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出诺曼底一战必将青史留名,或许可以媲美上次大战中的圣米耶勒之战或默兹-阿戈讷之战,但是对我们这些亲历者而言,当时此战仅仅被当作“实施突破”。我们记者都能感觉到大举进攻在即。要是经历过战争,无须别人告知也能看出很多名堂。后来一天晚上,在法国的美军总司令奥马尔·布莱德雷中将来到我们营地,简要介绍了即将开展的行动。他说:“一旦我们在上午有三个小时适宜飞行的好天气,此战就将在那一天发动。”
我们闻讯大喜过望。这边没有一个记者、士兵或军官不对布莱德雷将军抱以完全和绝对的信任。他若觉得大规模攻势已准备就绪,这就够了。将军告诉我们,进攻覆盖圣洛以西一段约5英里宽的德军战线。我军三个步兵师将在那段狭窄战线上并驾齐驱,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步兵师和两个装甲师。一旦在德军防线打开一个缺口,装甲师将一鼓作气继续深入数英里,然后向那边的德军后方海岸右转,意在将其截断和包围。其余两支侧翼军队持续对当面的德军施压,阻止对方增援我军主攻方向上的德军。
此次进攻会由历时两小时、1800架飞机参与的大轰炸掀开序幕——这将是我军迄今最大规模的直接空对地支援。俯冲轰炸机打头阵,随后四引擎重型轰炸机出动,接下来轮到中型轰炸机,最后俯冲轰炸机卷土重来,之后地面部队将在前方战斗机的持续掩护下发起进攻。这是一个令听者心潮澎湃的计划。布莱德雷将军没有告诉我们此战重大,不过别的军官信誓旦旦表示:“这是一场无限制目标的强攻,就是这样,是一次大规模突击战。”
战争中人人都有贡献,无论天涯海角,无论他们多么平凡。不过在前线,完成这次突破依靠的是四个兵种的奋战,没有谁功高一筹。没有一个兵种可以独挑大梁,不靠其他三个的支援。他们协同作战的方式巧妙、精密,他们连同布莱德雷将军的计划居功至伟。这四个兵种是:航空兵、装甲兵、炮兵和步兵。
我随步兵部队一起行动,因为该兵种是我生平感情所系,也因为我怀疑威风凛凛的坦克部队可能会抢走属于步兵的风头。我加入的是第4步兵师,在担任进攻矛头的三个师之中处于中间位置。在前线后方的第一晚,我舒舒服服地睡在师指挥室帐篷里的小床上,也首次见到师长雷蒙德·O.巴顿少将,一个慈祥、亲切、体贴的优秀军人。第二晚是在偏僻的前线一座东倒西歪的法国农房度过的,我睡在脏地板上,被死牲畜的恶臭熏得半晚合不上眼。第三晚更偏远,我睡在果树林里,选了一片灌木篱墙背后掘壕隐蔽,这里不易被德军的88炮打到。次日天气放晴,进攻正式开始,日期是7月25日。
诸位若还没有把这个日子贴在帽子上,那我建议赶紧贴上,至少记在心里。我有预感,1944年7月25日将成为这场战争中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巅峰时刻。
正是在这天,我军开始以雷霆万钧之势冲破受困的诺曼底地区;也是在这天,我们不再把我们的地盘称作滩头阵地,我们知道在横跨整个法国打过去。自此以后,我们把所有可怕的前景和对入侵登陆的灾难性下场的担心都抛诸脑后。我们再也没有败退出局的可能。从今往后,命运、天气或敌人再也不可能给我们致命打击,我们只会越来越强大并最终夺取胜利。
在那段历史性时期里,我在前线部队待了五天五夜。大规模攻势发动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正午,而非书里写的万籁俱寂的零点或者神秘莫测的拂晓时分。由于恶劣天气不利于飞行,进攻推迟了一天又一天,后来我们每天吃早饭前都不确定它究竟是要继续开展还是又一次取消了。终于消息传来,行动继续,我们团各个营的指挥所参谋人员被召集在一起,进行作战计划的最后复习。每人都得到一张油印的前线草图,上面准确标出各类型轰炸机将要轰炸的德军防线地点和时间。另一张油印纸的内容是大规模攻势的具体命令。
军官们在一个小苹果园里围成了一圈,或站或蹲,苹果园位于一栋摇摇欲坠的石屋背后,贫苦的屋主在我们到来前举家搬离了。前院的石墙被炮弹打垮,通往果园的路上有弹坑、断枝和弹痕累累的树干。几个士兵前一晚睡在阁楼,单薄的楼板突然垮塌,他们掉进楼下的牛棚里,吓个半死。农房周围依然有活蹦乱跳的家禽和家兔,而田地到处是死去的奶牛。
