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我们到了西西里岛中央,记者营地位于一位意大利男爵的乡下宅邸后院的桃树林里。这位男爵显然在战斗打响前就溜之大吉,众所周知皇亲国戚向来如此。言归正传,他给自己修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粉红色石砌大宅,方圆数英里起伏有致的田园美景尽收眼底。这地方有常见于皇室的孔雀在闲庭信步,却没有浴室。餐厅天花板有手绘装饰画,楼梯间宽敞无比,可这家皇亲国戚还在使用瓷洗脸盆和古老的夜壶。这座破旧的洛可可式宅邸完美诠释了H.R.尼克博克笔下的“欧洲落魄贵族”。
这位男爵过着相对比较奢侈的生活时,他的佣人却住在棚屋甚至后山的窑洞里,个个看上去跟吉卜赛人似的。
在我们之前,德国和意大利军队也曾占用过此地。我们到来时,城堡内部一片狼藉,每个房间都堆着齐膝高的破烂。我还没见过这么乱的烂摊子。敌人在落跑前先洗劫得一干二净。佣人道出一个可耻的消息:大部分洗劫和破坏不是德国兵,而是意大利士兵干的。他们搜刮了每个柜子,每个抽屉,将昂贵的餐具丢在瓷砖地板上。古董花瓶碎了一地,一堆堆女装丢得乱七八糟,壁画被扯了下来,医药箱被乱丢在墙边,梳妆台支离破碎,酒瓶倒在地上,淌出的液体变干后将垃圾堆化为黏糊糊的一团。
这是真正的禽兽之举。我们踮起脚尖,小心翼翼走在其中,总疑心内有诡雷,但最后确定了它并不存在。几个同伴翻找了垃圾堆,想看看是否有值得留作纪念的物品幸免于难。而据我观察,美国人在洗劫现场捞不到好处,他们可拿走的通常只是被德国人、意大利人破坏后的残存物或者当地居民自愿给的东西。我唯一捞到的只有在男爵夫人的缝纫室地板上捡来的几段蕾丝花边。
接下来我们确认了餐厅是这栋建筑里最不乱的地方,便用扫草坪的扫帚、铲子和水将其打扫干净。餐厅就这样成了记者室。通信兵用一台便携式发电机牵起电线照明,这样我们晚上也能工作了。
有一天,其他记者都不在,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写作,一个走错路的士兵惊讶地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房子里转悠了一会儿,然后盯着我看。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我告诉他,这里以前是一个意大利男爵的家,他接下来提了一个典型的出自美国人之口的问题,我忍俊不禁,同时也为这些小兵们堪忧的语文水平和胸无点墨而汗颜。
“好吧,那些个男爵又是什么?是不是类似于英国的贵族?”
为了避免展开一场技术性讨论,也纯粹抱着实用的目的,我告诉他,两者差不多。他明显满意地离去了。
在城堡后面的果树林露营唯一的美中不足之处,就是我们四周牲畜遍地。每天天亮前一小时左右,我们必被一阵惊人的奏鸣吵醒,那是阴阳怪气、鬼哭狼嚎声汇聚而成的,有几内亚母鸡的咯咯声、鸭子的嘎嘎声、小牛的哞哞声,有婴儿的啼哭声和男人的吼声,有孔雀和火鸡叽里咕噜的声音,更有甚者,在这个戏剧性时刻,还有一头驴恰到好处地加入到刺耳又吓人的声音中,引吭高歌一曲,余音绕梁,听得我们从长吁短叹转为哭笑不得。
男爵的佣人是一帮外表寒酸的伙计,不过人还算厚道。他们的子女成天在营房边晃荡,非常安静而温顺,他们投来的饥渴目光让我们忍不住递去几罐食品。我们试过教他们说声grazie(意大利语“谢谢”),但以失败告终。
有一天,我们几个记者正在洗衣服,一个当地妇人走过来,拿走衣物,兀自一人洗了起来。
等她洗完,我们问:“多少钱?”
