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访了一群为我军攻入欧洲大陆炸出通道的年轻人。近一年来,他们一直在狠狠打击德军的防御壁垒。他们是一支B-26“掠夺者”轰炸机中队的队员,这种飞机可谓第9航空队麾下威力强大的战术轰炸机之代表。我同他们共处了几天,因为我想在地面战役打响前以空军视角体验入侵前的突击。
我碰巧去那个中队似乎是冥冥中的缘分。在伦敦的一天晚上,我同几个朋友来到一家酒吧,隔壁桌两个身穿制服的年轻人靠过来,问我是不是那谁谁。
我说是,然后我们聊开了,就这样成了朋友,最后,就像达蒙·鲁尼恩说的那样,我们换了个地方继续,而且整晚不停地换,大伙儿都十分尽兴。
那两个年轻人是B-26的投弹手,那晚他们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的中队一段时间。我这人就是特别好说话,回答说有何不可,当然很愿意。两人是林德赛·格林中尉(来自旧金山切斯特纳特街2630号)和杰克·阿诺德中尉(来自伊利诺伊州圣路易斯市第14大街北603号)。因为长着一头红发,阿诺德中尉得一外号“红毛犬”。
他们的机场是个好地方,满目葱茏苍翠,一如彼时全英国的景色。这个基地特别大,人员分散于方圆数英里,居住在尼森式半筒形铁皮屋和混凝土矮营房里。生活区分布在一片绿荫成盖的老树林里。我走在枝繁叶茂的大榆树和大栗子树下,走过一个个军营,感觉心旷神怡。宿舍和兵营被刷成绿色,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基地为永固基地,条件舒适。B-26大队自从一年前派驻海外以来就一直在此驻扎。
附近有一个村子,骑自行车或者搭便车可达,完全是书本里描写的那种美丽的英国乡村。我们的航空兵同村民混熟了,他们很喜欢乡亲们,我确信村民们也喜欢他们。
我从没见过哪个部队像这群航空兵一样同当地百姓相处得其乐融融、知根知底。诸位若不信,且看这个:单单一个中队里就有15个小伙和英国姑娘喜结连理。
小伙子们说他们是驻英国最精良的空军中队。十个中队里有九个都会这么自夸,换成步兵连、军需营或其他任何单位同样如此。能说出这种话是个好兆头。
就我所见,这个基地的精神面貌是全军最好的。大部分原因在于组织上上下下被打造成一个真正的团队。小伙子们不是特别恨德国人,当然也不喜欢打仗,但他们知道,摆脱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打赢战争,所以他们凭着一腔热血慨然奔赴战场,并团结在一起。
时任大队长的是威尔逊·R.伍德上校,来自得克萨斯州奇科。他五年前入伍,如今25岁便官至上校,他性格沉稳、通人情,具备将上千官兵整合成一个斗志昂扬的部队的能力。
B-26轰炸机的任务分几种,其一是尽可能地清除在法国北部和低地国家的德国战斗机,为深入德国腹地的远程重型轰炸机开路。这项任务不仅仅需要轰炸德军机场(它们能很快被修好),更多的还是要轰炸敌人储备的飞机、发动机、螺旋桨。
第二种任务是破坏敌军补给系统。由于入侵行动迫近,大部分轰炸目标是铁路调度场站。B-26联合A-20以及战斗轰炸机取得一定的成功,以至于英国报纸说德军不可能通过铁路供应西线战场。
第三种任务是不断攻击法国沿岸的军事设施。他们自认战果颇丰。我对他们说,如若不然,将来有一天我会恨死他们,因为届时我可能就在那一带,如果有什么东西让我肚子疼,准是某个运行良好的敌军军事设施。
B-26轰炸机航速极快,能携带1枚2吨炸弹。它早期名声不佳,是一种“暴烈的”飞机,需要极高超的驾驶技术。训练时死在这种飞机上的飞行员比战斗阵亡的还多。
但经过改进,B-26甩掉了恶名。飞行员们表示他们不想开其他飞机,他们很喜欢它,因为遇到麻烦的高炮时它能快速做出剧烈的规避动作,还能摆脱敌人的战斗机。
它在英国战功卓著,投弹精准度高且损失小得惊人。至于飞行事故,即早期令这种飞机背负骂名的原因几乎不存在了。
