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齐奥之战真正的戏剧性场面或许在于补给系统,为滩头的第五集团军提供给养是我军在地中海战役的一篇华彩乐章。
毫无疑问,这个任务执行得非常漂亮。我们夺取了一条满是沉船、乱七八糟的街道和一个残垣断壁的港口,清理出够船只和车辆进出的通道。我军补给船一旦开到滩头附近水域,就会遭到不分昼夜、随时出现的敌军火炮和飞机攻击。此外,德军的鱼雷快艇和驱逐舰也潜伏在船队集合区域的周边,不过我海军也一直在密切监视它们。
补给船队有多种卸货方式。一些规模较小的船队直接开进船坞,另一些开到附近的海滩,而较大的货轮只能停在港口,将货物卸到小船上,由后者运到船坞或海滩完成卸货。
安齐奥那片延伸到天际线的巨大半圆形水域全天一直涌动着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像极了熙熙攘攘的纽约港。巡洋舰和其他战船停在最远端。而邻近水域总有一艘用以撤走伤病员的白色医院船。随着暮色降临,轻巧快捷的小艇飞驰着从大型船队进进出出,布下烟幕,而岸上的发烟罐也在喷洒遮蔽视线的烟雾。
晚上敌机来袭时,嘈杂的高射炮炮声响彻海岸,远方海面上的船也以舰炮对付空中哼哼唧唧的德军飞机。
有时敌机投下照明弹,整片夜空随即被强光照亮,那光比最明亮的白昼更刺眼、更毒辣,海滩上的人都觉得德机正以邪恶的目光专门盯着他自己。
到了月圆之夜,粼粼金光洒在美丽的地中海上。有时候夜晚那么静谧、温柔,让人几乎很难记起、也很难相信这里一切皆为了你死我活。倘若没有月光,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只能摸黑活动,就连我军大炮刹那间闪现的不祥的火光也无法改善我们的视线。
炮击和空袭有时激烈喧嚣,有时却连续几个小时毫无动静,一次爆炸也没有。但交火的可能性和未雨绸缪是一直存在的。有几次,我站在窗边,手肘撑在窗台、双手托腮,清楚地看见海陆空三位一体的战斗在我眼前上演。
安齐奥一带的大街小巷一直处在来往军车的滚滚洪流之中,这股车流永远夺人眼球。有一天我站在路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最早驶过的12辆车各不相同。
它们之中有一辆坦克、一辆巨型工程车,它驶过时沉重的履带压得地面也在晃动。还有一辆准将的吉普车、一辆水陆两用运输车“鸭子”、一辆高轮的英国卡车、一辆美军著名的6×6大卡以及一辆“原动力”火炮牵引车,它拖着一门体型庞大、炮管纤细优美、朝向后方的“长脚汤姆”缓缓驶过。
接着又来了一辆指挥车、一门盖着帆布,有四个橡胶轮的新式短炮,还有一辆救护车、一车架线兵、一辆武器运输车。后来是一门巨大的履带式自行火炮,最后又驶来一辆“鸭子”,由此开始了又一轮五花八门的车辆循环。
到处是一派繁忙的景象。军队的工人锯断大树、敲掉混凝土路灯柱,以便让卡车在狭窄街道上可以借用人行道。卡车上的大铲斗立在一片残垣断壁之中,铲起砖块和石块,让卡车运去修补毁坏的道路。
宪兵遍及各拐角和路口,指挥狂飙的车辆通行——相信我,现场确实有飙车。所有车辆都开得急不可待。少一分犹豫,炮声隆隆的战地就多受益一分。安齐奥一带几乎无人迟疑不前。
滩头真像一个小岛,一切全靠水运,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食物和弹药运输,滩头必死无疑。敌人集中火力炮击和轰炸安齐奥-内图诺地域,全是为了阻碍我军补给调运。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干扰,但并不严重,因为我们的补给一直在运行。物资储备增长迅猛、数量庞大,以至于我们几乎找不到地方设立新的仓库。
对于补给奇迹,许多勤务部门功不可没,比如海军、商船队、战斗工兵部队、军需部。英军同样值得称道,他们一直在贡献他们的力量。此外,希腊人和波兰人也为安齐奥的船运出了力。
