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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山地战役:意大利战役中的士兵与骡子

时间:2023-07-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意大利战役艰苦卓绝,天不时、地不利。哪怕德军在意大利不用战斗部队,一枪不放,仅靠工兵炸毁沿途桥梁,我军北上依然步履维艰。身强力壮的士兵就背着它们,将每包重达100磅乃至150磅的食物和弹药带给住在山上恶劣环境中的战友。沉闷的山地战打了一周又一周。意大利赶骡人来自撒丁岛,过去属于一个山地炮兵团,对于爬山和驱使骡子驾轻就熟。美军士兵一路跟在听得见叫喊声的距离内,防止意大利人在黑夜里走失。

艰难的山地战役:意大利战役中的士兵与骡子

意大利战役艰苦卓绝,天不时、地不利。雨下了一天又一天,车辆陷入泥沼,便桥被冲垮。乡间风景令人惊艳,可那景色有多美,从敌人手中夺过来就有多难。高耸的山脊几乎全是坚硬的岩石。走平坦安全的山谷绕行是不可能的,因为德国人就在山上,他们居高临下,虎视眈眈,会把我们一网打尽,所以我们只能翻山越岭。德军只需在一座怪石嶙峋的高山掘壕固守,便能靠一个排长期顶住我们的大军猛攻。

我知道国内民众都为意大利战事进展缓慢感到失望和不解,他们想知道为什么我军北上寸步难行。他们等我们进军罗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只能说,部队官兵同样对罗马望眼欲穿,也听见到处议论纷纷:“在突尼斯时从没这么糟过”,“我们又遇到一队新来的德国佬”,“要是雨能停就好了”,“我们每止步一天,就要晚一天回家”。

部队官兵过着难以想象的恶劣生活。山谷肥沃的黑土地成了齐膝深的泥沼,数以千计的士兵一连几周穿着潮湿的衣服,另外数以千计的士兵则在零度以下、铺着细雪的高山里过夜,他们凿开石头,睡在狭小的坑洞里,睡在岩石背后或者半露半闭的山洞里。他们过得像史前人类,棍棒比机枪更管用。他们是怎么撑过这严酷寒冬的,这个问题非我们所能理解,而我们至少在稍微暖和一点的山谷里,至少有机会睡稍微干燥一点的床。

北上之路单调苦闷,但错不在部队,也非方向有误。坏事的除了天气、地势,还是只有天气。哪怕德军在意大利不用战斗部队,一枪不放,仅靠工兵炸毁沿途桥梁,我军北上依然步履维艰。由于地势险峻,我们在山区必须使用大量骑兵。每个师有数百匹马、骡,在无法行车的地方由它们搬运物资,到了骡子也运不上去的地方就只能靠人力,靠美国大兵们背上去。

我是搭乘货运飞机飞越地中海,来到意大利的,那趟航程的飞机至少超重了1000磅,机舱里塞满了拥有最优先货运权的大纸箱,纸箱里装着上百个背包。身强力壮的士兵就背着它们,将每包重达100磅乃至150磅的食物和弹药带给住在山上恶劣环境中的战友

幸而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优势聊以慰藉。天空几乎完全由我方掌控。喷火式战斗机天一直在战斗部队上空巡逻,那阵势好像三个警察在街上来回走动,盯防盗贼出没。

不仅如此,我们的炮兵也占据优势,是压倒性优势!我们毫不吝惜地对着那些崖石峭壁挥霍弹药,最好不要吝惜,因为在那种地区,一枚价值50美元的炮弹往往可以挽救10条人命。狂风暴雨般的炮火渐渐压制住山上的德军,他们每每被我军大炮所震慑而胆寒,而且我们集中火力打击,挫伤了对方士气。

