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师师长曼顿·S.埃迪少将是战地记者最喜欢的将军之一。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对我们极尽坦诚,因为他平易近人、很好说话,也因为我们认为他有大将风范。我们早在突尼斯和西西里就知道他的大名,如今到了法国依然是他。
和他的长官奥马尔·布莱德雷将军类似,埃迪将军看上去更像个教师而非军人。他长得高大魁梧,却戴着一副眼镜,有点斜视。作为美国中西部人,他的言谈确实像那边的人。哪怕已是一个有着28年戎马生涯的军官,他依旧声称老家是芝加哥。他在上次大战中负过伤。他非能言会道之人,但谈吐得体、笑容可掬。虽是职业军人,却像普通人一样鄙视战争,也会为战争中的消耗和悲剧所震惊。他对凯旋的渴望不亚于任何人。
将军在战地住一辆用作机械车间的卡车。为此这车被改装一新,有床、书桌、橱柜和地毯。他的勤务兵是个热心肠、深色皮肤的中士,原籍厄瓜多尔。他睡在卡车里,手下一些军官睡散兵坑。不过我在他的师里的一天晚上,连他的司令部都受到战火波及。炸开的炮弹弹片打在车顶,于是他搬了出去。
一般来说,他在上午办公,下午出访各个团和连的指挥部。他通常坐一辆没有武装的吉普车上前线,后面紧跟着另一辆吉普,车上配有一挺机枪和一个步兵,提防着狙击手。出发时司机常叮嘱:“坐稳了,将军外出时可不会磨蹭。”他在车里放了一部便携式电话机,这样若他突然想联系手下哪个部队时就让车停在路边,接通地上的电话线即可。
埃迪将军尤其喜欢在手下始料不及的地方突然出现。他知道士兵们在战斗激烈的前线看到司令官会士气大振。所以他在前线总是昂首阔步,从不卧倒在地,也不流露愁容。
一天,我同他一道乘车出访。我们在一个指挥所停下车,和一群军官一起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看地图。我军的大炮正在附近打得热闹,但我们这边毫无动静。稍后,一枚炮弹势如闪电,突然从我们头顶上方飞过,高度低得似乎刚好掠过树梢,它发出的不是呜呜声,而是嗖嗖声。包括上校在内,在场所有人都扑倒在地,抓紧草丛。炮弹落在邻近的果园里爆炸了。埃迪将军却稳如泰山,淡淡地说:“哎呀,我们自己人的炮弹而已。”
我认识将军不是一两天了,所以大着胆子说:“将军,如果是我们的炮弹,那我只能说,这仗打得见了鬼了。我们在向北进攻,那枚炮弹却朝着正南方飞。”
将军只是哈哈一笑。
将军时而也喜欢凌晨4点起床,去文件收发中心和食堂转转,让那儿的人大吃一惊。他最喜欢的战场往事就发生在这样一次夜间转悠。那还是在非洲的新露营地,正下着倾盆大雨,地上的泥浆齐膝深。由于撑竿松了,简易三角帐篷不断往下跨。众人无不被淋成落汤鸡,苦不堪言。到了深夜,将军徒步踏上泥沼,为那里的孩子们感到难过。他从一个努力架起倒塌的帐篷撑竿的士兵身边路过,对方正用钢盔当榔头敲打着,做得异常艰难。钢盔不时敲打个空,还溅了他一身泥,他怒火中烧、骂骂咧咧。当时将军正打着手电筒,士兵见到有光,喊道:“嘿,哥们儿,借点光好吗?”
埃迪将军顺从地蹲下,手持手电筒照过去,而士兵继续锤打,泥浆继续飞溅。木桩最终支了起来,这时两人才站起身,将军问:“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喘着气,有点吃惊,他探身过去,凑近了一看,顿时失声大叫:“上帝啊!”