她说:“不要钱。”我们又说,好吧,那我们给点吃的。她说她没想过任何食物,是免费为我们干活。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塞了些食物给她。
类似的故事不胜枚举。工兵告诉过我,他们工作的地方会有西西里人走过来,一把夺走铲子,然后开始掘地,他们拒收任何报酬。其他方面姑且不论,西西里人看上去并不懒。有个士兵谈及此事时总结道:“同阿拉伯人生活了9个月后,看到有人自发干活对我来说几乎是种奢侈。”
我意外遇到了鲍勃·霍普[1]和他的剧团。事实上我们有好几天在一起拍摄一座遭到轰炸的西西里城市,相处十分融洽,以至于我就像是剧团一员。
派美国演艺界人士去海外部队慰问演出,从而丰富军旅生活,这项政策遭到一些非议。我不时听见有些军官说:“我们毕竟是来这边打仗的,不是来消遣的。莫非他们不知道这是战争吗?”但根据我的经验,这种言论的坚定支持者通常离前线十万八千里。我完全支持让官兵们通过这些电影明星与美国保持一点联系,而且我能证明,小伙子们都很喜欢,也很感激这些演出活动。
鲍勃·霍普是去过非洲的最好的明星,他对于同军人打交道很有一手。无论在伤兵满营的医院,还是面对上万沙场武夫组成的粗野观众,他同样游刃有余。霍普来到医院,极有可能走到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可怜伤员面前,握住对方的手,他不会说老掉牙的慰问之词,而是类似这样说:“你看我今晚上的演出了吗?还是说,你不舒服吗?”
在他的定期演出中,霍普会细心地向观众解释剧团成员的服役状况,这样士兵们便不会当他们逃避兵役。他说他的歌手杰克·佩珀被归为5-X类,即“体重超标,不宜战斗”,霍普本人是4-Z类:“胆小”,而吉他手托尼·罗马诺属于SSFF类,意为“单身爸爸”,台下自然回以一阵哄笑。
包括第四名成员,可爱的弗朗西丝·兰福德在内,霍普的剧团确实明白了战争的面目。他们每到一个城镇停留,那里必有一次夜间轰炸,好像德国人故意冲他们来似的。我先后在两座城镇同他们一起经历过空袭,可以证明那真是恐怖的遭遇。
由于演出更贴近前线、更深入到最广大的观众之中,这个剧团在西西里岛上的演艺人员中脱颖而出。有一天下午,他们面向1.9万名官兵进行户外表演。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是大受欢迎,这主要因为他们的演出规律又自然,显然也要归因于(或者叫取决于)弗朗西丝。
请像呈堂证供一样相信:无论鲍勃·霍普讲了什么西西里岛上死里逃生的故事,都是真事。
尽管如今看来有些奇怪,轻视工兵确实一度蔚然成风,不过这是过去的事了。陆军工兵部队的训练和组织达到极高的水平,官兵们士气高昂、志得意满。在西西里,就连步兵也敬他们三分——实际上,一支部队由工兵打头阵的现象屡见不鲜。
每个步兵师有一个工兵营,它是该师不可或缺的单位,与该师齐心协力、生死与共。一个工兵营下辖四个连,每个连总共约800人。这四个连有时候随不同的团在不同地方独立作业;而另一些时候,到了山区,全师以20英里乃至更长的队伍单列行进时,四个工兵连保持交互跃进,其中一个连处于24小时预备状态,从而得到急需的三天左右休息时间。
师的工兵部队后方是军的工兵部队,后者归第二军统领,能够奉军部命令转移到任何地方。军级工兵部队跟进师级工兵,巩固和完善后者建造的必要的临时工事。
来自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的本·比卢普斯上尉是这样说的:
我们的任务是为本师两千多辆车开路,让它们尽可能快速前进。我们只管这个师。假设我们在一个被炸毁的桥梁上临时建起一个单孔桥,这座桥在师里最后一辆卡车通过后的下一秒垮塌,理论上我们就算完美地完成任务,因为我们的师过桥了,且我们用所需的最短时间完成,一分钟也没浪费。军级工兵的任务才是建造一座更坚固耐用的桥,供往后几天乃至几周的补给运输队通行。
