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北宋欧阳修、苏洵开始编修私家之谱起,就一直提倡记自可知之世,对于以前视先传承情況,绝不胡编乱造,凡是不知道的一律存疑,因此一直以来都得到历代学者的赞扬。可是从元代开始,许多族谱编修力求追远而记载,如《云阳集》卷四载《汪氏族谱序》就说明这部族谱记载了74世,即是从鲁成公以来开始记起,共历74世,一世不缺,其可信程度可想而知;又如《剡源文集》卷十载《秣陵翁氏族谱序》讲,这部族谱起自楚国左臣,共历50世而不中断,其材料又不知从何而来;再如《待制集》卷十八载《题谷平李氏家谱》,表明这部家谱是从唐德宗时记起,直至元从未中断,共历25世,如此等等,历代世系肯定都是出于胡编乱造,这类家谱有何价值可言?到了明代,修谱中的这种现象同样存在,所以宋濂在许多谱序中一再提出严厉的批评,认为那种胡编乱造,是对祖先最大的不孝。他在《题寿昌胡氏谱后》一文中说:“族之有谱,所以记所自出,实则为尊祖,伪则为诬其先而乱其类,不孝莫甚焉。近世之士,不察乎此,多务华而衔博大,或妄为字名,加于千载以上不可知之人,或援他郡异族之贵显者,以为美观,其心非不以为智,卒陷于至愚而弗悟也。”[19]接着他就表扬了胡氏家族正确做法:“寿昌胡氏则不然,于既远者皆不敢载,独自其有征者录之,得十有五世,详亲而略疏,考讹而传信,附其遗文及当时所受制命之词,皆蔚然有叙,是可谓善学孔子者矣!呜呼,不知而妄作者,其能无愧于斯哉!”又在《凤山金氏宗谱序》中说:“古之家谱必掌于史官者,以其事有同而所闻非细故耳。吾每慨时人居显达而发于卑贱、处享盛而起自困厄者,必欲援古证今,远攀贵重之宗,以彰其世之美。”而《金氏宗谱》的编写,能够做到如实记戴,因此他非常赞赏:“余观其所著,上无扳援,下无妄冒,惟以祖文之有撩者始,其真简而明,精而确者也。予嘉之,故书此以序其端。”[20]他还以孔子整理六经为例,“君子之所为,贵有乎征。昔者孔子修五经,《书》断于唐虞,《诗》起于《关雎》,《春秋》自隐公始,或余系以辞,或从而定之,未尝敢增益也。其慎且敬如此,故孔子之经,传百世而人莫能非之”[21]。所以,他对那些家谱记载真实,起自可知之世者都大力加以赞扬。《溧水端氏家牒》是编修得非常得体的一部家谱,他在为之所写的序中,作了简要的介绍后,说:“昔者黄文节公谱其世系,仅六七传而止,其止则阙而不书,盖不欲失传信之义也。复初之事,何其有合于文节公哉?呜呼!谱牒重事也,三世不修,古者以为不孝,奈何世人多忽之而弗讲也?有若复初,殆知本之土也。”[22]又在《陈氏谱图记》中说:
予窃闻之,自受姓命氏以来,孰非神明之胄?稽诸载籍,焕然可覩。传世稍远,往往寖非其旧,而降为皂隶者有之。世德之传,固不可谓无人,其衰微而不振者,抑亦多矣。有如陈氏自宋以来,擢进士第者先后相望,功业显荣,名著当世,逮至于今,而其流风道泽尚有衍而无替,不亦盛哉!光禄十一世孙曰敬与升,咸与予交,而敬之子煦复来受经,遂以《谱图记》为属。予因效史传世表序著之,而不敢上溯其本源者,盖氏族之学难言久矣。析支分裔,唯唐为最盛,而国姓无定论。林宝作《元和姓纂》,而自姓不知所由来,今人莫能非之。予记谱如坏之上,不欲妄加攀附,诚惧后来者相非,亦犹令人之非前人也。继今而往,陈氏子孙当代加纂修而弗坠,庶几其事核,其言真,而不昧于《春秋》传信之义云。[23]
上文已经讲了,宋濂所写家谱序文虽然很多,有些看来明显是出于请托,在今天看来就是应酬文章。但是,我们讲了,他所写的这些家谱序文,每篇都有实实在在的内容,绝无空话、套话和应酬色彩,与今天某些方志专家为许多新修的市县志所写的序言,充斥各种官话、空话、套话、大话以及公式化、规律化等,连篇累牍,真是有天地之别。为了让读者知道笔者所讲不是虛言,特选一篇较短的题跋,全文照录于后。
题陈生宗谱后(www.xing528.com)