瑟堡半岛战役期间,我随第9步兵师一起度过了9天时间,正是该师截断了半岛,也是攻破瑟堡港口的三个师之一。这是我军一支精锐,参加过北非登陆,从突尼斯打到西西里,然后在1943年秋转至英国,整个冬天都在为登陆法国而训练。这也是带着实战经验登陆诺曼底的美军师。
我们还在地中海时,第9师遇到一件怪事。因为一些不可知的原因,该师未能像别的师一样及早通过新闻审查发布报道,结果该师感觉受到冷落。将士们一路苦战,付出了巨大牺牲,总体而言颇有建树,在国内却名不见经传。
缺乏赞誉必然挫伤士气。每个指挥官都知道部队得到的宣传是影响士气的因素之一。所谓宣传不是包装美化,而是对国内民众公布某部队经受过怎样的磨砺、做出了哪些事迹。普通步兵若是知道克服眼前的困难将立功扬名、将在家乡父老中传为美谈,那他会更加奋不顾身。
鉴于在地中海战场不受重视,第九师精心筹划。首先,这时有了新的新闻审查政策,得益于此,一旦确定德军也知晓交战对手,媒体便会及时将参战的美军师公之于众。该师克服了巨大的障碍,确保让随军记者有宾至如归之感。该师还设了一个小型公关部门,派一名军官总负责,一班士兵加一辆卡车搬运记者们的行李装备,还安排了三间带小床、电灯和桌子的帐篷。第9师的随军记者有荤菜可吃,有桌子可书写,在前线有吉普车可坐。此外,只要他们提出要求,信使随时会将稿件送到后方。
当然了,即使为记者创造出种种便利,一个师首先自身必须力争上游,才能博得美名。第9师就很出色,在瑟堡之战表现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过去的战斗经验发挥了效果。他们的出色不仅体现在单场战斗,还在于整个组织配合默契、天衣无缝。我以前也解释过,打仗对组织机构的依赖程度比大部分人想象得更高。
此战第9师的作为在我军历史上并不常见。该师牢牢扼住敌人的咽喉。德军稍做后撤,第9师必紧追不舍,从不给敌人重新集合和重整旗鼓的机会。他们飞兵疾进到有趣的程度。我驻师部指挥所七天,他们一共六次拆掉帐篷,向前推进。这可把负责拆卸和安装帐篷的士兵累得够呛。我无意中听到其中一个人说:“我还不如加入林林兄弟马戏团。”
一个师的司令部所在地通常比较安全,第9师则不然,其司令部经常出事,几次惨遭炮弹袭击,牺牲了一些人员。德军狙击手不时会干掉一个人。我同他们在一起时从没一晚上睡安稳。我军大炮部署在四周,炮火声通宵未歇。德军飞机也时常飞来,轰鸣声回荡在夜空,令我们寝食难安。一天晚上,我正同林德赛·纳尔逊上尉(来自诺克斯维尔)坐在帐篷里,忽闻一阵巨大的爆炸声,随后我们头顶上方的树梢传出尖啸声。可我们既没有跳起来,也没有趴倒在地,我说:“我知道是什么,是我们一个弹带。我也是个老资格步兵了,听过无数次弹带飞过的声音,它们有时像狗叫,都不足为惧。”
“那当然,”纳尔逊上尉接话:“就是一个旋转弹带。”但几分钟后我们发现,所谓无害的自己人的弹带其实是块一尺见方、烧得炽热的锯齿状弹片,来自100码外的地上一枚德军240mm炮弹。
当个自作聪明的人真绝。
在诺曼底乡间作战意味着从一个篱墙打到另一个篱墙,而进入一座镇子或城市时则意味着从一条街道打到另一条街道。一天,我与一个奉命去肃清瑟堡郊外小股敌军的步兵连同行——我向诸位保证,我真的是偶然遇到他们的。鉴于这段经历在步兵连向一座敌占区城市挺进过程中较为典型,我想试着为诸位做一番描述。
如我所说,我原本无意与之同行。那天下午我按部就班地启程前往一个营指挥所,打算去那儿随便看看,和我结伴的是新闻记者查尔斯·沃滕贝克和摄影师鲍勃·卡帕,两人来自《时代周刊》和《生活》杂志社。
我们抵达指挥所,基本上就到了前线。指挥所设在狭窄的街边一座教堂里,宪兵正在街对面的庭院里搜查一批新来的俘虏。我同他们待了一会儿。这时他们离前线相当近,但仍然高举双手。他们明显战战兢兢,急于讨好看守。我旁边一个士兵向其中一个德国孩子询问他的帽徽,这孩子直接将帽子给了对方。俘虏们身上散发着类似青贮饲料的臭味。有几个俄国人,其中两个还带着妻子,两口子一起住在前线。妇人以为我们要枪毙她们的丈夫,陷入歇斯底里。德国人正是用这种方法让被征召的俄国人为他们卖命的——他们灌输彻头彻尾的谎言,令对方深信落入我军之手的下场是立即被枪毙。
我们下方的市区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四周爆炸声连连。我军炮弹自头顶嗖嗖飞过,在另一头轰隆隆炸开了花。德军20mm炮弹也在我们上空飞舞,打在我们背后的镇子里。一挺挺步枪和机枪哒哒声不绝于耳。凡此种种,都令我紧张和焦虑。最近的德军战斗部队离这儿只有200码。
正冒着上述所有危险晃荡时,一个身穿战壕服,戴着太阳镜(尽管天气阴冷昏暗)年轻尉官走过来说:“我们连等几分钟就要从这条路出发去清除一个据点,大约离这儿半英里。路上有些房子里可能有狙击手。你们想一起来吗?”