最后一点,无论山区有多冷,落雪有多阴湿,泥泞路有多难走,德军士兵过得和美军一样凄惨。

我们在向罗马进军,这点毋庸置疑。但是道路是荆棘丛生的。如果没有看过那里的泥沼、阴暗的天空,险恶的山脊和令敌人时隐时现的鬼魅般的乌云,就没有资格对进度感到不耐烦。

沉闷的山地战打了一周又一周。有一段时间,我常去一个骡运队。山里平均每个步兵营有这么一个驮载队伍,有的由美国人管理,有的由意大利士兵管理。

我加入的驮载队要爬上将近4000英尺的高山,走到一处岩石丛生的荒凉山脊,为正在那里作战的步兵营供应物资,该营已经连续战斗了十天十夜,下山时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士兵。

那些严酷的日子里,所有物资都只能靠骡子和人力背上山。前面三分之一路程由骡子驮运,而士兵承担后面最艰难的三分之二段,因为山路太陡峭,连骡子也上不去。

我这个队里的赶骡人是意大利士兵,而背夫基本上是美军士兵。意大利赶骡人来自撒丁岛,过去属于一个山地炮兵团,对于爬山和驱使骡子驾轻就熟。他们露宿在山脚的公路边一片橄榄树林里。除非有急需,他们一般不在白天出动,因为大部分山路暴露在敌人炮火范围内。白天,补给物资由卡车运到橄榄林里,堆在树下,黄昏前开始装上骡背。真正管理补给运输系统的美国人想等到夜幕降临后再让骡子驮载,否则一旦出现任何炮击,意大利人会立马逃得无影无踪。

这个队伍里有155名赶骡人,平常每晚约有80头骡子上路,每头前面有一个人牵着,另有十个人跟在一旁,在路上帮忙将倒下的骡子拉起来,或者将松脱的货物重新绑扎包好。他们往返一趟的时间不超过3个小时。一名赶骡人通常一晚上只出行一趟,但有时遇到紧急情况也要走两趟。

平时补给队一晚上运送这些东西:85罐水、100罐K口粮、10罐D口粮、10英里长的电话线、25箱手榴弹、步枪和机枪的弹药、大约100发重型迫击炮炮弹、1部无线电设备、2部电话、4箱急救包和磺胺类药。除此之外,驮载队员还会往背包里塞满香烟外加几瓶固定酒精,这样,山顶的战友们偶尔也能喝上几口热咖啡。

那段时期他们还带了500多件沉甸甸的战斗服,那是发给官兵们取暖用的;还有玻璃纸做的胀气披肩,部分士兵可以用作睡袋;他们也会带去多余的袜子

最有悲剧色彩的是信件。每晚他们会带几袋信上山,然后又带着其中很大一批下山,因为收信人阵亡或受伤了。

攀爬马道尽头上方那段漫长致命的山路,一晚上需要20到300人。他们叫来炊事员、卡车司机、职员以及所有能找来的人,许多东西由战士们亲自背负。在一个重要的进攻前夜,为了加强补给,另一个预备的营派来300名一线战斗人员从事驮载运输。天一黑,骡队就以20头为单位陆续走出橄榄树林。美军士兵一路跟在听得见叫喊声的距离内,防止意大利人在黑夜里走失。

还有那些向导——每个觉得自己在此战艰难度日的人应该都知道他们的情况。他们原是一直在山顶苦战的战士,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们栖身在岩石后面,淋雨挨冻,靠冷冰冰的K口粮果腹,睡觉没有毯子,时刻受火炮和迫击炮折磨,他们时而进攻、时而躲闪,日渐心力交瘁,看着受伤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被送下山。

疾病和力竭最终压垮了很多留在山上的人。于是他们获准凭一己之力下山找医护兵,再进休养营。大部分人下山走完三分之二段路要花去大半天时间,走得双脚剧痛、肌肉乏力。

然而,眼看喘息之机和安宁在即,他们中断了疗养,无奈地参加向导服务,因为实在没有其他可以胜任的人了。就这样,他们还得在半山腰多待至少三天三夜,白天可怜地睡在山路边,晚上扯着嗓子引导骡子上山。

他们没有毯子可供取暖,没有床,只能睡在岩石上,可他们毫无怨言。人类的意志真令人惊讶。

意大利小骡子的个头和体力不如美国骡子。它们被卡车运来运去,有不少因奔波劳顿害了病。

起初,我们高估了骡子的体力,让它们背得太重。事实上,走在那些山路上,连美国骡子都驮不动那么重的货物。我们在骡背上捆了4罐水、2罐口粮,总重约240磅,骡子根本无法承受,第二天就会全体病倒。我们见状减轻了一半负重,让它们只背2罐水和1罐口粮。

