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离开安齐奥滩头的时候了,我可以在飞机、坦克登陆艇的补给船以及医院船之中选择一种交通工具,我选了医院船,因为以前没搭乘过这种船。
医院船在滩头装载时停在两三英里外的海域。伤病员被救护车从帐篷医院带到海边,在那儿被送上带帆布雨棚的小型平板坦克登陆艇。
每批上船的伤病员中往往有一半以上的人可步行前往。他们在甲板尾部或坐或站,一排排躺着重伤员的担架则放在甲板另一头。我上了一艘这样安置伤员的医院船。
我们上船后得停留一个多小时,等待其他坦克登陆艇卸完伤员。船抛锚时,负责的军官决定将另一艘坦克登陆艇上的轻伤员转移到此船上,于是它开到旁边,抛去一根绳子,两船靠在了一起,每逢它们相碰时,轻伤者和病号就一步跨上医院船。
一个大浪涌上来,两船分开了几尺,随后又砰的一声碰到一起。这对于伤员像受刑一样难受。我在他们中间,看到每次碰撞时他们就闭上眼、咬住牙。
一个近乎全身打满石膏的人祈求般看着我,说:“那帮天杀的不知道船上有重伤员吗?”
炮弹不时呼啸着划过镇子上空,在我们周围水域爆炸。伤员们毫无惧色,也不理会周遭的危险。只是船与船的猛烈碰撞令他们气急败坏。
一旦并排靠上巨大的白色医院船,重伤员就像货物一样被吊索升到半空。吊索形似木箱,底部和顶部分别固定着两个担架,在绞车摇动时起吊。担架手候在甲板上,将伤员搬到各自病房。商船的水手也会伸出援手,帮忙搬运。
每名重伤员都随身携带一个装有各自X光片的褐色信封。某次起吊时,一名伤员手中的信封被风吹落,飘在半空,立刻传来呼喊声:“有谁快接住那张X光片”。幸而它落在下方一艘小船的甲板上,这才失而复得。
花了四个小时,五百多名伤病员终于全部上了我们这艘船。我们随即拔锚启航。医院船和其他船一样,巴不得停留安齐奥水域的时间越短越好。
这艘医院船多次出入安齐奥,因为我们希望那边的医院有余力收治激增的新病人。况且在滩头,医院同样一点也不安全。
医院船大多曾是豪华客轮,彼时也大多为英国船,但我乘坐的这艘是美国的,其军官和船员全是商船水手,船上的医护人员都来自陆军——有10名医生,33名护士,还有大约80名士兵。总负责人是西奥多·保利少校,来自密歇根州庞蒂亚克。
医院船就以那样的方式来来回回地接送人员,几个月后载着伤员回一趟美国。我这艘船自去年远渡重洋开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回国了三次。
某种意义上,医院船是我在战区见到的最接近和平年代的地方。船上始终灯火通明。船员睡舒适的床,住舒适的舱室。24小时供应热水,还有美味的饭菜。
我被安排在一间船舱的上铺,与一名医生同住。把所有美妙的便利设施摸索了一遍后,我发现我们还有厕所和淋浴间。
我难以置信地问浴室能不能用,回答是肯定的,当然可以用。于是我洗了半个小时的澡,洗完后感觉浑身疲软,同时也是舒服而愉快的。
船的两层甲板局部仍然是那艘加勒比海上豪华邮轮的老样子,那里住着军官和固定的随船医生、护士。但其他地方按照邮轮改运兵船的标准做了改造。船舱隔板被拆掉,改成一件宽敞的病房;床换成上下铺的钢丝床。船上有手术室、病房,完全配置成医院的样子。
伤员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他们躺在床垫和干净的床单上——大部分人自派驻海外以来第一次享受这种环境。每间病房有一个护士,更大一点的病房还不止一个。士兵打理餐食,并帮着护士照料伤员。
医生的事情很少。那趟行程中伤员在船上的时间不到24小时,他们登船前已经经过了周全的治疗,因而这趟短途航行鲜有伤势严重恶化的情况发生。
吃过晚餐,一个医生拽着我里里外外参观了此船,他是本杰明·哈尔波恩上尉,家住宾夕法尼亚州哈里斯堡,其妻也是哈里斯堡的医生,以婚前闺名“米丽娅姆·R.波尔克医生”行医。
“我们实在无事可做,快把老本行忘光了。”哈尔波恩上尉感叹道:“我妻子在国内一天的出诊量比我一个月的还多。”不过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医生必须留在船上提供建议、处理紧急情况。
这趟航行在我们转悠期间快成为一种秀场。正要离开一间病房的时候,护士跑着追过来,对我说:“能劳驾您回来吗?小伙子们想同您说说话。”
于是我站在病床旁边,同两三个伤兵闲聊起来,这时病房另一头有个人叫嚷道:“嘿,厄尼,来这边。我们想瞧瞧你长啥样”,我闻言顿时觉得该去改善个人形象了。像我这样顶着一张丑脸的人没资格到处走动,惊吓伤员。
小伙子们读了关于给战斗人员支付“战斗金”的国会提议,都表示了支持。很多人说,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给予他们肯定和奖赏,而钱似乎是唯一能发下来的东西了。(www.xing528.com)
