谒福王于南京。……高杰兵扰扬州,民奔避江南,奸民乘机剽敚……苏州诸生檄讨其乡官从贼者,奸民和之。少詹事项煜及大理寺正钱位坤、通政司参议宋学显、礼部员外郎汤有庆之家皆被焚劫。”只一句“大理寺正钱位坤”,在明朝的官职就是“大理寺正”了,但是弘光元年的刻本作者自序下钤有一印曰“昔游旧京位备郎将”,那么这也是他的官职了。宫词又名《大鹤山人宫词纪事》,下署“东吴鹤樵钱位坤撰”,我疑心“大鹤山人”、“东吴鹤樵”是他的号。那么他的字呢?他的籍贯呢?等等。书前有万年少的序,我想从他的《隰西草堂文集》中找点意外惊喜,但我失望了,连那篇序也没有,遑论其他。又有朱隗诗序,自称小弟,幸亏在朱隗的《明诗平论二集》载有钱位坤的诗数首,七律下朱隗评曰:“与立诗……”这就是他的字了。集中作者称周戚婉(崇祯皇帝妃)为吾郡人,那么他就是长洲人了。明清进士登科录,崇祯四年下有他的名字,这也是补充的一点了。而其馀诸如身世经历,盖阙如也。这本宫词集子初刻在弘光元年冬,也就是顺治二年,据我所知,存世只有三本。民国时曾据清李然钞本影印,流传较广。李然钞本今在湖南,我曾托人去看过。
正是因为这本书,我才开始进入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的。那已是冬季冰天了。我骑着车,找到了四通桥旁的图书馆。这里看书是要收费的,普通古籍一块钱一本,善本书两块钱一本。其实这并不过分,如果我只看一本的话。但是他们的所谓一块两块,并不仅仅如此。举个例子:我要看赵士喆的《辽宫词》,我知道《涛音诗》里有,而《涛音诗》是一个集子,共有三册,而我又是不知道在哪一册中,于是要看一下目录,而目录是在第一册的,查了一下,在中间。中间又是哪儿呢?是在第二册末呢还是在第三册之首呢?于是先看第三册的卷首,未见,那么应该是在第二册中了。我取出第二册看起来。你知道她们是怎样收钱的吗?六块。我说我只看了一本,那就是两块呀。她们说:“那两本你也翻过了。翻过了就是看过了。”
痛苦就产生了,因为我发现这个图书馆藏有几个我以前没看到过的宫词集子。只有硬着头皮来。为了省钱,我每次都看准了所要的东西抽取。她们烦我了,说我每次怎么都这样,从整函中选出—我说我没钱,如果每一本都翻一下的话,我没看的书也要付钱—其中一个突然背着我说:“看不起就别来看。”心头一惊,不知是什么滋味,涌上我脑海的是一种读书人的尊严,或许我已经没什么尊严可讲,钞票换文字,也不过分。我本来是准备第二天再来钞一次的,虽然是冒着寒风—但我消失了这冬天骑车赴图书馆的美好故事,毅然用仅有的钱,虽然是六块钱每页的昂贵,我已经豁出去了。
看书的时间在每天的轻微花费中,慢慢地离我远去,再也找不回的感觉,已成了梦中昨日的记忆。当寒风吹袭的时候,叩其两端,又空空如也。我想起远在异国的赵晶晶老师,上半年她回国开设世界文化概论课,有幸结识。赵师是杭州人,蓦然地投缘。归国之后,时时以电子邮件互通音信。赵师问我如果遇到困难,就找她在北京的朋友崔桓联系。后来我真的去了,为了日后的鼓腹。我写信给老师,却一直没有回,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个晚上,忽然收到一个电话,是老师从美国打过来的,当时的我不知该说什么,语无伦次的是我的激动。老师说我的信她都收到了,但给我的回信却发不进来,所以特意拨电话告诉我,以免我误会。后来我去重建了一个信箱,老师把上次的几封信都移到了这里。感激不尽。
接下来我便开始阅读一些资料,有时也写一点准备工作。比如作者生平、籍贯、交游等,以及书的刊刻、版本流传情况。时间是过得很快,其间有时也去去国图,或者只是为了查找一篇文章。
我已经无法再出去,因为好多书都在外面的世界。
十二月的一天。