小伙子们令我相信B-26坚不可摧,所以我鼓起勇气,随他们飞了一趟。某天凌晨2点,我们被叫起床。伙计们,钻出被窝穿衣服的一刻真冷。我们昨晚11点左右上床睡觉,但我睡不着。飞机的轰鸣彻夜不绝,那是英国皇家空军升空执行夜间轰炸。
我们那宿舍里只有机长兼飞行员柯林斯、投弹手“红毛犬”阿诺德和我必须早起。我们飞快地穿上衣服、抓起毛巾冲向洗漱间,用冷水冲了冲脸。窗外明月皎皎,我们无须打手电筒。
“红毛犬”多给了我一条长内裤,机长则把他的战斗裤给了我,因为我自己那条落在意大利了,我又多穿了一件内衣和毛呢短大衣。
我们穿过月光笼罩的树林来到食堂,当时才凌晨2点半。但我们起飞前吃了早餐,还吃了两个真正的煎蛋,也不枉起这么早。
我们乘坐吉普车来到机场,几个小伙子是骑车来的。机场有两三百名机组成员。我们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房间,坐在长凳上听作战简令。简令进行了近一个小时,所有事项被交代得一清二楚——如何起飞,如何在黑夜里集结,在哪里转向目标。
接下来我们去更衣室取装备,“红毛犬”给了我飞行靴、救生衣、降落伞包和耳机。我们再次上了吉普车,开到停机坪。距离起飞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月亮已经隐去,四周一边漆黑。
我们站着与地勤人员聊了一会儿,最后在起飞前十分钟登机。一个年轻的地勤将我推进机舱,因为舱门实在太高了,而且我穿得太厚,几乎寸步难移。
起飞时,我坐在无线电设备舱里的一堆降落伞包上。“红毛犬”是唯一背着伞包的机组成员,他说我不需要背。
我们开启航行灯,滑跑片刻便升空了。我以前从未搭乘B-26。发动机发出巨大的哒哒声。飞机轰鸣着沿跑道滑跑时,我可以看到跑道标志灯嗖嗖划过窗外。排气口喷出一道约1尺长的火焰,我心里一惊,但最后确定了这是正常现象。
几十架飞机在夜晚集结和编队绝非易事。程序如下:
每隔30秒左右起飞一架飞机。每架飞机向前直飞约4分30秒,同时一直以特定速度爬升。接下来,右转调头,向后直飞5分钟,随后再次转向,回到初始方向。
这时我们已经升到大约4000英尺高,看不到一架别的飞机。
分队长机说他会频繁发射信号弹,这样跟丢了的友机就能看到他的位置。最初两枚信号弹照亮我们前方的天空时,“红毛犬”正转过身同我说话,眼角余光瞟到光亮,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他忘了信号弹的事,以为那是飞在前方的飞机的航行灯,两机就要撞在一起。
“我有好几个月没这么害怕过了。”他说。
长机继续发射信号弹,弹光闪烁片刻就熄灭了。但我们其实不需要这个,因为我们严格遵守编队位置,准确地跟在长机后面。其他飞机同样各就各位。这是一次漂亮精准的夜间编队。
当我们加速把距离缩短在半英里左右,便看到了其他飞机的航行灯。接下来,前方机群的深色轮廓在微弱的晨光映衬下若隐若现。最终机群在这个英国之夜完成了编队,大致齐头并进向前飞去。
飞到大约1.2万英尺高空时,天边渐渐亮起。机组成员可以清楚地看见彼此,而遥远下方的英国大地依旧一片幽暗。
地面偶尔有灯光闪烁,那是指引我们的信标。我们飞过了几个跑道依旧亮着灯的机场,还远远地看到一道孤零零的白色灯光,可能是哪个早起的农民家忘记关严的窗户透出来的。
因为这趟飞行没有副驾驶员,投弹手“红毛犬”便坐在副驾驶座上。小伙子们给了我一个铁盒,在副驾驶座后面的我坐上去可以获得更好的视野。正值红日喷薄而出,美不胜收。“红毛犬”一直指着窗外美景发表评论。机长柯林斯掏出一包香烟,我们都抽了一根,只有“红毛犬”例外,他不抽烟。
飞机又爬高了一些。飞到某个地方后,B-26机群转了一个弯,直奔目标。此次任务不在德国境内,所以并不危险。
快要接近目标时,“红毛犬”匍匐着钻过前面一个小门,进入机鼻,通常投弹手就坐在那里。B-26的整个机鼻由树脂玻璃做成,在里面可以直接看到外面上下左右的全景。阿诺德示意我跟上来。