上校团长站在军官中间,将作战命令详细梳理了一遍,营长们则用小本子做着记录。末了,上校说:“此次进攻厄尼·派尔也在团里,他将随一个营参加行动,届时你们就会看到他的。”众人纷纷含笑看向我,我不禁有些尴尬。
随后巴顿将军来了,上校喝道:“立正”,众人立即站得笔挺,直到将军吩咐:“你们继续。”一个士兵跑向餐车,拿来一个折叠式帆布凳子,将军便坐下来,专心致志地听上校讲完,然后走到人群圈中央,一脚斜站,另一脚像支架一样大大叉开,他讲话时注视着四周众人,很快结束讲话,其主旨是:这是美国陆军一支最精锐的团,是上次大战中最后离开法国的团,也是这次大战最早踏上法国土地的团,在诺曼底每一次进攻都为全师打头阵,这次进攻也不例外。本团是我多年的老部队,我感觉同诸位亲密无间,也无比骄傲。
将军布满皱纹的脸饱含深情,双眼流露出真挚和深沉的情感。巴顿将军是一个情深义重之人,每每为战争的悲剧所刺痛,无论那是他亲身体验还是旁人转述。结尾处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而深受触动如我,感觉喉咙哽住了。最后,他说:“那么,上帝保佑你们,祝你们好运。”
之后人群散去,我随一名营长同行。进攻的消息通过野战电话、无线电台和联络员等方式层层传达给最基层的部队。离轰炸开始还有一小时,离步兵出动还有三小时。步兵们除了把掩体挖得更深一点之外只剩下等待。整个乡村以及穿着褐色外衣的栖息者似乎都陷入静止。让人感觉大屠杀前最后的宁静。
大轰炸的第一波飞机在临近上午10点时飞来,有战斗机和轰炸机。横在我们前面的主干道是轰炸航路,届时它们只轰炸那条公路的远侧。参加进攻的步兵已经后退到公路这边几百码远的地方。所有人都得到死命令,必须待在散兵坑里,因为飞在高空的水平轰炸机必然、也情有可原地会出现误炸。
我们仍然在一马平川的地区,树篱又是那么高大,周围根本没有高地(既没有山头,也没有建筑物)能让我们像当初在西西里岛和意大利那样将轰炸尽收眼底。除非我们走过去,呆在轰炸航路下面,否则在哪里都大同小异。我曾吃过离轰炸航路太近的亏,这次后退一步,选在距离出发阵地后方800码左右的一个农院里观看。然而在其后两小时,我恨不得倾家荡产,付出全部心愿和希望,只求再退后800码。
我方前线由地上的长彩条布标示出来,大轰炸期间则由彩色烟幕指引我军航空兵。俯冲轰炸机准时出现了。我们站着看它们近乎垂直地从天而降,大约在前方半英里进入轰炸。它们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分秒不差地依次飞扑下来。目力所及之处,总有一群群飞机或者在俯冲,或者在爬升,或者在进行俯冲前的横滚,或者在我们头顶一圈圈地盘旋等待。
天空充满了尖锐响亮的炸弹爆裂声、飞机机枪开火声以及机群俯冲时的尖啸声。这些声音来去匆匆、震耳欲聋又清晰可辨。接下来,新的轰鸣声逐渐传入我们耳中,那声音低沉、单调、遮天蔽日——听来真是恢宏、遥远,如末日降临。重型轰炸机来了,它们径直从我后面飞来,起初只是空中的斑斑点点。我们看得见苍穹映衬下成群结队的它们,但身影小得无法单独计数。它们飞得特别慢,12架为一小队,3个小队为一大队,以大队为单位在天空延展开来。大约70架飞机组成一个机群,一波波庞大的机群相距2英里或10英里,我不知道具体几何,但清楚地知道,它们源源不断地飞来,我一度以为无穷无尽。至于德国人作何感想则已非我所能理解。
轰炸机编队慎重地徐徐划过天幕。我以前从不知道一次风暴、一台机器或者人铁了心要做的事有着如此恐怖残酷的威势。我有一种感觉,即便上帝在它们面前现身,恳切地伸出手心劝它们回去,它们也无力偏离这条铁血航线。
我同下至列兵上至上校的一小群军人一道站在石砌农房后面。院子边缘到处是战壕,不远处还有一个带铁皮顶棚的防空洞。不过我们都看着上空壮观的景象入了迷,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恐怕需要待在散兵坑里。(www.xing528.com)
第一个大型编队直接从我们上空掠过,后续编队紧随而至。我们叉开双脚,身体后仰,希望能看得更高,结果以钢盔落地告终。为了看得更清楚,我们双手握成空心拳,放在眼前,像举着双筒望远镜一样。之后炸弹落下来了,起初像爆米花噼啪作响,随即传来震天巨响,似要毁灭我们前方天地万物。接下来投弹持续了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像几个世纪般难熬。滚滚烟尘冲天而起,沿着地面向后徐徐穿过果园,洒落在我们周围,钻进鼻子。白昼渐渐黯然失色。彼时万物沸反盈天,单独的声音不复存在。天地间笼罩着雷鸣般的飞机声、炸弹的呼啸声。我军的重炮也在四周咆哮,但我们几乎听不见。