说是什么毕业论文发布会。会后,我上去问李正荣老师,我说本科生写毕业论文有没有经费,他说没有。我说,如果没有经费的话,我的论文是完成不了的。他问我是什么题目。我给他看了我的大纲,以及一些相关的内容,他只鼓励我说,自己好好努力。我是预先知道了会是这样的答案,也就不在乎什么奇迹的发生了。
当我默默的每天踟蹰的时候,董玉亮走来告诉我说,李正荣老师让我与他联系一下。夜里我拨通了电话,他询问了一些问题,说明天在科技楼大厅跟我聊聊。我如约去了,他见了我很高兴,问我现在收集东西有没有困难,我只是说,好多资料在外面(很奇怪,我把北京当成了里面),没有钱去。“那我先支付一些,你去弄一点回来。”老师说。那怎么好意思。“没关系的,老师帮助学生嘛,应该的。”那……“我知道这不够,你先用着再说。”因为科技楼的大厅里有自动取款机,我接过他的钱,心里沉甸甸的。
没过两天,我就去了趟天津。我的老乡沈富根有一个初中同学在南开大学,我便联系了她。那是冬天的中午,我等待在她们的校门口。她来了,我觉得很漂亮,一种江南女孩的特有的纯情。她请我吃了饭,又到校园里逛了逛,听到一些掌故。下午去了校图书馆,接待我的管理人员非常好,很是热心。我找到了孔尚任的《续古宫词》,康熙时介安堂刻本。这本书一直以来研究者都以为是不见了,或根本没有刊刻,吴绮的《林蕙堂文集》有《孔东塘古宫词序》一文,但是在这本书上却没有此文。前面的序是李澄中做的,但是研究孔尚任的人,虽然找出了孔与李的交往时间,是在康熙二十四年,李序正作于是年,但是在李澄中的文集中并没有《拟古宫词序》这么一篇文章,于是乎谁都不知道。倪匡世在《诗最》中收录十二首,其馀的就再也没见过。我找到了全帙,钞录了一份,带回弆藏。
我在南开的宿舍里睡了一夜,在她们男同学的宿舍。第二天又去了天津图书馆,看了一下宋刻本的《棠湖诗稿》。那是星期五,天津图书馆的古籍部按例是关闭的,但我说特意从北京赶过来,他们也就特别的为我提供了方便。
宋刻本《棠湖诗稿》
中午,约了她,请她吃了饭,也表示不了什么,权当感谢。接着我便回了北京。她的名字叫戴小燕。
我在书目书上看到李瀚昌的《南蝉楼清季宫词》藏于湖南,当然是在长沙的图书馆里,我的同学中只有岳阳的。想起黄岚是那儿的,就问她帮忙。我是九八年冬天认识她的,那是在雪后的大观园中。但几年来也只是偶尔邂逅的招呼,并不熟识。她一听说就满口答应了。我把信息送过去,在学四的食堂。
她来了,我忽然发现,她的笑容,灿烂了整个冬季。
后来正月初八(新年第一天上班日)的下午,她告诉我说,资料已经到手。(这是我在其他图书馆没有见过的,虽说是民国时的铅印本。)
后来,李老师又帮我申请了一笔经费,虽说不多,相当于他们基地班的资料费一样。然而这对于当时身无分文的我来说,无疑具有双重的意义。在我放寒假回家的前一天下午,我领到了钱。同屋的小谢说这不够,于是取出他刚借来的五百也挪给了我。
第二天清晨,寒风凛冽。
六点我起了床,叫醒了旭东(即小谢),因为他负责骑车驮我到积水潭。八点的火车很快就开了,一点钟到了济南。济南的公交车好便宜,只要六毛钱。从火车站到大明湖,走进了山东省图书馆。一看匾额,忽然发现是乡先贤沈雁冰先生题的,很亲切。
我是为了找一本名为《衡藩宫词》的书,但是很不幸运,未能查到。管理人员说帮我翻翻,因为我特意从北京赶来,就这份眷眷的诚心。他说,他也不愿意看到我白跑一趟。但终于没有,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恨书目误人了。出来后迅速去了山东博物馆,但是他们正在搬家,馆藏的书全都装进了箱子,看不到的。他们硬是让我留下要找的书,以及联系方式,说装修完了,通知我。如果我需要的话,他们可以帮着复印,或者拍摄。到时候再联系吧。于是我只能去南京了,匆忙地打的到火车站,途中经过趵突泉,大门口好像有雾气,大概是泉水的温润吧。终究不想进去,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我的南下的心,已经在金陵了。