我也钻进那个巴掌大的舱位,里面只能勉强挤下我们两人,但没有那么吵的发动机声音。天已经亮了,下方一切清晰可见、蔚为壮观。
我一直留在机鼻,直到飞机安安稳稳地飞在返航线上,这才爬了回去,坐在副驾驶座上。太阳完全升起,气流平稳,一大清早飞在英国上空惬意极了。
下方的乡村笼罩着温暖的晨曦,青翠湿润,赏心悦目。早班火车牢牢拖着一英里长的笔直白烟驶过。我们偶尔能看见军车车队,但大多数时候,公路空旷而冷清。民众都还没起床。
不知怎的,早起时总是神清气爽的,感觉较之芸芸众生占得先机,颇有几分洋洋自得。
飞机逐步降低高度,我们张嘴以缓解耳朵的臌胀感。气温越来越暖和。机长不时通过对讲机与机组成员通话。另有几次,我注意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心想他定是在自唱自和。他两三次探过身子,说今早的编队飞行格外漂亮。
有一次,“红毛犬”转过身,对着小门后面嚷道:“你们看见刚才那个补给堆场了吗?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
我突然想起,我只见过机组里的四个人,但应该有五个人才对。向一名机枪手打听,他说:“噢,你说普鲁伊特啊,他是机尾机枪手,他在后面,可能睡着了。”
机群返回机场,一架接一架地脱离编队、进行着陆。着陆过程中“红毛犬”一直在机鼻,因而我也一直在副驾驶座上。着陆是飞行过程最危险的环节,可它带来的感觉却是我最喜欢的,尤其是在向前滑跑的时候。
机长娴熟地操作这个庞然大物着陆,机轮触地的一刻我们几乎毫无感觉。后来我震惊地得知这架飞机是以每小时100英里以上的惊人速度着陆的。
我们在机舱里继续坐了几分钟,机长则在填写报告,随后他开启并放下甲板上的舱门。我第一个落地,第二个出来的人打量着我,露出吃惊的表情:“天哪,我都不知道你也在。我是机尾机枪手,我见过你的照片,认识你。可我不知道你就和我们在一块。我几乎全程在睡觉。”
他就是普鲁伊特中士。
一辆吉普车载着我们回到更衣室,我们放回装备,然后去了食堂。
“现在我们要再吃一顿早餐。”机长宣布道。
此时刚好7点半。就这样,时隔五个小时后我们吃了第二顿早饭,这顿同样有真正的鸡蛋。
“这是一场硬仗。”一个小伙子笑着说。只有像他这样多次穿梭于海峡两岸、出入于敌军战斗机和防空炮火的航空兵才有资格如此轻松地谈起这场战争。这些小伙子们个个都经历过。能和他们相处真好。
就战时条件而言,这个B-26中队居住环境相当优渥,队员们心知肚明,也都满怀感激。我几乎没听到一个航空兵对基地吐过怨言。
这是一个完善的老基地,有舒适的居住环境和可口的餐食。军官有一个带酒吧和休息室的专用俱乐部。红十字会还在基地里为士兵们提供了一间大型俱乐部。
在基地可以参加各种各样的室外运动,例如篮球、羽毛球、排球、网球,甚至可以去附近镇上玩高尔夫。有一个飞行员打完高尔夫,回来抱怨说:“我不明白,他们凭什么收果岭费,我根本没靠近过果岭。”[1]
一开始,我与中队里的年轻军官同住,后来换到机枪手、无线电员及飞行机械师的房间。他们的居住条件大同小异。而战斗人员中军官和士兵的关系非常和谐,我同他们相识几天下来,看不出任何隔阂。
起初我打算讲讲军官们的生活,我住过两个朋友林德赛·格林中尉和杰克·阿诺德的宿舍。每间宿舍通常有一个空床位,因为几乎总有一个人休假去了。军官营房是尼森式半筒型铁皮屋,前后两端分别开有门和窗,两侧则什么也没有。地面是光秃秃的混凝土,一间住八人,有飞行员、投弹手和导航员。一人为上尉,其余为中尉和少尉。
他们睡钢丝床,床上铺着廉价垫子,有粗糙的白床单和军用毛毯,当时他们都穿着夏季内衣睡觉。最晚上床的人负责关灯和开一扇门通风。当然了,熄灯后宿舍必须断电。
每张床上吊着一盏床头灯,灯罩是用空果汁罐做的。航空兵从别处买来或找来柜子、桌子。桌上放着他们女友或父母的照片,而波纹钢墙壁上贴着《美国佬》等杂志上的美女画报。
宿舍中央有一个由两个铁盒焊接而成的长方形火炉,炉子烧木柴或煤,热量惊人。火炉前方放着一个足够三人坐上去的长沙发,后方放着一把深椅子。沙发和椅子都是小伙子们亲自动手,把树枝钉在一起做成的。