有一些伤员会呼叫医生,然后一名护士会过去照顾。有个年轻人,一只受伤的胳膊血流不止,需要换绷带。另一个肩膀打着石膏的人淡淡地说,他分不清石膏下面流的是血还是汗。
一个断了腿的黑人士兵说石膏太紧,把他的脚背都勒疼了。于是医生用铅笔在他腿上划了条弧线,让人拆掉那个位置的石膏。每个人的石膏上都标有伤势类别。我们走过一个右腿打着石膏的士兵时停住脚步。石膏上的字显示他是英国突击队队员,医生问他还疼吗,他笑道:“有一点,但也不是太疼。”
我问他们是怎么受伤的,他们大多迫不及待、事无巨细地讲述当时的经过。但那些最痛苦的伤员则萎靡不振、对周遭漠不关心。
船上特别拥挤的时候不够分配一人一床,所以没什么大碍的士兵——他们只是生病或者负轻伤——就在曾经用作沙龙的地方打地铺。每人有一床床垫,在任何陆军士兵眼里它能媲美天鹅绒。
休克症患者在下层的小病房里,其实他们大部分属于医生口中的“累垮了”,休养几天后就好了。他们的病房有一扇沉重的铁丝网门,可以上锁,但没有一扇是关闭的,说明里面的士兵状态尚可。
此外,船上有四间软壁病房,住着极端的休克症患者。每一间的钢门都有一个滑板式窥视孔。当时只有一间住了人,里面是一个不肯穿衣服的年轻人。我们透过窥视孔看了一眼,他一丝不挂,躺在地板的垫子上睡着了。
每艘医院船上有一个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他们不但要为病人做一切力所能及之事,还帮忙开导船员,让他们保持好心情。我们这艘船上的红十字会姑娘叫珀西·吉尔,来自加州帕洛阿尔托市,曾经在卡斯蒂莱亚女校教体育。
晚饭后,她给船上每个人发了一瓶可乐。很多年轻士兵自从离开美国后还是第一次喝到可乐。商船队的水手总会帮她分发。
吉尔小姐有一间小办公室,里面塞满了书、如厕用品、乐器、杂志。她会给每个刚上船的伤员一盒香烟和一把牙刷,因为很多人遗失了个人物品。
伤员被吊上船时,我看到有些人完全两手空空,有些人用钢盔装了少得可怜的物品,就搁在肚子上。有些人穿着医院病号服,有些人只穿着军绿色T恤,还有些人仅穿一件脏兮兮的灰色内衣。
吉尔小姐不会主动打扰士兵,她知道重伤员大多希望独处。她有时给某个年轻人递去一本书,结果三个小时过后发现对方依旧盯着同一页。另一个年轻人整个下午一直拿书当扇子。
吉尔小姐还有法语书和德语书,每艘医院船上都有几个受伤的俘虏。我们这趟运了两个,其中一个是一脸惊慌失措的德国男孩,身份牌表明他只有17岁。这些战俘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
吉尔小姐的乐器房里有一把手风琴、四把吉他、一把小提琴、两把班卓琴、两把萨克斯管、一个单簧管、一个长号,还有24个口琴。往返于安齐奥滩头和那不勒斯的短途航行时间紧张,找她借乐器和书的人不多,但在回美国的长途航行中它们就是天赐良物,因为那时士兵们渐渐感觉好些了,时间又过得很慢。一次历时16天的远洋航程期间,伤兵们读了3000本书——人均阅读量达6本。
一个人连续数月在泥里摸爬滚打、受苦挨冻、出生入死,还饱受伤病折磨,之后上了医院船无疑是一种解脱和慰藉。所谓解脱是因为船上同战场有着天壤之别,因为开船的人的生活环境与那些士兵所知道的是两个世界。
船上无须灯火管制。没有人再忍受脏污和寒冷。舱室的窗户没有挡板。人们可以在甲板上抽烟。挂在灯架上的大聚光灯将耀眼的光束投向舱壁上硕大的红十字。
这艘船的航线远离常规战时航道,而且非但没有无线电静默,反而每隔一刻钟广播一次即时方位,希望敌人知道我们的位置,千万不要打错了。
这艘船出过几次“意外”,它先后因为浮出水面的潜艇和盘旋在上空的敌机而停止航行,但敌人对它一直保持着尊重。最危险的场合是驶向安齐奥等地的途中,或者空袭期间停在码头。
病房的灯通常开到晚上10点半,但我这趟航程在9点半就熄灯了,因为次日一大早就将抵达码头,人们必须在凌晨5点以前起床,以便护士有时间照顾全体伤员洗漱和进食。
晚上10点,船舱内寂静而幽暗。护士们借着夜灯微弱的蓝光轻手轻脚地走动。值班医生在顶层的小沙龙房间里下象棋和单人跳棋。几个士兵在甲板上散步,或者倚靠着栏杆。室外温暖而祥和,浪花拍打在船舷,好像猫咪的呼噜声。
不再迎向战场,而是与之渐行渐远是多么美好啊。重伤员们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感觉,其他人则感觉得到喘息之机。床单、软床和有安全感的舱壁为当前和不远的将来更添一份自信。
伤兵登船时固然吃了不小的苦头,但到了晚上10点,我莫名地感觉到,曾经心烦意乱的他们重获安宁和深深的镇静,此时正在全新而陌生的安全感簇拥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我们到了那不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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