他们说,意大利人在路上虐待骡子,可下来又精心照料。驱赶牲畜时,我们嘴里的“驾”在意大利人那里念作“啵啵啵”,即我们表达冷的拟声。晚上,我站在队伍旁,听着赶骡人一边驱赶骡子上山,一边念念有词“啵啵啵”,听上去仿佛整个队伍快要冻死了。

早先还有一些白色骡子,但它们在月光下太显眼,于是被弃用。个别队伍有少量马匹,人们发现其中几匹带意大利皇室的铭牌

这些骡子刚从撒丁岛运来时,当务之急是给它们钉上蹄铁。从四处搜罗材料到全部钉妥要花上好几天。当时马蹄钉数量不足,不过人们最后找到足够的赛道路钉代替。在意大利,马蹄钉极度稀缺而珍贵,所以军方把钉子交给民间铁匠时必须清点清楚。铁匠倘若打坏一个,必须把碎片交回去才能再领一个新的。

有些驮载队只由美国人管理。我听说美国人驱赶骡子比意大利人更高明,也听过相反的意见,我不知道哪个说法正确,但一个美国士兵说,他们那些大城市出来的年轻人以前从没鼓捣过骡子,所以他们一开始也不太上手。

紧急情况下,有些驮载队白天也会上山,这是个危险的任务,因为沿途完全笼罩在德军炮火下。

幸运的是,我跟随的队伍在路上无一伤亡,不过有七个意大利士兵在骡子停靠区遭遇一轮俯冲轰炸并受了伤。意大利人对炮弹和炸弹心惊胆战,晚上但凡有炮弹落向骡子停靠区附近,他们就会变戏法般遁入散兵坑。人比骡子好办得多,可怜骡子哪里知道散兵坑。仅我这个队伍就有50头骡子被炮弹打死,另有100头累垮了。

骡队由两名意大利尉官负责,他们戴着羽毛装饰的提洛尔帽子,看上去颇为浪漫。他们都不会说英语,但是在美军,只要吆喝两声,准能找出一个会说意大利语的士兵。这个小团队自然也有个翻译。他极受众人依赖,快成实际上的大当家了。他是安东尼·萨维诺下士,家住新泽西州纽瓦克市第14大道262号。他那份工作能把任何人逼疯。意大利人不像我们美国人手脚麻利、高效。眼看萨诺维让一个驮载队整装待发了,所有货物又散落一地,场面鸡飞狗跳,他落了个两边受气的下场。

负责这边骡子停靠区的军官是哈蒙·W.威廉中尉,密歇根州弗林特人,其名取自上次大战中赫赫有名的哈蒙将军。有几个晚上,威廉少尉直到凌晨3点还在帮所有返程的驱骡人下山。另外几个晚上,他早到下午7点就去睡了。他要抓住一切时机睡觉,因为很少有哪天晚上他没被喊去指引一些紧急物资上山。他同十来个士兵一起睡在一个石砌牛棚里。他曾是国内一名殡仪服务员,后来参军当过反坦克手,不过到了这时他俨然一名骡子专家。

萨维诺下士极为重视翻译工作,梦里都在念叨。我与他们同睡一个牛棚,一天凌晨3点左右醒来,碰巧听到萨维诺在说:“好吧,如果我们不能用他们当翻译,那就从他们里面挑几个向导出来。”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觉得有趣极了,他以前从不知道自己会说梦话

比起骡子,我对背夫更感兴趣,原因部分在于他们更辛苦,部分在于他们说人话而不是哞哞叫,人力运输的工作量之巨大令人瞠目。在为期十天的日子里,美军士兵往这一座山上背了近10万磅补给物资。这还仅仅是一个运输队的量,同一时期,同样的事情正在十多处乃至更多的地方进行着。超过一半的山路位于开阔地,隔着光秃秃的岩石暴露在德军炮火下。登顶的那段路又高又陡,必须借助绳子才能继续攀爬。