熄灯以后,我可以看到屋顶的两个窟窿,月光透过那里洒进屋里。某人在晚上一时兴起,拿.45口径手枪开了一枪。后来另一个人打赌说他能一枪射穿那个窟窿,结果输了,造就了另一个窟窿。
公厕和洗漱间都在离宿舍50码外的一个独立建筑里。飞行员和机械师们用包装箱搭建了一个小浴室,再简单地装上一个热水水箱。他们为此感到自豪,经常去洗澡。
我周围的宿舍大同小异,彼此由混凝土路或煤渣路相连。我隔壁那间最是富丽堂皇,名为“皮卡迪利宫”,门上还挂着带这个名字的漂亮门牌。住那间屋的小伙子用砖砌了一个真正的壁炉,炉架及配套设施应有尽有。
他们常在里面打最大的扑克牌。宿舍门口有告示:“牌桌位只接受预定”。门的另一边还有一个标牌:“罗宾汉睡觉处”。因为听人说基地位于舍伍德森林[2]里,大伙儿进驻的第一天便张贴了这个标牌,后来才知道,舍伍德森林还远得很,不过这个标牌倒是一直留着。
这是一个优越的基地。人们衣食无忧、干净整洁。他们过着不算特别浪漫的危险生活;在飞行任务间隙会想家,有时也会感到无聊。尽管如此,他们朝气蓬勃,逍遥快活,他们都对能过上这么优裕安逸的生活充满感激。他们也知道,战时任何好东西就像天鹅绒一样奢侈。
“我的机组”里两名军官、三名士兵自打一年多以前离开美国后就一直一起执飞,每个人都远远超过了规定的作战任务数。如果能回国休息一个月的话,他们都欣然同意再服役一轮。我相信这个基地几乎人人都持同样的想法。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以前接触过的战斗人员大都希望回国即一劳永逸。
该机组人手一枚优异飞行十字勋章和带花饰的航空奖章。他们多次架机闯过高炮弹幕,但从未被击中。他们预计入侵登陆行动开始时会很艰苦,但都渴望速战速决。
通常他们一天执行一次法国上空的任务,随着春季轰炸力度加大,有时也要飞两次。他们知道,入侵行动期间很可能会一天飞三次乃至四次。每天他们天亮前升空,天黑后才从最后一次任务返航。他们会一连几天甚至几周维持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在任务间隙匆匆吃两口饭,晚上抓紧时间睡几小时,再次在天亮前起床、升空,往返于英吉利海峡两岸。他们和其他数千名航空兵甘之如饴。
正如他们一直从事的那样,单纯的空战有时极其按部就班,就和在大公司上班一样。
通常一个B-26机组成员一天只上约两个小时的“班”,然后回来过近乎寻常的生活,没有地面战斗的困扰和忙乱乃至恐惧。他的战争具有高度技术性、组织性,还讲究几分理论性。
为其所以,他们很容易感到无聊。空勤人员有大把的空余时间。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除了飞行再无其他职责。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们要么在宿舍区打发时间,比如写信、打牌,在火炉边聊天,要么去附近村子逛几个小时。他们可以去跳舞,可以坐在当地酒吧聊天。
他们每两周有两天假,这对我们这些在地中海战场呆过的人来说又是一桩新鲜事。地中海战场的飞行员也可以去休养营,如果附近有镇子的话,还可以隔一段时间去镇上,但他们的假期毫无规律,也不是自动就有的。而对在英国的飞行员来说,每个月放两天假像时钟一样稳稳当当。届时他们可以随心所欲、自由安排。
他们大多去伦敦,也有人去附近的城市,那里有他们相识的朋友。他们跳舞、泡吧、看演出。他们大肆狂欢和发泄,精力旺盛的人过了一段危险生活后必定偶尔如此。他们结交了英国朋友,下次进城时便会去拜访。
他们在假期做了很多事,这对他们有好处,还能让两国人民逐渐形成一种默契,确信对方一切正常,只是有各自的生活方式而已。
机组成员在完成一定量的任务后通常有两周的假,大部分人会用来旅行。我们的航空兵往往去苏格兰观光。令人惊讶的是,很多人去了爱丁堡并一见倾心。他们参观威尔士、北爱尔兰以及崎岖的西南海岸,知道了英格兰中部地区和许多小镇。(www.xing528.com)