美国陆军工兵部队负责指挥滩头所有港口设施。安齐奥城里是个烂摊子。而海边唯有满地残骸,而且残骸在德军日复一日的炮击和轰炸之下越积越多。我们把安齐奥称作“准比塞大”,因为这里快要彻底陷入全毁。然而士兵和水兵继续在安齐奥生活和工作。镇上无人不是见识过大风大浪。你们想要讲述的轰炸在每个安齐奥官兵的经历面前都相形见绌。每天都有伤亡,但将士们依然坚守在这里。
美国军人挡也挡不住的幽默感在安齐奥照样展露无遗。码头有一个巨大的箱形车,里面装着人们在路上捡的污水桶和垃圾。最近车厢被刷得雪白,侧面印上一排工整的蓝字“安齐奥港口环卫局”。只有看到这片乌烟瘴气的废墟,方能充分领会“环卫”一词多么讽刺。
我们运送补给物资有两大突出优势,一是“鸭子”,即水陆两用卡车;二是我们有这样一套办法:很多普通卡车在船上被装满,抵达滩头后便能直接开走。如果没有“鸭子”,有些登陆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有一个连给每辆“鸭子”都取了名字,士兵们把硕大的白字印在车身两侧,所有名字均以“A”开头,例如“阿瓦隆”(Avalon)、“皇家方舟”(Ark Royal),有偏激者给自己的车取名“阿的平”(Atabrine)[1],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蠢驴”——至于其中拼错的字母,擦掉就是。
这些微型船像一条细细的黑线,日日夜夜往返于海岸和一两英里外的大船之间,它们让我想起忙碌的蚂蚁。这片海域有上百辆“鸭子”,每辆有一名乘员,即驾驶员。
我搭过保罗·施奈德二等兵的车,他家住西雅图市麦迪逊街1016号,人只有22岁,但外表显得最大40岁都有可能。他黑色的大胡子覆着厚厚一层灰,戴着一副绿色的赛璐珞太阳镜,长着一排外凸的上门牙,这使得他看上去半稚气半沧桑。他还在美国时在一次交通事故中磕掉了牙齿,此后他从没有在一个地方久留,久到能等一副牙托制作完成。我问他吃饭有没有困难,他回答说:“没有,我照常吃饭,反正C口粮根本不需要咀嚼。”
刚驶进水里,卡车正式转换为船,我赶紧做自我介绍,施奈德二等兵说:“哦,对了,我刚读完你的书,写得还不错。”此话一出,施奈德在我眼里俨然就是冠绝全军的“鸭子”驾驶员,一个慧眼识珠的聪明人,即便他牙齿掉了。
入水后,施奈德二等兵几次换挡,推杆开启舱底泵。于是发动机哐哐当当发出巨响,我们几乎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刚行驶了片刻,施奈德二等兵大声问:“你想开吗?”我答道:“当然想了。”于是他用脚关掉节流阀,和我换了位置。
驾驶“鸭子”很好玩。转动方向盘,大约15秒后会感受到车子的反应。接下来是预判波浪,然后稍微驶向它们。一股庄重和豪迈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因为我正操纵这辆锈迹斑斑、破破烂烂的老旧“鸭子”穿过炮火纷飞的安齐奥水域,前去装载一批珍贵的补给物资,它们维持着一个小贝雕般的滩头一切运作如故。那次出海我们搬回了装20毫米机枪子弹的钢制弹药箱。
有的卸载方式晚上得停工,但鸭子全天候工作。驾驶员12小时轮班,只有在乡下的堆场等待卸货时才有机会休息。
施奈德二等兵说他们最担心的不是中弹,而是在晚上被更大更快的坦克登陆艇撞到。我军因为这个原因损失了几辆“鸭子”。在等待绞车将货物下放到船上时,驾驶员会被海浪猛地掀起,撞上船舷,遭受重击。有时摇摆不定的货物还会砸到他们头上。
“鸭子”的轮胎用不了多久。为了慢慢涉水驶上海滩,轮胎必须是软的。它们在陆地也跑不远。另一个麻烦之处是刹车内部进了盐水。我时常听说刹车损坏导致的失事。但总的来说,“鸭子”在这场战役中的表现可媲美吉普车。
施奈德二等兵报废了两辆“鸭子”,现在开的是第三辆,他几次遇险,但从没中弹。一个人若是像施奈德那样长期身处枪林弹雨却毫发无伤,有时会产生万无一失的自信感。他没有成天提心吊胆于未来可能的遭遇。