我军试过雇意大利人来干这活,但他们干了一天之后便无影无踪。一则报道称几个意大利妇女自告奋勇,扛了5加仑罐子上山。故事真伪无从查证,我觉得是编的。

有的士兵把水扛在肩上,有的则系在背包上。起初有人耍小聪明,中途感觉吃力了,就将宝贵的水倒出一点,但不久后便因物理规律作罢,因为没装满水的罐子会叮叮当当摇来晃去,令人失去平衡,攀登难度倍增。

一个健康人从山脚空手徒步登顶需要三小时,大负重的情况下更慢。然而,这边却能见识到一些体能不可思议的人。

这个运输队的头号驮载兵是莱斯特·斯卡伯勒一等兵,可惜他在我来之前已经调离了,我无缘得见。他来自西弗吉尼亚,堪称微缩版保罗·班扬[1]。他生病了,应该正在休养,但他可以在两个半小时内将满满一罐水背上山顶再一口气返回,而其他人仅仅上山就要三个小时乃至更久。他不是某一次创下这个纪录,而是天天如此。他的搬运纪录是一日往返四次,其中第四次是紧急冲刺,支援在山顶抵抗德军反击的战友。

斯卡伯勒不是巨人,他18岁,身高5尺7.5寸,体重只有135磅。这么小的身体里却蕴含着这么巨大的力量,这对我而言是闻所未闻的。

我上山的向导是弗雷德·福特一等兵(家住东圣路易斯诺斯帕克路第3037号),长得高大粗犷,蓬头垢面,胡子蓄了两周。外貌有些凶恶,其实为人和蔼友善。和所有普通的驮载兵一样,他也在山顶奋战了数周,如今本该下山休养。他是某步兵连的勃朗宁自动步枪手,还遇到了一件滑稽的事。

“我丢过几打手榴弹,甚至砸过石头,估计干掉了不少德国人,”弗雷德说:“可是始终没机会用自动步枪。”

弗雷德用紫色墨水在夹克背面印上自己的士兵编号和人名“贝蒂”,下面一行印着:“伊利诺伊州东圣路易斯市”,爱妻贝蒂是在国防工厂上班的化学家。他一只脚因为长水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走路得踮起脚尖才能减轻脚后跟的触痛。“有时候,你爬着爬着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对我说道:“但不知怎的,你仍然在一直往上爬。”

其实他们并非人人如此。我见过一个又一个驮载兵在山路起点报告“爬不上去”,然后甩掉身上背的东西,开始折返。少数人或许是装病,但大多数确实筋疲力尽。他们的脚皮开肉绽,关节炎、疝气或者心衰等疾病也会在致命的攀爬过程中发作。

我们准备下山时,德军的炮弹开始远远落在我们身后。

“如果你觉得我走得太快了,就喊一声。”弗雷德说:“他们开始开炮的时候,我们得飞奔下山,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来。”

所幸一路上没发生任何急迫的交战耽搁我们赶路,因而我和弗雷德一起疾步如飞地下了山,连踢到的石头滚动起来也追不上我们。

诸位都听说过战壕口炎和脚癣,但当时意大利战场还有另一种职业病在交战双方之间蔓延,它被称作“战壕足”,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便恶名昭著。德军和美军都不能幸免。

战壕足的病因是脚长期处于湿冷环境且没有勤脱鞋。山区里的士兵时常两周乃至更久不脱鞋,也不能让双脚保持干燥,导致组织逐渐丧失功能、足部长疮。这与血液循环不畅和皮肤坏死的原理基本一样。最极端的情况下还会发生坏疽。军队里发生了好几起必须截肢的病例。另一些士兵会至少六个月无法走路。战壕足病的某些症状很像冻伤,而且和冻伤一样,患者即使有条件也不能泡热水。

有的士兵染上战壕足病许久却毫无怨言,结果拖到无法走路,只能躺担架上被抬下山。另一些患者则是忍痛自行下山。有一个小伙子把通常只需要两个小时的下山路足足走了一天半,他赤足抵达山脚,鞋提在手中,脚在流血,疼得天旋地转。