两周假期在航空兵心目中无法取代一次回国,后者才是他们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也是他们大部分时间里的话题。
怀揣一个目标——一个为之奋斗的确切期限是任何在异国他乡的人都需要的。彼时自然不太可能放大量兵员回国,航空兵都理解并接受这一事实。不过一旦入侵登陆行动开始,在早期高强度的激战过后,老兵们希望更多的人可以回国。
机长柯林斯中尉属于所谓的“精英飞行员”,以前是战斗机飞行员,如今像开战斗机一样地操作这架“掠夺者”轰炸机。他勇猛过人,大家都说他是号人物,但他的机组对他信任有加。
遇到高射炮时,机长酷爱做剧烈的规避动作。年轻人就喜欢这一手,因为这样不易被击中。当完成了规定数目的任务(这一度意味着肯定回美国,但好景不长),机长驾机低空掠过机场,以示庆功。
最后,他操作那架老B-26进入大角度滑翔,以俯冲轰炸的姿态对着跑道降落,在离地一尺高时改平,然后飞机以250码的时速尖啸着穿过场地,高度始终保持维持在一尺。与此同时,他将飞机上的红色信号弹全部发射出来。据说那场景仿佛一棵圣诞树飞过跑道。
机长过去在家乡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就职于安泰人寿保险公司。他25岁,不知道战后是否要重操旧业,他说这得看公司开多少薪水。
“红毛犬”阿诺德中尉只有22岁,只不过我觉得他看上去年长得多。他在四年前高中刚毕业就入伍了,当了一年半的步兵后去了轰炸机学校,最终获得了空军翼章和尉官肩章。
他估计自己作为投弹手已经干掉了上千个德国人,自认入了一个了不起的职业。他讲自己最漂亮的一次投弹,那天他们错过目标,却阴差阳错将炸弹投向住满人的德军兵营,炸死了上百个德国兵。
“红毛犬”亲切、开朗,但本质上是个认真的人,对打仗很上心。同机组的士兵说他天不怕地不怕,这点和机长柯林斯如出一辙,他们组成一对冷静的搭档,却都有着你能想象的热情友善。
那架飞机的工程师兼机枪手是尤金·盖恩斯中士,家住新奥尔良市坎布隆街2233号。他娶了一个英国姑娘,两人在离机场80英里的镇子有套公寓。每晚他骑自行车回家,待到午夜时分,再骑回机场。他永远不知道哪天会在凌晨2点被叫走,所以必须保证随叫随到。80英里路他要骑45分钟左右,他这样一去一回坚持了整个冬天,夜夜穿梭在灯火管制的黑夜和难以形容的朔风之中,这是一条爱情之路。
盖恩斯是个安静、真诚的24岁年轻人。战前是个木工,他估计到了战后那也是个相当不错、值得坚持的行当。可若是经济不景气,他还有一张王牌——位于路易斯安那州珀尔里弗的农场。他料想有农场作后盾总能衣食无忧、自食其力。
盖恩斯左手戴着一枚朴实无华的婚戒。我还注意到,很多已婚军人都戴戒指。
盖恩斯在飞行中的职责是观察发动机温度和压力,在起飞和降落阶段帮忙操作一些小设备。一旦飞到英吉利海峡对岸,他就到机身后面,接管机背炮塔。他射过几架敌机,但迄今一架都没有打下来。
无线电员兼机枪手是约翰·西伯特中士,家住马萨诸塞州查尔斯墩查皮街66号。尽管只有22岁,他却是在战争前就学了开飞机,当飞行员时有大约800小时飞行经验,可惜由于视力不佳,未能进入军校,他在麻省理工学院读过两年书,打算战争结束后回去完成学业。
西伯特也是一个安静真诚的人,他最惊险的遭遇是飞机中弹,机枪从他手中被打飞,嗖的就不见了,他却毫发无伤。
机尾机枪手克鲁特·普鲁伊特中士是一个来自亚利桑那州的老牛仔,无论外表、行事还是谈吐都符合其出身,不过没有乡下人思维。
普鲁伊特属于健谈的类型。稍有机会就又说又唱。他喜欢唱牛仔老歌。人们说,有几次,机组进入轰炸航路时他突然对着对讲机唱起牛仔歌,飞行员不得不大声叫他闭嘴。
他也喜欢讲亚利桑那的牛仔故事。有一天,他讲了一个老牛仔进城的趣事,此人生平第一次入住酒店,前台接待员问他是否需要带自来水[3]的房间,他吼道:“见鬼,我才不要!你把我当什么了?鲑鱼吗?”