施耐德二等兵高中刚毕业就经由国民警卫队入了伍。妻子在西雅图一家国防厂上班,他接连参加了西西里、萨莱诺和安齐奥三场登陆战。他说比起干其他任何事,他倒宁愿开“鸭子”。不出所料,这果然是一个读好书的人才具备的真知灼见。
底特律人尤金·图西诺少尉是新成立的安齐奥“商会”官方接待员。每艘船在安齐奥水域抛锚后,他第一时间上船拜访并“授予荣誉市钥”,然而他的大部分宾客宁愿被驱逐出城。
他负责查验每艘进港船只的货物,检查它们的每日进展和卸货质量。他整天驾驶一辆车辆人员登陆艇(LCVP)奔波于船艇之间,顺着船舷的绳梯爬上去,又顺着一根绳子歪歪扭扭地滑下来——全程只靠双手把持,而此时下方的登陆艇载浮载沉,差点将他挤扁。他却笑笑:“我有1万元的保险金。”
他成天待在那片炮火纷飞的水域。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干,他却甘之如饴。
有一天,我跟着他一起出去,想看那些船舶是如何卸货的,同行的还有约翰·科伊尔少尉(家住费城斯温街2622号),他正学着上手。补给船队变得密密麻麻,一个人检查很吃力,所以两人计划分摊工作。对于一艘满载爆炸物,在敌人炮火打击范围内抛锚的船,我想体验船上的滋味。结果不太好受。
图西诺少尉干了六周,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家伙,做什么都兴致勃勃。他登船,将通知送达给船上的军官,以区区少尉的身份大声训斥人家,但也对挨某些要员痛斥的人表示同情。如果某艘船上的工作开展得不太好,他会对负责的陆军军官说:“甭找借口,长官”,说这话时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这才是胜利之师该有的姿态。
图西诺少尉多次和死神擦肩。炮弹曾在他附近水域爆炸;晚上有炸弹落在他旁边的房子;甚至有一次,他刚下船,几分钟后那艘船就中弹了。
战争前,图西诺少尉干过夜总会经理、隧道工人以及其他许多职业,他高个儿、长脸,皮肤黝黑,蓄着少量八字胡,看上去像安齐奥版的西泽·罗梅罗。
他自称是团里的“坏小子”,“有一次我受到嘉奖,第二天就挨了训诫,”他讲道:“团长称赞我不顾危险、干得漂亮,随后我去了那不勒斯,因为把手插进口袋而吃到罚单。”军纪如山,图西诺也只能认了。
少尉手下有一船四个士兵。据他说,前一批人得了“安齐奥焦虑症”,待不下去了,他只得再招一批。他招募志愿者驾驶小船,但无人问津,于是上面给他指派了四个人。这四人上手之后,都喜欢上这份工作。很快,当初没去应征的人肠子都悔青了。这份工作非常轻松,整天只需要开小船出海转转,偶尔躲避炮弹。
来安齐奥前,四名船员都对船艇一窍不通。他们边操作边学。“我们都没摸过船,”说这话的是詹姆斯·戴维斯二等兵,一个来自密歇根州科弗特的农村青年,“但后来我们都练出来了。”
稍后一艘英国船与我们并行,我听见戴维斯说:“我们上岸后就到那艘船上去。”像它那样妨碍航行能让杜威将军[2]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这艘船的舵手,也就是开船的人是一等兵阿瑟·汉迪,来自加州费洛斯,挨着塔夫脱附近的油田区。汉迪在油田开了几年卡车,就是这样学习做水手的。
另一名“水兵”是尼古拉斯·卡多斯,家住芝加哥北达芒大道1702号,他绰号“兔子”,以前是冲压机工人。
还有威廉·利皮茨基一等兵,家住克利夫兰市罗斯林大道7603号,祖上兼有俄国人和匈牙利人,别人唤他“中欧哥”,他当过焊工。
这些士兵学习驾船之处有些晕船,但最终都克服了,还变得对炮火泰然处之,甚至有一半的时间不戴钢盔。炮弹已经近在眼前时,戴维斯一等兵还在唠叨:“我这一个月一直在劝那伙计休个假,去罗马开开心心玩一场,可他似乎没听进去。”
我发现安齐奥-内图诺地区最害怕的人不是岸边的士兵——他们连续几周一直笼罩在恐惧中,反而是不参与卸载工作的船员。
卸完一件大宗货物要花上好几天,这期间船员们一直面临来自内陆的炮击和来自天空的轰炸,处境实在不值得羡慕。