氏族之学,难言也久矣。陈本妫姓,禹封舜子商均于虞城,至周武王以元女太姬配胡公而封诸陈。其后子孙有奔齐者,遂以国为氏,传裔既久,乃至混淆。有本姓陈氏,而更为田氏、王氏者;有本姓白氏、高氏,而冒为陈氏者,此固失之。成安君陈余自大梁起兵从刘、项,陈婴自东阳以兵属项梁,二人虽曰同时,本非父子,《唐表》却以为婴生余,尤为无稽之甚。史家且尔,千有余岁之后,为孝子慈孙者,欲求谱系之真,其果何如乎?不若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可也。
予学子陈生晟,自著《谱系记》一篇,书其所可知,而阙其所不知,真有识之士哉!虽然,公侯之兴,宁有定世?生知种学绩文,有闻于多士,爵禄之来,将有不可御者。使后世子孙借其遗耀,允有所攸赖,不亦美乎?生尚勗焉可也。[24]
《唐表》指的是《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欧阳修当年编修此《宰相世系表》时,大多根据家谱材料,未能很好考证,因此错误很多,前人已经多有指出。宋濂这里也指出,陈余、陈婴两人根本不是同一家族,陈余(?—前204年)是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人,秦汉之际诸侯王;而陈婴(?—前184年)乃东阳(今安徽天长西北)人,亦西汉诸侯。两人出生地并不相同,更不是父子关系,可见宋濂对于历史上重要人物也是如此熟悉,至于姓氏源流问题,似乎还是他的强项。而将毫无关系的两个同姓人,编造成父子关系,其始作俑者自然不是《新唐书宰相世系》,而是此前某陈氏家族在编修宗谱时硬将两人拉在一道,都作为自己的先祖,《新唐书》作者不加辨别而照录,于是出现了上述的笑话。早在南宋时代,著名学者洪迈在《容斋随笔》一书中已经指出:姓氏之书大抵多谬误,亦以《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为例,批评了欧阳修轻信私家之谱的记载而不作考证,并揭露了身为史家的沈约编造其祖上世系实在可恨,“《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皆承用逐家谱牒,故多谬误,内沈氏者最可笑”。接着将《世系表》关于沈氏世系的记载原文抄录,又将《宋书》沈约《自叙》所云其祖上世系抄录,进行比较后气愤地说:“沈约称一时文宗,妄谱其上世名氏官爵,固可嗤诮,又不分别而沈国。其金天氏之裔,沈、姒、蓐、黄之沈,封于汾川,晋取之;春秋之沈,封于汝南,蔡灭之,顾合而为一,岂不读《太氏》乎?欧阳公略不笔削,为可恨也!”[25]这就说明,长期以来社会上记述家史、编修家谱过程中,胡编乱造现象是普遍存在的,特别是在叙述其远祖时,大都有伪托攀附之疑。正因如此,宋濂就再三强调家谱、族谱的编修,务必注意真实性,任何伪托攀附都是对祖先的不孝,这个道理非常简单,把别人的祖先当作自己的祖先,还有什么孝顺可言?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这篇不到400字的短文,却讲了那么多的内容,大家看了不会产生公式化的感觉,对于《谱图记》只讲了这句话:“书其所可知,而阙其所不知,真有识之士哉!”既无套话,更无空话,与我们今天那些欢喜为人作序的先生所写的序文废话连篇,尤其是新修方志序文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我们还要特别指出的是,他不仅指责那些在家谱中胡编乱造者为不肖子孙,同样批评那些不加分辨而轻信这些家谱的人,就如大名鼎鼎的欧阳修,由于其不加考辨就采用了这些伪造世系的家谱,实际上就是在传播假的历史,欺骗了广大读者,所以宋濂非常气愤地说:“为可恨也!”可见,他是封建社会中一位非常正直的学者,其行值得称颂,其人令人尊敬!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