他把其他机组成员气疯的一点是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刻扣动机尾机枪扳机。他飞了超过五十次任务,还没看到一架可以对其开火的敌机,所以只好打击下方2英里的敌军炮台、防空舰来解闷。那几次突然开火把同伴吓得不轻,随后普鲁伊特就会收到对讲机里飞行员小小的咒骂。
可他一点也不生气,对飞行员的喜爱也丝毫不减。普鲁伊特说他在军队里可是货比三家,才终于找到一位适合自己的飞行员。当初在美国,他几次“错过”训练,就是因为不想跟随不喜欢的队伍去国外。他说果然预感对了,他原来那个机组第一次出任务就全体阵亡。
他最终得到机会,加入了B-26部队。当时机长柯林斯是个很野的汉子,几乎所有人都害怕同他一起执飞。可是当普鲁伊特见识到他驾机,便对自己说:“这就是我要找的人”,就这样,他加入了柯林斯的机组。他说不会再考虑同其他人一起飞。
普鲁伊特身材瘦削,块头大我一点点,常穿一身连体服,结果显得更瘦了。他四处走动时耸起的肩膀露出一个脑袋,脸上还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他确实很享受生活。
亚利桑那州普莱森特瓦利是普鲁伊特家乡的矿区。他今年30岁,同一个美丽的姑娘结了婚,对方有部分法国血统和1/32印第安人血统。夫妇俩在1943年圣诞节喜得麟儿。普鲁伊特的钱包里装满了妻儿的照片,动不动就翻出来给别人看。我要是出门五分钟,回来后他又会让我看照片。
一天晚上我正睡在普鲁伊特旁边,机组成员在凌晨两点被唤醒去执行凌晨的任务。他们起床的一幕甚是有趣:所有人纹丝不动地躺了约5分钟,然后突然像子弹出膛一样跃出被窝。
普鲁伊特向来是一睡醒便打开话匣子。那天凌晨,他说:“等仗打完了,我要找个阿帕奇族印第安人伺候我。我告诉他凌晨两点叫我起床,到时候等他走过来,我就拿我的点45手枪毙了这狗娘养的。”
这个机组里三名中士对我照顾有加,我们朝夕相处了两三天。一天晚上,他们全体盛装打扮,穿上带中士军衔条纹、银色飞行章和绶带的军礼服,然后我们去附近镇上听了一场演唱会,随后又走进一家当地酒吧,围着里屋一张大圆桌坐下,同桌两个老态龙钟的英国妇人正在畅饮啤酒,她们都非常开朗讨喜,听着普鲁伊特讲述他当牛仔时的历险以及伦敦假期见闻,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酒吧里还有约20个来自我们那个兵营的中士衔航空兵。他们的居住环境与军官大同小异,只不过更挤一些,火炉边没有沙发和置物架,不过他们同样在宿舍墙上贴美女海报,同样聊着飞行话题,同样玩扑克牌,他们也同样会在大白天周围一片骚乱时酣睡如泥。
当我了解了这批中士航空兵,忍不住感慨他们是多么朝气蓬勃啊。起初他们都有点羞怯,不过与我稍微相识后便敞开心扉,待我像国王一样,对我倾吐烦恼、忧惧与抱负,还热切希望我与他们在一起时能尽兴。
这些小伙子与我打过交道的所有专业化部队士兵一样,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对未来的关注溢于言表。他们无法用语言表达战斗的理由,但是知道必须去战斗。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很幸运,能过上舒适的生活,能从空中而不是在地面打击敌人。然而待回国之日,战后世界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些打算。
菲尔·沙伊尔中士是一名无线电员兼机枪手,也就是说必要时他操作B-26轰炸机的无线电设备,飞临敌占区后转而操作一挺自卫机枪。
很难把沙伊尔中士和强悍的机枪手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也很难想象他是一个士兵,他就是你们所谓的“军官类型”。少校的叶形肩章倒比中士的条纹臂章戴在他身上显得更自然。但他本人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就是军队里一个知足的兵而已,”他说:“我在军中找到了家的感觉,我喜欢现在做的事,不会换其他岗位。”
但这话并不代表他打算战后留在军队。他现年28岁,打算退役后立即去读大学,他干了好几年的无线电抄写员,但是很想去哥伦比亚新闻学院,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像我一样惊才绝艳的大记者。