在一个师、一个军下面,工作性质相似的单位之间常常存在忌妒和蔑视。但工兵却是一个互敬互重的团体,大家彼此尊敬,为对方骄傲。军级工兵十分热心,亦步亦趋地紧随师级工兵,有好几次,因为后者忙于处理特别困难的爆破任务,分身乏术,他们干脆冲到前面,亲自把新的爆破任务解决了。
最初,工兵营军官全部出自民间工程师,但随着急剧扩军,专业对口的人越来越稀缺,一些年轻的工兵军官只是从军校分配来的,专业技能匮乏甚至没有。而士兵群体里,每个连只有少数几人有过那么一点建筑施工经验,其他人就显得滥竽充数,有当过小职员的、屠夫的、牛仔的。那少数几个有经验的士兵就挑起大梁,在军队里不可或缺。
实际上,工兵连必须人人身兼数职,比如某天当个探雷兵,第二天成了石匠,次日又变成木匠,一天后就是单纯的苦力。可是和国内的普通劳动者不同,他们有一半的时间在冒着炮火干活。
编制表上的工兵职责是多种多样的,可具体到西西里一役,许多官方职责不复存在,工兵主要任务集中在最要紧的四项:为部队绕行修路架桥,清扫雷场,为全师寻找和净化水源,为全师提供地图。后两项听上去平淡无奇,但是真的十分重要,相信我。
颁发英勇奖章是一件相当乏味、郑重的活动,我对报道此类仪式从不上心。不过有天晚上,我听说三个老朋友即将一起被授勋,于是便去找他们吃饭,观看仪式。
这三个朋友是:哈利·戈斯利中校(家住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尼尔大道3008号),约翰·赫尔利少校(家住加州旧金山罗卡韦大道66号),米切尔·马巴迪少校(来自马萨诸塞州阿索尼特市)。戈斯利是一个部队指挥官,赫尔利和马巴迪都是宪兵司令(赫尔利少校后来在意大利阵亡)。
他们的营地就位于前线后方,山坡上一棵山毛榉大树下。我大约5:30到了那儿,发现我的朋友们拉了个折叠椅,坐在帐篷外的大树下,正举着双筒望远镜遥望前方的战斗。
任何军人都会同意战争有一大突出特征:最惨烈的厮杀中途不时会冒出格格不入的平静。那天晚上便是这种情况。我军正苦攻特罗伊纳,这个镇子像大尖礁一样矗立在前方几英里的山顶。当天下午最高统帅部要求空军和炮兵全体出动,对该镇进行一次轰击。火力支援效果惊人,大批飞机呼啸着投下致命的炸弹,它们刚离开,我军炮兵立即倾泻出毁灭性的火力网,其猛烈程度是过去攻打单个据点从未有过的,甚至超过了我军在突尼斯的任何一次炮击。
特罗伊纳上演了彻底的毁天灭地。从我们的望远镜看去,这座老城似乎在分崩离析。滚滚尘土和黑烟直冲云霄,一直延伸到整个地平线并将其笼罩。最大的炸弹伴着巨响爆炸时,我们感觉冲击波反冲回来。呈巨大半圆形排列的火炮轰隆隆咆哮着,仿佛巨兽出笼来毁灭人间。(www.xing528.com)
在望远镜的视野尽头,数百德国兵灰飞烟灭,山脉的地平线那边,世界似乎走向终结。然而这边树荫下,我们依然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啜着冷饮,悠闲地静待这天工作的结束。我们坐在这里冷眼旁观,好像观看比赛的观众一样,只是感觉不太真实。过了一会儿,我们走进设在树下一个大帐篷里的军官食堂,吃起了缴获来的德国牛排,味道真不错。
晚餐过后,即将授勋的六名士兵和三名军官列队站在帐篷外面。他们九人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我很清楚这点,因为他们立功时我就在附近。
那是我生日前一晚,德国轰炸机投下的照明弹和炸弹让人整夜不得安宁。有一阵,我似乎再也活不到43岁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发电机偏偏在这时起火了。下一波飞临的德国轰炸机自然瞄准了地面的火光。
那三个军官和六个宪兵冲向火堆,奋力灭火。即使德国飞机朝他们俯冲而下,他们也毫不退缩。一颗颗炸弹在他们周围爆炸,弹片横飞,他们依然留在现场。我当时睡在约400米外的营房里,最后一波炸弹差点将我从床上掀翻在地——所以诸位不难想象他们九人的处境。他们因此都被授予银星勋章。