诸位从没见过炮弹打在水里的情景?这么说吧,一枚哑弹仅仅溅几尺高的白色小水花。一枚中等口径的炮弹会造成大约一百尺高的水龙卷,而一枚大口径炮弹打在海面,则会在半空形成一个几百尺高的白色喷泉,高耸、纤细、美丽的景象看上去和真喷泉并无二致。随着弹片划破水面,白色小水花飞溅出几百米远。
有时候尖啸的炮弹、喷溅的水花、爆炸及震荡同时袭来,这往往发生在人们上岸不过50码远的时候,所有人都恨不得还在海上。
考虑到德军的发射量,中弹者并不多,但中弹的可能性始终存在,此外,坐在一艘装满高爆弹的船上才令人毛骨悚然。
大型货船的船员来自美国商船队,他们只开船,不管装卸,后者由陆军士兵完成。
他们有一套良好的工作体制。那不勒斯的港口营安排了整整一个连在每艘船启航前上船随行,去安齐奥从事卸货工作,再坐船返回那不勒斯,然后继续从事常规的码头任务。下一趟出航则换成另一个连。
结果,每一趟的码头装卸队员都急不可待地想要卸完货,离开安齐奥,所以众人干得热火朝天,材料周转得飞快。
前一阵,所有卸载工作由驻安齐奥的港口营支队完成。队员卸完一艘船必须立即卸另一艘,这样日复一日,没完没了,让人感觉干不下去了。但在换了一套工作体制后,效率像火箭一样飞速提升。
较大的船一靠近船坞时便开始卸载,绞车从深深的货舱里吊出一大网货物,再晃晃悠悠地从船舷上方将其放下——不是放在船坞,而是放进平底的坦克登陆艇里,最后由坦克登陆艇将东西运到海滩上。
每个货舱下方有十来个人干活,另外还有绞车操作员和通信兵,他们都是陆军士兵,24小时轮班,但他们其实只能见缝插针地休息。
一天上午10点左右,我在一艘自由轮[3]上。五个船舱口全在起吊卸货。我俯身就能看到下方的人们在堆口粮箱。而在我的下一层甲板上,另一批士兵貌似酣然入睡,绞车震耳欲聋的噪声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上完夜班,如今正盖着毯子,和衣睡在折叠床上。(www.xing528.com)
萨姆·林奇中士(家住特拉华州威明顿市西街2411号)是这里一个组长,也是一名老兵,在北极服役了四个月,在这边服役了十四个月。战前他是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司炉,后来转为铁路邮务员,目前已婚,育有一子。
我问他对坐船来安齐奥感觉如何,他说一点也不喜欢:“糟心的是,你觉得自己简直毫无防备。哪怕只有一杆枪,能还击几下,也不至于这么难受。”
然而海军才能动用所有货船上的炮手。炸弹和炮弹横飞时,船上的陆军士兵只能作壁上观、骂骂咧咧。
你们真应该看看他们快要收工时的情景。他们看上去唯恐赶不上下一趟护航船队似的。
人们讲了一件事,有一艘船在船队启航45分钟后才卸完。船长拔锚追了上去。海军用无线电命令他停下来等候,但此君依旧一门心思往前冲,无非觉得回那不勒斯挨处分也好过在安齐奥多滞留一晚上,挨德军的炸弹。
但海军的假设是他跟着护航船队后面独自航行时将面临来自德军潜艇和快速鱼雷艇的威胁,这比留在安齐奥过夜更危险。海军的顾虑是对的。
不过那位船长很幸运,他追上了船队,我再也没听说后来他的上司怎么处理此事,但肯定不是请他打一局高尔夫。
补给物资一旦上了岸,就由陆军军需部队(负责食品和衣物)和军械部门(负责军火)接管。
传统意义上军需部队属于后方梯队,少有重大危险。但在安齐奥,他们自滩头阵地建立时起就受到攻击,因敌对行动蒙受了相对较高的伤亡。滩头的军需部队中黑人占了七成,他们在码头协助卸货,比如驾驶卡车、打理补给库。几乎每天都有人员伤亡,但他们依旧勇敢地面对轰炸和炮击。
军需部队的负责人是一名前新闻界人士,科尔内留斯·霍尔库姆中校(家住西雅图第44街西南3030号),参军前在《西雅图时报》工作了12年。他身材魁梧、笑容可掬,语速很快,时刻叼着雪茄,深以手下的工作为傲。他说管理这些黑人士兵有一个好处——永远能吃得像个国王。如果需要一个厨子,只要吆喝一声“全体立定!所有厨子出列”,然后从中挑出一个看上去最好的即可。