火车是晚上九点半的,从东营始发,我的票是没有座位的。想起是年终,归家的人肯定会很多,而这一辆最破的车,是否能装载着我?等到了时间的来临,我发现这个比较荒乱的车站,顿时在烟雾袅绕中变得沸腾起来。
全是外出打工的兄弟。
我在人群中挣扎,我在车门口拥挤,我在车箱里张望,终于寻到了一个座位,使劲地坐下。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无处不是包,无处不是人—全是外出打工的兄弟。读者可以想象我当时的环境,那不是虚拟的说给别人听的。凌晨七时,火车到了终点。(www.xing528.com)
南京的冬天好冷。
胡乱的找家早餐店,喝下热汤,填饱肚子。买张地图,找到方位。问了公交车,游2路可直接到。不知道是在哪儿。下了车,到处问人。终于来到南京图书馆的门口,上下找古籍部,却是没有。难道时间还早,人们还没有上班?等到八时许,告诉我说:乘91路,在某某站下就是了。我才知道古籍部在其他地方,去后发现,原来是在清凉山脚。
管理人员的态度真是太好了。
所有的语言—
不如您亲自去一趟。
中午去吃饭,走了一会儿,且当游玩。在一家小餐厅入座,点了一个肉炒什么的菜,于是等待。她给我泡出一杯茶,我喝起来了。多爽。冬天,热乎乎的。又拿来筷子,碟子,餐巾纸—还有一个“小勺子”!她端出一小碟花生米,说:“这是送给你的。”谢谢。炒菜上来了,米饭也上来了。吃得正香,她又端上一大碗汤,放到我的面前,说:“这也是送给你的。”我在北京的饭馆从未碰到过,或许是因为去得不多。汤是小菜加肉丝,很鲜,我最喜欢了。但是小菜有点发黄,在它的叶子的边缘。我把它挑出了,放在碟子里。没想到以后的日子,小菜都是那么新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街,只知道是河海大学后门对面的那个院子里,最里面的一家就是了。如果你去,别忘了。
下午五点闭馆,出来好累,眼睛疲劳得似乎看不见。天色已黑,连忙去找旅馆,但是附近大概什么都没有。走了很长的路,在夜色中哆嗦,踟蹰 ,背了个大包。我想起曾经与凌丽君说过,我到南京后找她的同学。于是电话北去,可惜联系不上,大约女孩子宿舍的号码总是很忙。忽然发现一家,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了就是。一切整理完毕后,再出来联系一下。却因为几分钟的时间,花了我一个晚上的旅馆钞票(一间屋,三张床,三个陌生人同住,每晚三十七元)。
她告诉我说,她的同学叫陈熙娥,以及她的联系电话。我终于联系上了,她的声音如她的名字一样动听。第二天晚上,下起了小雨,她让我乘车到某某站。下站后告诉了她,她说马上来接我。
等待。
雨慢慢地大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人来。我矗立在寒风细雨中—忽然想起今天的日子,腊月十一。对于自己来说,一个特殊的夜晚,怎能如此享受!又拨电话过去,有人接了,是她的同学。她问清了我的方位,说她也来接我。大约过了三分钟,一个女孩打着油纸伞过来了,朝着我的眼睛,一副询问的样子。迎上去,她说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告诉我说,这个十字路口都有公交车站,而且都是这个名字,其馀三个她都去过了,还问了好多人,以为是我一样的。此时她的同学也来了,撑着伞。