德军的重型高射炮开始猛烈回击,一簇簇巨大的黑色弹道划过天空,最后和飞机的尾迹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不知是谁突然大叫:有架飞机冒烟了。果然,我们都看见一架飞机笔直拖着1英里长的淡淡黑烟。众目睽睽之下,熊熊火焰席卷了那架飞机,从机鼻扫到机尾,顷刻将它吞噬,它倾斜着,慢慢以大弧度盘旋下坠,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仿佛缓步舞动的华尔兹一样优雅、有节律。突然,它好像改变主意了,晃悠悠地上升,姿态越来越陡直,速度越来越慢,最终似乎定定地悬停在自己喷出的黑色烟柱上。然后它依旧缓缓地翻转机身,朝地面俯冲,仿佛一根自成一体的笔直长矛,矛头是金色的,矛柄是黑色的,最后它消失在树梢背后。然而在它下坠前,惊叫声四起:“又一架冒烟了”,“还有第三架”。其中几架飞机冒出一朵朵降落伞,另外几架则始终没出现降落伞。一个白丝绸降落伞缠在机尾上。地上有双筒望远镜的人目睹到那名机组成员在被火焰吞噬前一直拼命挣脱。其后一个小黑点从空中坠落,全程孤零零的。
广袤无垠的苍穹一直被飞机所覆盖,这些飞机没有下坠,一往无前,权当纷纷扰扰都不存在,绝不偏移丝毫。伴着巨大的轰鸣声,它们缓缓前进,威风凛凛,仿佛眼中只有某个遥远的目标,视沿途无一物。天哪,我们对那群空中战士佩服得五体投地,为坠亡者痛心疾首。
人们确有可能为一些波澜壮阔的战争场景看得目眩神迷,以至于一度不顾自身安危。我和一小群陆军官兵观望壮观的大轰炸时便是如此。然而好景不长,我们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炸弹爆炸的气浪正一波波地向后朝我们涌来,而非计划的逐渐向前推进。我们慌了,疑心那些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飞机对准地面的烟雾线投弹,而微风正将这道烟雾吹向我们!众人心头笼罩着难以形容的恐惧,身体僵硬、大脑空白地站在原地,呆呆看着一波波气浪靠近、掠过,感觉进退维谷,束手无策。随后只眨眼工夫,天地间突然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砰砰声,仿佛硕大的熟透的种子从巨型干葫芦里呼之欲出。我相信这群人以前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但直觉告诉我们,这就是上空数百枚炸弹急速落下的声音。
我曾多次听过炸弹落下的呼啸声、嗖嗖声或者沙沙声,可从没听过砰砰声,我不知道这种声音作何解释,但它听上去可怕至极。我们纷纷卧倒,有的钻进防空洞,有的躲进散兵坑和壕沟,还有的躲到花园围墙后面——只不过墙的哪一面才算“后面”全靠猜测。我来不及进防空洞,最近的藏身处是石屋一端的马车棚,砰砰声已经落到我们头顶上,我记得当时自己平扑在地上、摊开四肢,像是漫画里被蒸汽压路机压平的人一样,随后我像鳗鱼蠕动着,试图躲到大车厢下面。
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军官也在向前蠕动,我们同时停下,不约而同地感觉前面无路可走。炸弹已经在四周炸开了花,我们像两条蛇一样微微仰头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我知道我们脑子里想的和用眼神交换的是同一个问题:怎么办?可我们都无计可施,只能瘫在地上,一言不发,隔着一尺的距离,带着徒劳的哀求表情看着对方,直到危机过去。
这波轰炸的声势唯有用“混乱不堪,坐以待毙”来描述。爆炸摄人心魄。震颤的气浪一波波冲击着我们,耳鼓膜咚咚直响,感觉胸膛和眼睛都在轻快地震荡。
四周终于平静下来,我们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然后逐步走出散兵坑及其延展工事,想看看天上的动静。这时可以看见,其他波次飞机正从后方飞来,每一波堪堪掠过时我们都感激涕零,因为大多数飞机直接从头顶呼啸而过。上空不时传来砰砰声,炸弹落进我们前方和左方的果树林里,落在我们后面半英里的地方。四周地动山摇。不过我们这群人总算安然无恙地躲过一劫。