山顶的战斗有时近乎野人斗殴。德军和美军士兵常常近得可以朝对方砸石头。这时期的手榴弹使用量超过了地中海战争的其他任何时期。而且,投掷手榴弹必须离敌人很近。(www.xing528.com)

岩石在山地战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士兵们躲在岩石后面、睡在岩石缝隙里,投掷石块,甚至被飞石砸死。

一枚大炮炮弹打在松动的岩石表面时,炸裂的石块会飞出好几码远。有一个营,飞石造成的人员伤亡占比达15%。此外,偶尔有炮弹在陡坡爆炸,炸松了一块大岩石,岩石弹跳着滚落了数千码远。士兵们说滚落的声音好像风暴。

战士们离开战场下山时脏污狼藉、蓬头垢面、满脸倦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也很少笑。不过,人类的体力和精神恢复得很快。下山两三天后,他们就有了起色;他们修面和清洗之后的样子令人过目难忘,有人说,“清洗完毕后,我们个个脸色惨白,看上去病恹恹的。”

他们的谈话很好玩。一天晚上,我在牛棚听到有人讲述阻止儿子参加下一次大战的办法:“等我回家,我就让他双手负重10磅,从车库屋顶跳下去,跳到足弓塌陷。只喂他一丁点野草,直到吃坏肚子;让他阅读时只点蜡烛,搞坏他的视力。等我把他培养出来,他就成了一个44FF类。”

刚离开战场的士兵另一句挂嘴边的话是:“我们去那不勒斯开展二次征兵吧”,意思是去每个战斗地域附近的大城市,把城里众多职员、司机、服务员、宪兵、办公室人员等等都征召入伍,派去山区作战。

有趣的是,那边无须大量征兵。我深信只需一声呼吁,必然应者云集。战争中一个矛盾现象是,无论战斗经验是什么水平,后方人员都盼望上前线,而前线的人又想走。

在一个部队里,我注意到小伙子们总是用“大叔”一词表示有权有势的人,比如:“大叔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或者“我希望大叔赶紧把那些套鞋发下来”,另一个行话是“盯着”,意为观光和溜达,例如“盯着那不勒斯”。

一天早上,我听到一句虽然老掉牙但当时听来很好笑的比喻。我和十来个士兵正睡在一个羊圈里。他们都几周没刮胡子,也没洗漱,一直和衣而睡。若他们在一个寒冷的清晨钻出铺盖卷,准能吓坏小孩子。

那天一大早,一个士兵盯着一个同伴看了好久,开口道:“天啦,你看上去像棵有好多猫头鹰的树。”

骡道尽头,光秃秃的山坡上坐落着一栋旧石屋,它被用作救护所,但即便如此,德军每天仍会朝附近打来炮弹。有一次我在现场,和大伙儿一起站在屋外——有至少两三个医疗兵、电话线架线兵,驮载兵外加几个轻伤员。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急促的呼啸声,我们全体卧倒在地。

巨大的爆炸冲击波冲出一百码远,20秒后大大小小的弹片哗啦啦落在我们旁边的岩石上,叮当作响。

有一天,我正在山路尽头,一个受伤的空降部队上尉走进旧石屋里的救护所,他叫弗朗西斯·希恩,家住印第安纳波利斯北格雷街22号,五官精致,看上去和空降兵这种硬汉队伍格格不入。刮了胡子的他在一众伤员之中格外显眼。尽管也灰头土面,却是最近才弄脏的,而不是积累了几周的陈旧污垢。希恩上尉昨天才上山,去替换一个受伤的军医,结果到了山上不过几个小时,自己也挂了彩,但没有大碍。一枚机枪子弹打中他的右肩,似乎没伤到肩胛骨,他自行徒步下山,称伤口不碍事。

希恩上尉1938年毕业于印第安纳大学医学院,加入空降部队前是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立医院的实习医生。他曾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时代》周刊上读过我的专栏,因此我们才有缘相聚。