来到她们的楼上(她在外面租的房子,因为要考研,虽然后来放弃了,现在苏州某银行工作,这是我回北京之后凌告诉我的),我说咱们去外面吃饭吧,她们说已经做好了。那么晚没有吃,就是为了等我。感激不尽。饭桌前,她的同学告诉我,今天她们特意去买了菜,做得是最丰盛的一次了。其实我今天特兴奋,我以为今年的生日会很凄惨,他乡异客,尽管每年都是如此。没想到在金陵的日子有了她们的热情。
她告诉我,她与凌关系特好,还有与她同一所学校的王钰平。后来她带我去他们的学校,就是我昨天早晨经过的地方—东南大学。乘车到浮桥下,她带我去见她的同学。因为他也住在外面,宿舍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只剩褥子一张。所以陈离开住处的时候带了一条垫子,到学校后,又取来了她在宿舍的被子,以及热水瓶。本来冷冷的冬季,因为他们的接待,我的素昧平生的朋友,尽管我总是与凌拉老乡关系—因为我的浙北的语言与他们的常熟话有某种默契,她也就承认了这一点,何况我对常熟的文化颇感兴趣。
星期六星期天闭馆,于是闲逛。
下起雨来了,只想到夫子庙转转。31路下车后,穿过几条小街,秦淮河出现在我面前。贡院的街,花不起门票的贵,于是往前走去。忽然发现了乌衣巷,是刘宾客笔下的模样吗?想不起来了,走进巷口,其实也没什么。从后门出来,斜对着是李香君的故居。里面真是小巧,但一切都已化作了云烟,只有那折扇上的桃花依然鲜艳。我曾经有感于秦淮的笙歌,那是南明的所有辉煌。南京的文化,也许就是秦淮的历史。至少在朱自清、俞平伯笔下还是桨声荡漾。我找不到了,也许是来得太晚。
归去的途中,经过桃叶渡,吴敬梓的纪念馆,孤零零的几株桃树,因为是冬天,并不美丽。
一个星期之后,我将去上海。最后的一个下午,阅览室里面有一个人问我:“你来了几天了?”“今天第五天。下午我也将回去了。”“在我们眼里,好像有五十天了。”
她们人真好。
主任又下来了,看看我。后来得知我要回去了,特意过来问我说:“你愿不愿意到我们图书馆来工作?”我很是感激她的垂询,但我?“我在家里被……?”因为我是定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以至于我现在的落寞(我放弃了一切,在外打工)。
我要走了,我把东西全部收好。但是不能留下点什么,对于这么热情的朋友,总感难为情。于是,凑韵胡乱地补了几句空白:
仆过金陵,原本无赖。知君东南,故求苫盖。
腊月十一,雨下寻在。携至高楼,食我以菜。
铺垫设褥,浮桥之外。询前问后,殷殷相待。
今当远去,冀以来再。熙娥熙娥,吟咏千载。
我让屋里的兄弟帮着转交,出来的时候,与她通了话,告诉她我不能亲自前来的理由,何况我也不能浪费她的考研时光。
火车把我带到上海,又乘公交车南下浦东—我的朋友程新明在那儿。因为去年的十一月,我出游上海的时候,也是在他的住所。他屋里的兄弟都很熟。
我去的是上海图书馆,他们是不说普通话的,幸亏我都能听懂,不像有些北方人的难以理解。上海人比北京人更甚,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走在哪里都会受白眼,但我已经习惯,正如我习惯于在其他的城市说我是从北京特地过来的,尽管我的普通话实在糟糕。但复印室的阿姨极其地好,为我省下了很多不必要的花费。她说我是学生,不容易,又问我哪儿人,知道后很高兴。常给我些小零食吃,虽然我极少吃零食,但不好拒绝。
这时,我的钱已经花光。而朋友也没多少,只取了几百。幸亏同寝室室友的朋友(陈继伟,英勇的高中同学,俗称胖子),在上海的哪儿,通过电话,联系上了,又去借了点。
星期六逛古玩街,硬拉着朋友同去。看到许多旧书,心里有一种得不到后的失落。偶尔发现民国时出版的《郁曼陀诗画集》,想起家中姓郁(名震宏)的兄弟,让他掏了钱。后来我送他的时候,他显得很是高兴。同时买的还有《士豪诗课》一册。