我无法记录我们任何人恐怖到极致时的感受和想法。相信人在那一刻的感觉一定是千变万化、千头万绪的,他只能等待,痛苦地绷紧全身肌肉和神经等待着。大约一小时后我感到浑身酸痛,到了下午3点左右,后背和肩膀好像挨了棍棒揍一样疼,这都是人在长时间里为抵御预料中的剧烈震动而下意识地高度绷紧肌肉的结果。我记得自己当时还在担心在华盛顿时的旧友、《战地记者》社的肯·克劳福德,轰炸时他在我前方几百码。据我所知,我和他是第4师仅有的两名战地记者。我不知哪些记者在两侧翼的师里,我们能看到那两个师同样遭到轰炸。三天后我回到营地,才得知麦克奈尔中将和美联社摄影师比德·欧文被炸身亡,而肯安然无恙。
我们结束丢脸的匍匐爬行,站起身四下张望,知道空军已经发现失误并进行了控制。炸弹重新被投向该投的地方:我们前方一英里左右。即便隔了一英里远,几秒钟之内上千枚炸弹爆炸的威力也能震得地动山摇,大气颤抖。起初我们还心有余悸,不过随着骚乱和破坏逐渐前移,终于放下心来。
两架野马式战斗机像一对白鸽翩翩而至,它们在每一波轰炸机到来前来来回回地巡逻,似乎在通过自己的存在呼叫后者:这里不是投弹的空域,你们再等等,再等几秒钟。接下来,我们可以看到每个飞行小队刚飞过我们上空时,其中一架的机腹打出一枚信号弹,信号弹拖着鲜艳的烟雾尾巴猛冲向前,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我见过的最优美的弧线。好像有一支隐形的蜡笔在天幕急速画出一条线,示意所有的轰炸机看这边:“这儿!这里才是投弹的地方。随我过来。”而后续到来的编队都遵从引导,依次投下各自的标志弹,指引后面的同伴。
德军高射炮早已销声匿迹,其炮手或者躲起来了,或者被消灭了。我不知道这天究竟出动了多少重型轰炸机。我在自顾不暇的时候数出了远超400架的飞机。我只知道那400架仅仅是打头阵的,全天应该有1800架。我相信后来军方宣称的出动了3000多架。任何神志清醒地从此次轰炸中生还的德国兵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轰炸结束后,我甚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内疚感庆幸自己还活着。
那时我以为地面进攻没戏了,因为遭受自己人的轰炸是很打击士气的。混乱之际,一个相识很久的上校在农房后面走来走去,一边打着响指一边喃喃自语:“可恶,可恶!”有一次他走过我身旁,停下脚步,盯着我说:“可恶!”
我搭话说:“不会发动进攻了,是吧?”他说:“是的。”说完又打着响指、迈开步子、甩动手臂,仿佛在朝地面投掷石块。
我们营的前锋部队将在重型轰炸结束40分钟后为地面进攻打头阵,可是该连直接被炸弹命中,导致包括休克者在内的人员伤亡惨重,有的士兵濒临崩溃,不得不被遣送回后方,部队受到沉重打击,军心不稳。尽管如此,B连还是分秒不差地准时发动进攻。官兵们冲向敌阵,不到一小时就传回消息:已经越过德军阵线800码,正在继续前进。从便携式无线电台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农场周围的将军们几乎喜极而泣。到了形势需要的时候,美国士兵可以打得威武不屈。
我相信,那晚轰炸机组回到英国,得知他们害死了地面上的同胞这一噩耗时,多半会掩面而泣,或许他们真的哭了。但那天下午,果树林里和灌木篱墙间的混乱和怨恨很快过去。怨恨之后,人们还清醒地记得,空军是我军前方强大的左膀右臂。不仅是在战斗打响之初,而且在每天最微弱的晨曦之中,空军孜孜不倦、永无止境地为我们开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今日的错误敌人同样犯过。硝烟和战乱既困扰着地上的我们,也困扰了空中的将士。既如此,相较于狂风暴雨般落到敌军阵地的炸弹数量,误投的比例真的很小。诺曼底战役中空军始终发挥出色,地面官兵也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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