在啃了好几天的C口粮和K口粮后,我们逛到一个师部指挥室,坐下来饱尝了一顿丰盛午餐,有薯条和印第安纳风味的美式炸鸡——可以想象那时我们何等惊喜交加。东道主是得克萨斯州著名的第36师。该师有个乐呵呵的炊事兵,叫查尔斯·摩根,来自得州格莱德沃特市,妻子住在得州梅希亚市,她要是也在这儿,认出自己的丈夫会有点困难,这位中士参军时体重189磅,现在长到235磅。

有一天,我在山路遇到三个德国战俘下山,后面跟着一个手持汤姆逊枪的小兵。

路上几个通信兵部队的摄影师叫住那一队人,要求拍照。他们嘱咐小兵让德国人后退50码,再对着镜头重新迈步下山,一直走到摄像机后面。起初德国人一脸茫然,但反应过来后开始整理衣着,他们理顺大衣衣领和裤子,然后笑容可掬地走过摄像机,虚荣地像个小孩子。

说到虚荣心,第36师的一个团有几张我的帅照,拍摄于山坡上的箱式厕所门外。他们觉得照片可以传为笑柄,打算拿胶卷讹我一笔,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我过了这么久的战地生活,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还在乎什么形象呢。事实上,我告诉他们,我倒有可能自掏腰包请他们把照片刊登出来。

我在第36师各单位工作期间认识了一个团级外科医生埃米特·L.阿拉芒上尉,来自得州阿瑟港(Port Arthur),他体格精瘦,说话时神色坦然,笑意盈盈,思维敏捷而缜密。他说话有个习惯,先犹豫几秒钟,然后连珠炮般一口气说完下一句,快得让我觉得自己被抛到一边了。

阿拉芒上尉在意大利多次表现不凡,不久前开着吉普车冲到战场边缘救走伤员,博得团长大加赞赏,而更早以前,他还有一段被德军俘虏六天的有趣经历。

那是我军刚踏足意大利不久,他和弗兰克·T.霍兰德军士长(来自得州韦斯特镇)做了德军的俘虏。他们不算真正被当作俘虏对待,而是相当于医疗兵的同僚。当时还有大约30个美军伤员也被俘了,德国人让阿拉芒上尉包办这些人的手术和包扎。两天后德军撤退,军医显然不想把上尉和中士当作普通俘虏上交,于是他们开了个会,最后把问题甩给上级定夺,而定夺结果是撤退时带上这两个美国人。

那些德国人都不会说英语,不过阿拉芒上尉懂一些法语,足够日常交流。撤退了四天,第五天一大早,他们发现守卫还在睡觉,趁机溜之大吉。一户意大利农民帮他们躲藏了几天,民间秘密线人把他们的下落带到盟军占领的附近镇上。有一天,一个意大利人找上门,让他们跟他走。于是两人随他走了9英里,发现一辆英国侦察车正等着他们,他们最终得以归队。

阿尔芒上尉说,他从德国人那里得知,救护所最好设在建筑物里面,哪怕只是个旧羊圈也好过帐篷。身处战地,有结实的墙的环绕,会让人稍感宽心。他还持一套理论:给予伤员的最佳救治是让他们感到温暖和舒适。所以,只要有条件,他总是将自己的救护所设在屋子里;无论白天黑夜,壁炉都生着火,随时备好热咖啡。一有伤兵被搬进来或走进来,上尉会立刻递上咖啡和香烟。他先在炉火前让自己暖和起来,重获安全感和振奋感。这套理论很管用,我知道,因为一连好几个夜晚,我就在阿尔芒上尉的某个救护所里亲眼得见。

和所有前线军官一样,他亦对所谓战场“精神崩溃”深有感触,这指的是士兵被异常的压力和无尽的险恶压垮了。他觉得这一代美国孩子太受父母呵护,几乎得不到自立的机会,结果在面临某些自认为超出极限的状况时便会崩溃。他说,如果让他挑选一群最能适应战场的兵,他会全选从前的新闻工作者,因为他们早年就会独立谋生,一定可以构建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他们闯过血雨腥风。