我才不想去,同一个步兵连一起上战场可不是安享晚年的路数。可人家都提出邀请了,我还能说什么,只好答:“当然想。”沃滕贝克和卡帕也一口答应,沃滕贝克似乎就从不会紧张,卡帕的胆大包天更是人尽皆知。接下来的路有他们做伴再好不过了。我们随即迈开步伐。士兵们已经在前方的路两边排成长队,只待军官赶上来宣布出发。我们一直走到队列起点才停下,那名尉官边走边自我介绍,他是奥赖恩·肖克利中尉,密苏里州杰斐逊城人。我问起奥赖恩这个古怪的名字由来,他说来自马克·吐温的哥哥之名,肖克利是副连长。连长是波士顿人劳伦斯·麦克劳克林中尉。连里有个军官是补充兵员,三小时前刚到,以前从没打过仗。我注意到他几次闪避我军的炮弹,但一直在拼命强装镇定。
周围的士兵两周没刮胡子了,制服湿腻、脏污——他们上岸时就穿着这套不舒服的气浸绝缘服。小伙子们十分疲惫,近三周以来马不停蹄地步行前进、战斗,席地而睡——而地上往往是湿的。他们一直绷紧了神经,啃着冷冰冰的口粮,眼睁睁看着朋友牺牲。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几乎是挑衅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国内民众这边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听到的尽是胜仗和无数光荣事迹,他们不知道,我们每前进100码都有人丧生。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这边的生活有多艰难。”
我告诉他,这正是我一直以来的追求。对方厌烦透顶,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部队还不能回国,他们打了所有的战斗。这话也不尽然,因为还有战斗更繁重、伤亡更惨痛的师。人们会因为精疲力竭而生出他那样的感觉,但往往休息几天后就能重拾笑脸。
等待上路时,黑云压顶的天空下起倾盆大雨,把我们浑身都淋湿了。肖克利中尉拿着一张地图走过来,向我们说明他的连将要去消灭碉堡和机枪巢组成的据点。我军已经插入两边的城市,但我们面前这条路目前还没人走过,人们以为这条路肯定位于敌人的步枪火力范围内。
“我们这么干,”中尉说:“先上一个步枪排,一部分重武器排紧随其后,实施机枪火力掩护。然后另一个步枪排冲过去,接下来是一支迫击炮小队,以防碰上硬骨头。然后再上一个步枪排。其余重武器单位殿后,保护我们的后方。我们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我也不希望你们跑到前面去,所以何不跟着我?我们位于连队中间位置。”(www.xing528.com)
“好的。”我答道,心里并不害怕。人一旦专心致志是很少害怕的,最忌讳的莫过于瞻前顾后。幸运的是,这次小冒险来得太突然,让我无暇瞻前顾后。
雨还在下,我们意识到下午都不会停。大家都没有雨衣,到了晚上衣衫尽湿。我尚且可以回帐篷过夜,但士兵们只能就地睡觉。
眼看就要上路了,上空突然枪声大作。“又是那该死的20炮,”中尉说:“最好再等一分钟。”士兵们都蹲在墙后。猛烈的小口径炮弹狠狠击打着后面一处草木丛生的山坡。山坡上一个法国农民正在农仓院子里拴马,赶忙冲进室内。炮弹在那边炸开了花。两个死去的德国兵和一个死去的美国兵仍旧躺在车道上,我们向前走几步就能看见他们。
炮击终于停止,出发的命令也下达了。离开高墙的庇护时必须穿过开阔地里一条小涵洞,然后在马路上转个弯。士兵们逐个上前,像大猩猩一样蜷伏着钻进涵洞,穿过了这段危险空间。钻出来后,他们徐徐分散到马路两边,其间不时停住、蹲下,等上几分钟。他们动身时中尉一直在吼:“快散开!你们想引来敌人的枪子儿吗?别挤成那样。间距保持5码。该死的,散开。”