他们排成一排,戈斯利中校站在末尾。将军走出帐篷,戈斯利中校叫了一声“立正”。他们在将军宣读嘉奖令时站立如松。现场观众除了我之外,就只有负责拍照的两名通信兵摄影师。
除去三名军官,另外六名获此殊荣者是:爱德华·高夫中士(纽约布鲁克林区东72街2252号),查尔斯·米切尔中士(纽约布鲁克林区第3大道3246号),霍默·摩尔中士(佐治亚州尼科尔斯镇),厄尔·西克里斯特中士(宾夕法尼亚州温莎市),巴尼·斯温特一等兵(得克萨斯州道格拉斯维尔),哈罗德·特里普一等兵(明尼苏达州沃辛顿市)。
我相信这几个人领勋章时比挣得勋章时更痛苦,他们个个那么紧张、畏缩,让人觉得既好笑又可怜。戈斯利中校像遭雷劈一样,目光僵硬地注视前方,左手虽自然下垂,但我注意到他的右手紧紧握拳,五指发青。这些人像走型的石雕一样。将军靠近时,每个人的喉结都抖动了两三次,喉咙收缩,我差点以为他们快要窒息了。
将军向他们一一道贺后离去,队伍遂解脱般地散开了。这件事就场面而言颇为无趣,但对个人而言也许是他们军事生涯里一个小小的巅峰,永远鲜活地铭刻在他们记忆中。常听士兵们说:“我不要任何勋章,只想再次看到自由女神像。”饶是如此,也没听说有谁在自己被授勋那天晚上忘了出席,只不过他们战战兢兢、一本正经得要命。
我和朋友们回到他们住的一间帐篷,坐下来叙旧,感慨着故友重聚是何等快哉。一个军官珍藏有一瓶香槟,看来到了开一次的时候了,于是他拿出酒来,我们瓜分了它,一半的人喝得兴高采烈、一滴不剩。可惜香槟向来吊不起我的胃口,我真想赶紧来杯Bevo[2]——但是社交场合,身不由己。
后来我们走出帐篷,坐在树下,此时凉风习习,不知谁递给我一件夹克,上面有中校的叶形标识。我想自己足以以冒充军官的罪名被逮捕,可我现在有个过硬的靠山,宪兵的头儿就坐在我旁边呢,于是我大摇大摆地亮出身上的校官标识,暗自希望哪个陌生人路过能向我敬礼。
东道主戈斯利中校自称是个职业的预备役军官,因为他进入现役已有十年。我们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刚到奥兰[3]那几天,后来他因工作调动而离开,还错失了突尼斯战役。但今年夏天他又调回本职工作,炸弹落下时他一直争分夺秒地扑火。
他家里有妻子和一个15岁的女儿,女儿一直给他写信,还在信里问他是否见到过我,多可爱的丫头。他还养了一条达尔马西亚狗,取名“上校”,它自愿——或者说是被自愿地加入了本土军的战犬队,在弗吉尼亚州某地服役。这样,戈斯利中校家出了两个军旅之星:一人一狗。
眼看天色渐暗,我们移到帐篷里抽烟。话题又回到往日的时光:11月的奥兰,1月里寒气逼人的特贝萨,撤离斯贝特拉时的伤感,加夫萨的猎猎寒风,还有开春后巴杰的美景,费里韦尔[4]胜仗后最后的畅快。
我们还谈到了大家逐渐变得何等心力交瘁,都不像一个因为勇敢而获得勋章的英雄。我们谈了八千里路云和月,谈沿途见闻,谈了整台战争机器是如何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磨炼中变得更成熟、更平稳、更强大,同时也变脏、变旧。
那段漫长的日子里,我们所有海外人士都遇到了成千上万、形形色色的官兵。有刚到非洲便一见如故的,甚至还有返回英国之后结为朋友的。我们这些人仿佛结为一个兄弟会或小家庭,被同一条纽带维系在一起,重逢时都倍感亲切与舒坦。我们谈了别离的故人,例如劳埃德·弗雷登德尔中校和爱德·阿德金斯少校,两人如今都调回了孟菲斯。爱德曾在突尼斯任司令部主任,是一个座谈会小圈子里的焦点人物,就像如今西西里岛上戈斯利中校的角色一样。
爱德·阿德金斯人缘极佳,他的名字时常被我们挂在嘴边。他疯狂地想回美国,我们知道,他回国后一定很快乐。我们也笑着预言他读到我们这边的消息时做何反应——我们仍在砥砺前行,仍在隔三岔五地转移,仍不时听见德国夜间轰炸机的轰鸣,在同尘土、黑暗以及疲倦奋战,仍能偶尔在黑灯瞎火的帐篷里吃完晚餐,然后围坐在一起聊天——当他了解到这一切,想象着我们的生活,他又会无比思念前线,没准还会落泪吧。