我个人算是持中立观点。我不认为美国有1.3亿意志坚强、无可撼动的人民。另一方面,相对较少的士兵的确崩溃了。令我费解的是,打仗时究竟有谁精神永远不垮——无论那人多么坚强。

这场战役中,我见识过许许多多受到手下爱戴与敬重的军官,但从没见过像来自得克萨斯州贝尔顿的亨利·T.瓦斯科上尉这样备受尊重的。

瓦斯科上尉是第36师的一个连长,早在离开美国前就领导该连很久了。他很年轻,左右不过25岁,可身上那份真诚与和蔼使人甘愿受他领导。

“除了我父亲,就数他对我最好。”一个中士告诉我。

“他一直照顾我们,每次都站在我们一边。”一个士兵说。

另一个人也说:“我从没听说过他干过丁点不公平的事。”

他们带瓦斯科上尉下山那个晚上,我也在骡道起点。天空一轮圆月,照亮了长长的山路,连穿过下方山谷的一截路也看得见。

整个晚上都有阵亡人员陆陆续续被运下山,尸体被绑在骡子背上,横趴在木驮鞍上,脸朝下,头垂在驮鞍一侧,僵硬的腿以别扭的姿势伸在另一侧,随着骡子的步伐上下晃动。

赶骡子的意大利人害怕走在死人旁边,只好由美国兵牵骡子下山,到了山下,连他们也不太情愿搬卸尸体,一个军官只得亲自动手,还叫了人来帮忙。

我不知道那晚第一具尸体是谁。在烈士面前你会自觉卑微,不会问愚蠢的问题。

人们把他从骡背上滑下,立在那里,影影绰绰下他似乎只是个倚靠着别人的病人而已。然后人们让他平躺在路边一排石墙的阴影里。我们就把他,第一具尸体留在那儿,然后回到牛棚,坐在水罐上或躺在草堆上,等待下一拨骡子。

有人说,死者已经过世四天了,接下来没人再谈这件事。我们东拉西扯了至少一个小时。而死者一直孤零零地躺在外面石墙的阴影里。

后来一个士兵走进来,说又来了几具尸体。我们遂来到路上。月光下立着四头骡子,道路在它们身后蜿蜒上山。牵骡子的士兵等着我们接应。

“这一个是瓦斯科上尉。”他们中一人淡淡地说。

两人上前,从骡背解开他的尸体,抬到石墙的阴影里,其他人则去收拾另外几具尸体。最后,五具尸体头足相衔连成一行。人们不会在战斗地域遮盖尸体,就把他们平放在阴影里,直到别的死者到来。

卸去负担的骡子走进橄榄树林。路上的士兵呆呆站着,似乎不愿离开。渐渐地,我感觉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动起来,走向瓦斯科上尉的尸体。我觉得不该盯着看他们和他诀别。我立于一旁,能听见他们的话。

一个士兵走过去,低下头,扬声恨恨道:“他妈的。”

只此一句,说完他便走开了。

另一个士兵上前,说:“他妈的见鬼去吧”,他低头注视上尉半晌,也转身离去。

又一个人走过去,我觉得他是个军官,毕竟夜色朦胧,很难分清官和兵,每个人都胡子拉碴、蓬头垢面。他低头看着上尉没有生气的遗容,仿佛当对方还活着一样说道:

“我真难过,老伙计。”

接着,一个士兵来到那军官身旁,弯下腰,也对他死去的上尉说着什么,他不是喃喃私语,而是以极尽温柔的语气说:“我真的很伤心,长官。”

这时那军官蹲下身,握住上尉的手,他足足坐了五分钟,握着死者的手,定定地凝视死者的容颜,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最终,他放下那只手,凑过去抚平上尉的衬衫衣领,又简单整理了伤口周围破烂的衣角。然后站起身,沿着公路渐行渐远,月光下始终形单影只。

我们其余人回到牛棚,将那五个头脚相衔躺成一行的逝者留在矮墙的暗影下面。我们在牛棚稻草堆上躺下,很快沉沉睡去。

【注释】

[1]美国传说里的英雄,是个力大无穷的伐木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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