人在险境时有一股无可遏制的靠近别人的冲动,所以士兵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奔向前面的战友。这时另一个中尉喊道:“你走右边,观察路左侧有没有狙击手。你走左边,观察路右侧。大家都像这样互相掩护。”
一个军士长交代一个路过的士兵:“把那手榴弹从弹盒里拿出来,放里面对你没好处。把盒子扔了。这就对了。”
有的士兵将手榴弹固定在步枪两端扛着走。人人都有手榴弹,一部分人有大型勃朗宁自动步枪,还有个人搬着一个巴祖卡火箭筒。狭窄的队伍里间或夹杂一个医护兵,背着装绷带的背包,左臂佩戴红十字标志的袖标。队伍只顾赶路,无人交头接耳。他们一次一人、间隔几秒钟地向前挪动时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人们通常以为进攻方都是勇猛无畏的,但这些士兵步步踌躇、小心翼翼。他们明明是猎人,此时却像猎物,表情夹杂着莫可名状的激动和凝重、焦虑。
我看在眼里,万分怜悯。他们不是勇士,只是一群机缘巧合之下来到异国他乡断壁残垣的城市,持枪顶着滂沱大雨、蹑手蹑脚走在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上的美国年轻人。他们战战兢兢,但无权放弃,别无选择。他们都是好汉。我在那天下午同他们一边沿着破烂诡秘的街道缓缓潜行,一边攀谈,所以知道他们都是好男儿。即使他们不是为杀戮而生的战士,毕竟打了属于他们的胜仗。这是最重要的。
当我们踏上前途难料的街,轮到我独自走过那段空旷漫长的15尺了。一个士兵问我是不是没有步枪,每次我真正涉足前线战斗区域时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回答说没有,不允许记者带枪,否则有违国际法,但士兵们不认同该法规,最后那位中士提醒该我了。我屈膝跑过去,缩起双肩钻过涵洞,穿过开阔地。天啊,跑过去的我却感到一阵孤独。为了同前面的人保持距离,我必须在开阔地中央停住。我在一片小灌木丛后面趴下,好像这样就能万事大吉。
出发前我同身后的士兵聊了一阵,刚开始记录他们的名字,就轮到我上路了,所以直到一个半小时或者更久以后,我才利用其中一次漫长的等待时间,背靠房子蹲下来,重拾被打断的工作。当时大雨倾盆,我将笔记本垫在膝盖上写他们的名字,士兵们都举着我的头盔,为本子挡雨。
以下是我在那天下午小冒险期间的几个“战友”:约瑟夫·帕拉伊萨中士(匹兹堡市I街187号)、阿瑟·格林一等兵(马萨诸塞州奥本市牛津街618号)——他的新英格兰口音很重,我必须让他拼出“阿瑟”、“奥本”两词,才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迪克·梅迪奇一等兵(底特律市莱米大道5231号)、詹姆士·贾尔斯中尉(田纳西州阿森斯)排长,当时他浑身湿透、一脸疲惫的模样,很像士兵,以至于他自报“中尉”时我大跌眼镜,原本只当他是个大头兵。阿瑟·施拉格特一等兵(辛辛那提市泰勒大道3915号),在国内时是我的老读者了,所以显然也是个好小伙。罗伯特·伊迪一等兵(宾夕法尼亚州新费城市),30岁,已婚,曾在啤酒厂工作,现操作火箭筒,但这天他的火箭筒烂了,只扛着一挺步枪。本·里恩齐一等兵(纽约市东115街430号)、罗伯特·汉密尔顿中士(费城罗宾斯大道2940号),曾在非洲受过伤。乔·内斯卡维奇(宾夕法尼亚州谢南多厄市),他得意地展示他的两件诺曼底战役战利品——狙击子弹划过他的头盔而留下的深深的凹痕,从一个德国战俘那儿得到的皮革雪茄烟盒。这些人都是第9师的老兵,大多打过突尼斯和西西里战役。
我们渐渐继续前进,每次移动几步。士兵们一直紧靠路两边的墙角蹲着。城里依然无比喧闹狂乱,我们听不出那些声响来自何方,去往何处。房子还没垮,但不时能看到墙上有个圆窟窿,窗户玻璃被震碎了一地。遍地是歪歪扭扭的电话线。城里大部分居民都离开了。顺便说一句,在几近荒芜的真空般的空城里,枪炮声总会显得更响亮、更失真。一扇扇门和百叶窗兀自反复砰砰作响。一群狗突然窜到街上,号叫着互相追逐,它们显然被避难的主人遗弃了,跑得特别野。我们误以为犬吠会招来德国人,担心之下赶紧将它们嘘走。