沙伊尔家住斯塔滕岛里士满区森林大道1039号。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有一枚优异飞行十字勋章和一枚加饰叶的航空奖章。
“当初我获得童子军奖章时,他们找来乐队,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他说,“可获得优异飞行十字勋章时只需要签个字,然后有个人把它递给你,就好像这玩意无足轻重。”
稍后我说想把这句话用在我的专栏里,沙伊尔笑道:“噢,那是我编的,我从没参加过童子军。”
来自宾夕法尼亚州埃尔伍德城的肯尼思·布朗中士是我所在的兵营里两名紫心勋章获得者之一,几个月前后背和胳膊被高炮打伤,他是个温厚的人,已经想好了下一场大战的事。
届时他不打算像很多人扬言的那样躲进洞穴或者荒岛上,他想了个更好的办法。他说一旦开战,他就找一个沙盘,在上面做出山峰河谷、画出战线。他琢磨着,这样就会顺理成章地当上一名将军,从此高枕无忧。
肯尼思·哈克特中士曾在巴尔的摩附近的马丁飞机厂上班,B-26轰炸机就出自该厂。34岁的他曾想过如果参军,会被安排到远离战斗的后方工作。他说:“当初我在为制造这些飞机出力的时候可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作为无线电员兼机枪手,坐在其中一架里面飞去法国。”然而事已至此,他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指定任务数。
哈克特中士家住北迈阿密市西北121街第721号,事实上其父是当地警察局长。但妻女住在巴尔的摩。
哈克特把女儿茜达的照片拿给我看,照片里姑娘坐在她家汽车的挡泥板上。他说她12岁了,我却以为他在开玩笑。她看上去完全是个大姑娘,我差点以为这是他的情人,而不是女儿。不过其他人插嘴道:“给他讲口红的事”,从此我确信无疑了。
听说茜达给爸爸写信,说同龄女孩都在用胭脂和口红,她若跟风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惜,这事很严重。哈克特中士表示自己兴许是个老古板,反正,他回复茜达说——或者是类似意思:如果她在这个年纪就涂口红,那么等他回家会剥了她的皮。他迫不及待地写进信里,然后发了一封全速电报回去。
霍华德·汉森中士是中队的代理军士长,主持事务、唤大伙儿起床、记过、训斥的人就是他,此外他也担任工程师兼机枪手。他早就飞完了规定的作战任务数,但仍在升空作战。
汉森中士37岁,在军中自然而然被当作老爹——基本上,任何上了35岁的士兵都会被唤作“老爸”或“老爹”。汉森中士毫不介意,他喜欢自己的工作,有任务在身,他希望能完成它。“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战,就是这个。”他说着,递给我一张全家福,照片里有他的妻子和儿女。他女儿快要成年了,儿子穿着军校制服。汉森的家在堪萨斯州托皮卡市西10街第610号。
“老爹”在战前做过汽车货运生意。我觉得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他现在依然从事老本行,只不过运输工具更复杂一些。
沃尔特·哈辛格中士来自堪萨斯州哈钦森市,时年29岁,堪称基地里最牛的士兵。首先,他是执行任务最多的无线电员兼机枪手。其次,人们说他为创造称心如意的生活条件和鼓舞群众士气所做贡献最大。
哈辛格自掏腰包,花400元建了一个小型私人广播电台,通过扬声器连接到基地各处的兵营。最终他的电台广播传到了700多人的耳朵里。他用电台转播新闻简讯,复述指挥部下达的命令和指示,播放唱片,间歇性发表嘲讽军官的长篇大论,或者就是天南海北的闲谈,话题从糟糕的天气到最近出车祸的人都有。
吉姆·格雷中尉来自得克萨斯州威奇托福尔斯,他一看就像个得克萨斯人——有一张饱受大风摧残的坑坑洼洼的脸。他早已完成了规定的作战任务数,如果不是因为临近入侵登陆,现在应该在回国的路上了。
和空军里所有得克萨斯人一样(似乎空军有一半人都来自得克萨斯)他经常被人拿家乡开玩笑,但他以家乡为傲。他床头底下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双漂亮的涡卷纹牛仔靴。
格雷中尉是高炮防弹背心的坚定信徒。这种防弹背心相当于甲胄,由方形小钢板制成,挂在肩上,盖住前胸和后背。