我是没有看完就回了家的。那是下午三点之后了,才等到一辆开往桐乡的车子,到嘉兴时已经天黑。而这辆车又不去桐乡了,于是我们就名正言顺的被“卖”了,“卖”给了一辆开往杭州的。也好,我就可以不用到桐乡再倒车了,况且冬天,回镇的车子也早没了。七点多的时候,在镇的路口下了车。
天已漆黑。
幸亏路口就是我同学徐霞丽的家—以前我从北京回家,也大都是在路口下的车,而每次也都是到她家借一辆自行车,骑到家里。她爸正要掩门,而我也正走近。回到家里已经八点多了,冬天的寒风吹得我无法逃避。
休息了一个寒假,又从上海走。把年前没看完的图书作了个了结。
于是,差不多收集“全”了—就我的所知。到北京之后开始写论文,有时也去一下国图。忽然发现周履靖的《梅颠遗稿》在北京大学图书馆,贸然就去了。
那时天还冷,我骑车去的。到了那儿,走到图书馆门口,我主动与门卫说:“我是北师大的学生,想来看书。证件在哪儿办?”
“现在还没开馆呢,你等一会儿吧。”
“那我能在里面等吗?”我看见过道上有许多椅子,是供学生休息的;也看见北大的学生进进出出。就这么
问了。
“不能。”
“现在不一点五十了嘛。”(两点开馆)
“那也不能。”
我还能说什么。风很大,踟蹰在北大的校园,那是他们的天堂,师大不存在的。想走,但无法抗拒对历史的承诺,比这还差的待遇都经历了,为了也许是自己今生唯一的论文,无论如何。于是绕着这个伟大的图书馆转了一圈,慢慢地,慢慢地,接受这寒风的滋味。
有些事情现在想起来就觉得有意思,说真的,这也是财富。虽然说我为的是资料,但那是死的,真正的学问还是在生活中。这一切,都将激励着我,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当时也许受过委屈,有时真的是耻辱了。挺过来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而其间如果没有那么多师长朋友的关心与帮助,我的资料的收集以及论文的完成,都将是一个遥遥无期的结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朋友们的真诚已让我感动,为的不再是一个人的世界。
少华兄欲编中文系九七级同学之文章,约稿于我,不敢辞。惜乎无怪诞滑稽之事可供娱乐,亦无深沉幽趣之情以为谈资。于是稍叙年来钞书之路,以为个人之一段生命记忆。同仁读之,以我为痴,则可矣。若以为夸大其辞,故做拳拳,其可谓知我者乎?辛巳润四月芒种日。
按,杨旭辉兄曾将此文转发至人人网,并作说明曰:“转发一个老友若干年前的日志,今天读来尤有感慨,而我也在这个故事中前后数次出现,只是此文中没有提起,因为此时我们仅仅在最后一次离别的时候互通了一下姓名而已。此后若干年中,互相在默默寻找而不得,终于得某一机缘,互相见面,今日又见,告诉若干年前他有此文,遂找来一读,感慨良多。”
当年与旭辉兄同在国子监看书,遇到数次,算是识面。后在南京图书馆门口等待开门之际,见旭辉兄也来,相视而笑,始互通姓名。2006年至苏州大学文学院开会,楼梯口偶遇,当时第一反应,问道:“你怎么也在这儿?”他说:“我就在这里工作。”于是互留地址。五年后的2011年8月,又赴苏州大学参加古代文学博士点创点三十周年纪念会,在会上,我讲起与旭辉兄的这几次见面;后又告诉他说,有一文贴在往复论坛之书林清话,可惜当时没有将旭辉兄的身影写进文章。近数年来,与旭辉兄见过几面,偶尔也有书信、微信往还。另外,旭辉兄还在撰写着一部有意思的书稿,期待他早日完成,我也好早日付之枣梨。
乙未嘉平初九,个厂识于仰顾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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