街道蜿蜒曲折,我们看不见走在前面的排,但前方不远处很快传来的步枪声、机枪哒哒声以及德军自动手枪急速的砰砰声。有很长一阵子,我们裹足不前。中尉在等待期间决定进后面那座房子里待着。那里住着一户贫苦人家,一对中年法国夫妇正在厨房里,妇人像抱婴儿一样怀抱一只肚皮向上的小猎犬,用脸颊轻蹭它的头,抚慰着它,小狗被炮声吓得瑟瑟发抖。
前线很快传来消息,到前面一座德军医院为止的路段已被肃清,距离大约四分之一英尺,医院里有不少我军伤员,他们现在都重获自由。于是肖克利中尉、沃腾贝克、卡帕和我继续靠墙走到街上。还没走多远,我就同他们失散了,因为我路过一个个门口时,士兵们会大声叫我,我便窜过去聊上一阵,还要记录一两个名字。
目前还没有伤亡的消息,沿路的士兵兴致更高了。而前方的城市建筑足以让等待的步枪手以门道作掩护。我走了半个小时才到医院——接下来惊心动魄的事开始了。医院刚落入我军之手,但大局未定,下一个街区似乎仍在交战。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实际情况很难确定。巷战就和野战一样混乱。一方一阵猛攻,然后换另一方还以颜色。猛烈交火间歇有一阵长时间的平静,其间只有流弹和零星射击。偶尔有一个士兵蹑手蹑脚地走过。敌人毫无动静。我有一半的时间搞不清战况,士兵同样不清楚。
医院入口那头的街区路中央一前一后停着两辆美军坦克,间距约50码。我走过去,我军步兵也在沿街的门口。我离前一辆坦克不到50尺时,它的75mm炮突然开火,在狭窄的街道激起可怕的爆炸声。附近房子的窗户玻璃叮叮当当掉落下来,坦克周围烟雾弥漫,空荡荡的街道被震得颤抖摇晃。坦克继续射击,我估计德国人会还击,遂钻进门口。里面是一个临街的地窖,泥土地面。显然上面有个酒馆,因为地窖里堆着放酒瓶的金属箱,酒瓶很多,但都是空的。
我回到门口,看向外面的坦克,见它开始倒车,可接下来,车底突然蹿出黄色火焰,一阵猛烈的撞击震得我眼皮直跳,原来那辆离我不足50码的坦克中了敌人一枚炮弹,随后那边路面也被第二枚炮弹撕裂,四周浓烟滚滚,但坦克没有起火,片刻之后,车组成员争先恐后钻出炮塔。尽管形势危急,他们飞奔过来时我还是忍俊不禁,我从没见过这么夸张的跑姿,他们全力冲刺,摇头晃脑摆臂,龇牙咧嘴,像跑马拉松一样,然后一头冲进我所在的门口。
我同他们一起度过了其后热烈的一小时。我们换了个门口,坐在空门厅的箱子上。地板和楼梯血迹斑斑,不到一小时之前,一个伤兵在这里接受治疗。那辆坦克的遭遇是这样的:车组成员正对着前方一座碉堡射击,坦克的75mm炮发生逆火,烟雾灌进车里,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决定倒车以判明方位,但刚退后几步,驾驶员的视线太模糊,只好停下来,不幸的是他刚好停在一条小巷尽头,更不幸的是,小巷另一头还有一个德军碉堡,德国人不费吹灰之力地瞄准这个自投罗网的猎物并开火,第一发炮弹击中轮胎,坦克动弹不得,车组成员纷纷逃了出来。我想不通德国人为什么没有在他们逃生时补枪。
大难不死的坦克兵自然情绪激动,不过还算兴高采烈,准备再接再厉。诺曼底登陆之前他们毫无实战经验,参战后他们的坦克在三周里三次被打坏,但每次都修好了重新披挂上阵。这次的损伤也能被修好,这辆坦克的名字很应景,叫“速速归来”。
这群年轻人最担心的是留着发动机继续运转。我们能听见燃料燃烧的噗噗声。坦克发动机不宜长时间空转,可他们不敢回去关掉它,因为那个位置仍然正对隐蔽的德军炮口,况且他们只戴着皮革安全帽逃出来,钢盔和步枪还留在车里。其中一个人表示:“我们没有钢盔和步枪也很好。”