有一次,一块胡桃那么大的灼热弹片径直打在他的胸口。他说当时感觉像一个巨人狠狠一拳锤来,防弹衣的钢板被打弯了,但没有破。要不是穿了它,他就一命呜呼了。
同机的汉森中士拿走了弯曲的钢板作纪念。格雷中尉则留着那块大弹片,它上面还有个小标记。
中尉望眼欲穿地盼着回国,主要原因不是想家,而是如他所说:“我只是想换个环境飞,换成得州温和的天气。”
英国的天气是航空兵最大的槽点。那里天色黯淡、阴云密布,大多数时候都是雨天,而且天气说变就变。据说有几次,飞机马上要起飞了,结果跑道另一头在他们到之前关闭了。这支强大的空中舰队居然能升空作战,堪称当代奇迹。
我在那地方偶然遇到老朋友,另一个得克萨斯人罗亚尔·鲁塞尔少校,曾是《休斯顿报》总编。他与我年龄相仿,和我一样也开始感到岁月不饶人。他如今任职于轰炸机司令部的计划部门,据他说,这比经营报社还辛苦。千头万绪的压力、为整个司令部绘制复杂任务的地图让他心力交瘁。这种时候,他就花半天时间去外面走走,有时去坐飞机,有时去打高尔夫。“昨天我打了一场高尔夫,”他说:“在英国,我肯定是唯一一个打18洞却没有一杆打在球道上的人。”
由于偌大个机场路程遥远,飞行员和空勤士兵人手一辆英国自行车。我的舍友们去机场保养区要骑1英里左右,去吃饭要骑上0.25英里。食堂早餐时间在8点结束。不执飞的航空兵和天下人一样会睡到最后一刻才起床,然后一路狂奔,在早餐时间结束前的最后5秒钟赶到食堂
他们在长凳长木桌上用餐,桌上有白色桌布,食堂有服务员。晚餐时他们必须打领带,穿制式衬衣。军官俱乐部的酒吧在晚餐前半小时开放,一些小伙子会先去喝几杯再吃饭。这里和全英国的酒吧一样,开放不到五分钟威士忌和杜松子酒就售罄了。
机组里的士兵在军官食堂旁边的大房间用餐,两边的饭菜一模一样,但用餐方式一点不同,士兵要排队取餐。食堂提供白色搪瓷餐盘,但他们要自带刀、叉、勺子和水壶。
士兵的餐桌没有桌布。吃完后要带走个人餐具、清空餐桌、把残渣倒入垃圾桶,但不必洗餐具。士兵不必穿正装,就算吃晚饭也不例外。
伙食是公认的丰盛。我在那边时早餐有真正的鸡蛋,午餐和晚餐有猪排、牛肉汉堡、巧克力蛋糕和冰淇淋。
当然,两个食堂都只供战斗人员使用,地勤另有一个食堂。不过供他们选择的菜品不如航空兵的那么好,但我估计没人嫉妒那点额外福利。
机场的多个俱乐部聚会室甚至一些宿舍里都贴着许多美女画报、彩色的欧洲地图。有一间宿舍被居住者C.V.克里普中尉,一个来自印第安纳州埃尔克哈特市的投弹手装饰得颇为气派。他还给飞机画了徽标。
同样是那间宿舍,门口有一个入户小花园,路边高高挂着一些白色木牌,上面用绿色颜料写着宿舍里住着的所有航空兵姓名,姓名下面还画了一排绿色小炸弹,代表各人的出战任务数。
这些名字的主人都是军官,只有最下面一块木牌上写着“金·菲兹一等兵”,名字下面画着五只竖起尾巴、列队齐步走的幼犬。
金·菲兹一等兵是一只小白狗,面如滴水兽,算是我见过的最邋遢、最面目可憎的动物,可她却像流水线一样造出了一窝漂亮崽。基地到处是她的儿孙后代。
基地里的狗泛滥成灾,而且什么种类都有,从胖乎乎、毛茸茸、刚睁开眼睛的小崽子到体型庞大的大丹狗。那条巨兽名叫“特雷”,主人是理查德·莱特菲内中尉(家住长岛加登城)。
我所在兵营的机枪手们养了一只生育力不强但十分可爱的小狗,名叫奥梅尔,其名取自一段特殊的经历。
几个月前,中队空袭了一个叫圣奥梅尔的法国小城。一架飞机在目标上空中弹,带伤飞回英国,在一处陌生的机场实施了紧急迫降。等候飞机维修期间,机组捡到这只小狗。为了庆祝这次大难不死,他们给它取名为奥梅尔。奥梅尔一视同仁,睡遍了所有人的床。大家用食堂的剩饭喂它。它连自己身在战场都不知道,活得相当滋润。
基地还有一个合唱团,水平相当高。他们为附近村民举办了一场音乐会,我也去听过。团里有29名团员,大部分是地勤,也有几个空勤人员。团长是弗兰克·帕里西下士,家住俄亥俄州贝德福德市惠特克巷23号,过去在老家的高中教音乐。
该团举办过十场音乐会。由于精彩纷呈,其中有三场提前六周就预订一空,此外该团还有去伦敦演唱的安排。可见除了射杀与死亡,还有很多事可以与打仗并行不悖。
【注释】
[1]果岭即球洞所在区域。
[2]英国民间传说中侠盗罗宾汉居住的森林。
[3]英语里“自来水”兼有“流水”、“活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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