我们驱车来到一个军粮库,占地几百码的一摞摞外包装木箱像木料场堆木板一样层层叠放,堆成人一样高。不断有卡车从海边驶来增加库存;另边厢,各单位的卡车则不断地过来提货。
粮库也免不了遭受炮火攻击。我眼前这个就挨了上百个枚炮弹,大量工人阵亡或负伤。
粮库被炮弹击中后(这种情况确实时常发生)如何控制汽油燃烧的火势是个大问题。不过,霍尔科姆中校灵光乍现,让人把油库分隔成若干小隔间,每个隔间大约一个房间大小,两个水壶那么高。我军汽油都是装在美制或英制的5加仑壶里运来的。
接下来,他让推土机在每个隔间四周堆起一圈厚墙,隔绝空气从底部渗入并形成气流。从此以后,仓库虽然遭遇了十来次炮击,却很少引发火灾。一晚上损失数千加仑汽油却没冒一点火苗是常有的事。
军粮库很少起火,因为C口粮不属易燃物。但早在滩头阵地刚建成时,德军打中一个堆放香烟的地方,将数百万包烟付之一炬。
彼时当地存放弹药、食品和上千种设备的堆场数不胜数,德军炮兵闭着眼睛大致朝这边打一炮也必中。我军堆场确实常常中弹,但火势很快被扑灭,损失也立即得到弥补,结果我们的储备越发壮大。
中校自己也曾多次幸免于难。就在我见到他前不久,一枚炸弹就落在他的露营地门外,炸掉了一面墙,炸伤了几个士兵。
另一次,他站在安齐奥海滩出入口同一名中尉交谈,石阶从出入口一直通向他身后的地下室。正说着话,中校听见炸弹的呼啸声,当即卧倒在石阶上,并冲那名中尉喊道:“趴下!”
炸弹重重落在门前,中尉一头倒在他身上。“你受伤了?”霍尔库姆中校问道,对方没有回答,霍尔库姆扭头一看,中尉的头赫然摆在墙角。
不久,医务兵赶来,问浑身血迹的中校有没有受伤,霍尔库姆说没有。
“你确定吗?”医生又问了一句。
“我想我没受伤。”中校回答道。
“好吧,反正你最好把这个喝下去”医生说着,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朗姆酒,一杯下肚,中校幸运地昏睡了一整天。
军需部队开始实施一项制度,重要人员在滩头服役六周后便可离开,去索伦托等胜地休息一周。
要是一直在危险环境下夜以继日扑在紧急任务上,人会逐渐头昏眼花,俗称“鼻涕虫上身”,换句话说,患上了安齐奥焦虑症,当事人甚至全然无察。
不过患者在休养一周后便意气风发、精神饱满地重返工作岗位,他满怀雄心和勇气。非常遗憾,不是所有形式的仗都可以这样打。
来自俄克拉何马城的约翰·C.斯特里克兰少校是地区军需官。他桌上有个独特的镇纸——一小罐维也纳香肠,那是妻子寄来的,他留作一个好笑的纪念品。他写信告诉她,作为一名军需官,他经手了数百万那种罐头,而且每周要以各种形式吃上十来次,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她的礼物。
除了为部队供应食品衣物这种常规工作,军需部队还管理着面包房、一间面向医疗站的洗衣房、一个巨大的旧设备废弃品处理站以及军人公墓。
医疗站的枕套、床单是滩头洗衣房唯一要洗的东西,其他东西皆由士兵各自打理,他们要么亲自动手,要么雇意大利农妇洗。而像我这类人只能任衣服变脏,苦中作乐。
军队洗衣房设在几辆大卡车上,卡车隐蔽在一座小山的陡坡下,它们有着良好的伪装,以至于曾有摄影师过去拍照片却一无所获,他说照片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洗衣房工作十个小时可以洗出三千件。这个排有80人,他们住在安全的掩体里,过得相当舒适。
其他战役里都有洗衣工丧生,但目前安齐奥还没有。这里最严重的灾祸就是自建的小淋浴房三次被“鸭子”撞垮,那几辆“鸭子”刹车失灵,失控冲到悬崖边。
我军的废品处理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地方。每天,五六车的个人用品分门别类地被丢在郊外一片空地,大部分是伤亡士兵的衣物,上面沾着片片泥淖,往往还有血迹。
黑人士兵将它们进行清理前的分拣、整理。他们探进堆积如山的废品里,把鞋子按尺码配对,拣出刀、叉、绑腿、内衣、口粮罐、护目镜和水壶,整理后分开堆放。