人们告诉我,所有军人经受了血火洗礼后回到美国都大抵如此,他们会开始向往过去的苦日子,会以一种匪夷所思、不合逻辑的渴望,渴望回到一度憎恨的地方。我坚信此言不假,可同时我也知道很多军人想要亲自验证这个说法。
除了偶尔令人瞩目的激战高潮和重大伤亡之外,我相信任何战役还有一个突出特征,那便是无人能幸免的可怕的疲劳症。官兵们会变得心力交瘁,患上一种混合了倦怠和郁郁寡欢的疲劳症。简单地说,这个人横竖对一切都厌烦透顶。
步兵会步入精疲力竭的阶段,国内民众对此是难以理解的。以第1师为例,上前线28天以来,士兵们日夜兼程,一直在行军和战斗。
这种状况持续多日过后,士兵们度过了已知的人体疲倦期,此后进入一种喘息后的恍惚状态,他们之所以还能撑住,主要是因为看到战友在撑,也因为他们实在做不了其他任何事了。
你们是否曾经长时间地玩命工作,以至于不记得上一次吃饭的时间,认不出站在面前的朋友?我是从没有过,但第1师里有,该师在特罗伊纳小镇一带苦战良久,其间有一天,一个连的传令兵艰难地来到某上尉面前,激动地说,“报告,有重要消息。我刚才找到布兰克上尉了。”
上尉说:“可我就是布兰克上尉,你不认识我了吗?”
传令兵依旧喃喃道:“我刚才找到布兰克上尉了。”说完匆匆离去。人们不得不追过去将他抓住。
士兵们打到这种地步,还在咬牙坚持。至于陆军里其他岗位,比如补给部队、卡车司机、医疗兵、工兵,他们同样会变得精疲力竭,只是不至于超越人体极限。他们和我们战地记者所背负的是千头万绪、无休无止的工作,这些工作在不知不觉间蚕食我们的健康,渐渐将我们吞噬。
这里有无穷无尽、令人窒息的烟尘,有令人睡得腰酸腿疼的坚硬地铺,有闹肚子疼的食物,有高温、蚊蝇、污浊的双脚、永不消停的引擎轰鸣声,还有频繁的转移、舟车劳顿,以及夜以继日、日复一日的赶路行军。这一切最终交织出一张晦暗萎靡的情感帷幕——昨日复今日,特罗伊纳即兰达佐[5],至于我们何时止步……上帝啊,我太累了。
我注意到这种情绪也侵袭了很多战地记者。诚然,我们不像步兵那样持续战斗;我们遇上的炮火通常稍纵即逝,而且我们的生活条件确实好于普通士兵。可我们却在奇怪地损耗生命,我们过着原始的生活,同时还必须埋头于写作。
这样或许有说风凉话之嫌,但无论诸位作何感受,写作确为殚精竭虑、痛苦万分之事。大部分记者其实工作起来像奴隶一样,新闻协会成员尤其如此。绝大多数时候他们从黎明忙到午夜乃至凌晨2点。我很肯定,他们一星期的工作量是国内同行的两倍。我们不停地奔波,隔三岔五地换营地,户外吃、户外睡,在任何有条件的地方写作,从来无法按时吃饭、睡觉、歇息、清洗,也无法做任何正常时段该做的事。
这么工作、生活了一年多以后,我们都变得浑浑噩噩,身心蒙尘,日渐麻木,最后在封闭还是敞开心扉之间徘徊。我们几乎瞎子一样看着英勇的壮举、生命的消亡、战场的消耗和新的地区,好似雾里看花,事实上恨不得什么也没看到。
老前辈们突然首次吐露回国的念头,他们想改变,想振作,他们感觉自己待得太久、陷得太深,已是当局者迷。
我写下这些话,不是为了将记者塑造成英雄,只有少数记者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只希望诸位知道,记者们同样也会厌战,也会累垮。
【注释】
[1]鲍勃·霍普(Bob Hope,1903——2003)美国著名的喜剧演员。早期以几部百老汇音乐剧成名。“二战”期间和战后多次做慰问军队的演出。
[2]一种味道与啤酒相近但不含酒精的麦芽汁。
[3]位于阿尔及利亚,1942年11月8日盟军在北非的登陆地之一。
[4]今突尼斯布尔吉巴营(Menzel Bourguiba)的旧称。
[5]西西里岛上一市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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