这个车组成员有:车长马丁·肯内利(芝加哥市兰利街8040号)、驾驶员L.沃瑟姆中士(亚拉巴马州利兹市)、副驾驶员拉尔夫·奥格伦二等兵(明尼阿波利斯市第32大道南段3511号)、炮手阿尔宾·斯托普斯下士(特拉华州马歇尔敦市)、装弹手查尔斯·雷恩斯二等兵(堪萨斯城麦迪逊街1317号),雷恩斯最年长,也是唯一的已婚人士,曾在堪萨斯城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工厂当警卫。“我曾是1500个女士的宪兵,”他咧嘴笑道:“我可真想回去接着干老本行啊。”众人纷纷大声表示赞同。
车长肯内利想把坦克中弹的部位指给我看,可事实上他自己也没看到,因为他一跳下坦克就跑到街上了。于是炮火稍微消停后,我们沿着街道悄悄溜到与那辆瘫痪的坦克大致齐平的位置,但小心翼翼地避免把头探出小巷拐角。第一枚炮弹打进轮胎下面粗大的钢支撑,从车身侧面很低的地方穿出。“嘿,”肯内利啧啧称奇:“它正好击穿下面那个弹药箱。我不懂这箱弹药怎么没爆炸,要是爆了的话,我们现在就是一堆焦炭了。伙计们,当时那里肯定瞬间达到高温。”
街道仍然空荡荡的,坦克后头约两个街区的地方有一辆德军卡车孤零零地停在路中央,它被打爆了,轮胎也烧得精光,它是我们唯一能看到的东西。举目四望,空无一人,可后来,一个美国士兵跑到街上,大声叫人派医务兵过去,说有人身负重伤,就在前面一点。他非常激动,喊得声嘶力竭,没看见医务兵于是越发狂躁。但消息传到了,一个医务兵很快出现在门口并走上街道。激动的士兵冲他咆哮和咒骂,医务兵没理会,一溜烟跑开了。两人一起跑过几辆坦克,然后钻进街上另一道门。
我们对面的街角有一个垮掉的碉堡,它所在的八字形拐角有点像国内的街角药店入口,只不过没有门,有的是一个带射击口的钢筋混凝土碉堡。坦克兵已经将碉堡打成废墟,然后驾驶坦克开过去,使射程能覆盖下一个碉堡。下一个大致位于前面的街区,设在房子外墙一个凹口里。小伙子们的坦克中弹时正对其猛烈射击,已经打瘫了目标,下一刻,他们自己也挨了一顿。
一小时的激战期间有一阵偃旗息鼓,没有人再对墙角的第三个碉堡出手。我军第二辆坦克稍稍后退,蓄势待发。步兵攀上两层楼的窗户,用步枪对着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的小巷子一通扫射。20mm子弹不时溅在我们周围的房子上。随后第二辆坦克的机枪也对着一排矮房屋上方的大致方向猛烈开火。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此起彼伏,不过我想双方都无人中弹。
后来,我们看见一群德国士兵走过我刚才提到的那辆损毁的卡车,走上街道。一个军官手持红十字旗,走在最前面。鲍勃·卡帕不顾危险,跑向停着受损坦克的那条小巷尽头,以蛙跳跨过锥形弹坑,跑到德国人那边。他先拍了些照片,然后自持会说德语,领他们回到我们这边暗处的战场围护。对方八个人抬着两个躺在担架上的德国伤兵,其他人举着双手走在后面。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走向医院。我们假设他们来自第二个被摧毁的碉堡。
我没有留下来看剩余碉堡被干掉的过程,但我认为第二辆坦克最终会开到街角,转个弯,继续教训剩余的碉堡。此后这一地域就被肃清得干干净净,只剩几个敌方狙击手。届时受困于门口的步兵会重新冲上街道,攻入一条条小巷、一座座房屋,直到彻底消灭敌人。
一座城市的据点就是这样被攻克的,至少我军是这样攻克的。巷战时,坦克未必能随时提供支援,战斗也未必总是以这么轻微的流血牺牲收场。我们朝着这个残余的据点出发时,城里已是断壁残垣,守军的抵抗也不太激烈,但我们出发时并不知道这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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