所有可以再次利用的东西要么原样退回发料箱,要么送去那不勒斯维修。人们在废弃衣物的兜里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另外,他们必须十分小心,因为有时衣兜里装着手榴弹。
看这大堆废品时最好不要凑太近。没有生命的东西有时也能述说惊心动魄的往事:前部有子弹窟窿的头盔,被弹片撕裂的套鞋,破烂不堪的便携式打字机、沾满泥泞、血迹斑斑的裤子还缺了一边裤腿。
公墓很大、很整洁,一排排木头十字架刷得雪白。所有死在安齐奥滩头的美国人都葬在这个公墓。
卡车每天运来尸体,意大利平民和美军士兵挖掘墓穴。他们尽量预留50个左右的空坟,只有一两次实在忙不过来。每个死者都套在白色床套里下葬。
墓穴深5尺,彼此紧挨在一起。有个单独的小片区域是埋德国人的,里面大约有300多具尸体。只有少量美军死者无法辨明身份。所有信息都留有详细的记录。
人们必须花一番功夫才能找到足够高的小山头,不至于开挖5尺就挖出地下水。守墓人自己也住在地下,就在不远处的地下室。
在安齐奥滩头,就连死者也不得安宁,照看死者的活人同样危险。德军炮弹多次落在墓地。有人在开挖墓穴时被打伤。曾经有一次,一具尸体被掀出墓穴,人们只好重新下葬。
总是有宠物狗叫着在附近窜来窜去,士兵说他们有时得防止它们发疯。
和取胜后要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接管一个残破的港口并恢复其功能涉及方方面面的组织工作。在安齐奥的英国海军和美国陆军把这个工作交给军队管理人员和职员,他们坐在规范的办公室里,埋首于规范的办公桌前处理文件、接打电话、保存图表并做出决策,就像在纽约的海运事务所上班一样。
附近的镇子很少能安然度过不受炮弹和炸弹惊扰的三个小时,镇上满目疮痍,然而他们布置好办公室,完全像“正常营业”一样住了下来。
我走进港口司令官的办公室时,发现他不是别人,正是在西西里登陆战D日上午和我同坐一辆车去利卡塔市的查尔斯·莫尼耶,他来自伊利诺伊州迪克森县,当初是少校,现已晋升为中校。他自打一年半前到达非洲就一直在协助占领港口,然后化腐朽为神奇。
凭借实际行动中积累的聪明才智,莫尼耶中校他们去安齐奥这种废墟上工作时清楚地知道需要找什么、做什么和怎么做。
他们开展工作不靠猜测,发货仓库的墙上有大黑板、图表和图形。黑板上每隔一小时更新一次当天上岸的补给总量。每天晚上有一个巨大的线图生成。他们看着此图可以追溯过去三个月里每一天的活动,还能看出其间发生的变化和缘由。
众人都拿安齐奥-内图诺地区危险的生活打趣。我耳濡目染,时间久了也欣赏起这份苦中作乐。有些人因为精神压力而离开,留下来的人则打着哆嗦、自娱自乐。
这种紧张被称为“安齐奥焦虑症”和“内图诺神经衰弱”。一个人会故意伸手做颤抖状,说:“看,我可不紧张。”后来又出现了“安齐奥脚”,表现为双脚朝一个方向,脸却朝着另一个方向——当一个人正前往某个地方,炮弹的尖啸声骤然响起,迫使他换了个方向,那一瞬间就是这个姿势。此外我们还有“安齐奥步”,一种新式舞蹈,表演者蹦跳、痉挛、蜷缩、退缩,头胡乱抽动,这是躲避炮弹到快要发疯的过程中某一状态。
不要以为这些士兵在拿生死大事寻开心,只不过他们有时不得不苦中作乐,不然还能怎么办。
自始至终,他们坚守岗位,维持补给运行。诚然,我无法告诉诸位他们完成的浩大工作量总数为几何,但我有把握说,滩头每天收到的补给物资是最初估计的9倍之多。在现场亲眼见证他们创下这一切是莫大的殊荣。
【注释】
[1]一种预防和治疗疟疾的药。
[2]指美国海军名将乔治·杜威(George Dewey,1837——1917),美西战争中他指挥美军在马尼拉湾全歼西班牙舰队。
[3]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补给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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