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官印体系而言,明清两代无论从整体的制度还是印章的形态,乃至制作工艺,都可谓走到了中国古代官印体系的顶点。在近代工业化到来以前,即便是民国时期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很多印章,在制作上都不如明清时期的精品官印。但在印学史中,明清两代的地位并不高,艺术上对于明清两代的官印只有批驳与不屑,历史研究者也甚少将目光投入这一领域。甚至可以说,明清两代的官印,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与之同时,很有意思的一点在于,无论是印学还是篆刻,其真正的繁盛都是在明清两代,将两者综合起来看,在历史学视角下,明清的印章(涵盖私印体系与官印体系)是中国古代印章中当之无愧的最高峰。
前文已经讨论过关于篆刻的起源问题,虽然早有人从事着篆刻这一活动,但真正在当时就已经形成广泛社会影响的,还是要等到明代的文彭(1498—1573,字寿承,号三桥。文徵明长子。工书画,善诗文,尤精篆刻,有《博士诗集》。)。而文彭生活的年代,已经是明代中期,他生活在明弘治到万历年间,距离元末已经过去了一百余年。这一百余年的时间,在篆刻史上几乎是空白的。
除开元代的吾丘衍,明代的印学研究差不多也是在万历年间方才开始,虽然甘旸等人继承了元代吾丘衍、赵孟頫的一些思想,但实际的创作过程却又与之相去甚远。
考察中国古代的金属印章,要在今天寻找到一个锚点,始终只能落脚在篆刻上。只是囿于长久以来的“崇汉”思想,对于隋唐直到明清的印章,人们都很忽视;而考察历史,篆刻理论与实践其实存在很大落差。篆刻的实践,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当时官印体系的复刻,汉印的重要程度在可见的历史实物中,并没有那么高,比较客观的说法,应当是与当时的官印体系并列。
篆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起于明(发端在宋元)到清中期之后渐入繁盛。考察明代的诸多篆刻家,可以发现其所创制的篆刻的基本体系已经成熟。今天的所有篆刻类型,除了具有很强时代特征的以外,基本都没有超脱过明代所创立的这些范式。
清代虽然有皖派、黔山派等诸多篆刻流派的兴起,其实也是取法和选择对象的问题,并没有太多开创性的元素。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篆刻在明代就已经是一种非常成熟的艺术形式了。
考察明代的这些篆刻家,研究他们的创作与官印体系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真实而客观的态度,也是为了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同时便于后来者们更真切的认识篆刻。
在谈及这些艺术家之前,还有一点值得讨论,便是篆刻这门艺术的扩散路径。与别的艺术形式的兴起与传播不同,篆刻不是自上而下的传播,而是文人们自发,甚至带有一些草根气质的传播。书法成为一种艺术形式,是因为上层士大夫的欣赏,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引领效应。绘画更是如此,从官办的画院到商品画的过程同样清晰可见。当然,民间的壁画、墙绘不在讨论之列。因为直到清代,这些绘制墙画的艺术家们还被视为工匠,甚至在清宫之中,他们都在造办处领取酬劳。
在清代中期以前,篆刻可以说具有很强的地域性,篆刻家们都在江南一带活动,或者说只有江南地区才具有培育篆刻家的土壤。清中期之后,全国各地才开始出现非江南籍的篆刻家。究其原因,这或许与明代中期以后,江南经济、文化发达有关。明清两代虽然在对待商业的态度上比较僵化,但民间工商业发展程度还是很高,尤其在江南地区。在大的层面上,江南地区明清两代的私人海外贸易发达,盐业发达,造就了很多富可敌国的商人;在较小的层面上,江南地区的手工业也比较发达,丝织业、茶业、陶瓷业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商业的发达,必然促进社会流通,增加社会财富,加之江南自宋以来便是文风鼎盛之地,因此,篆刻在清中期之前,在江南地区繁盛也在情理之中。
清中期之后,伴随文化扩散,人员流动,篆刻这门艺术形式才在全国范围内风行起来。其实今天再看知名篆刻家的生活地域,江南地区依旧在全国遥遥领先。在之前的所有关于明代篆刻的研究中,都有一个误区,即将篆刻或者印学理论与篆刻创作实践画上了等号,但考察明代的篆刻家与印学理论家,可以发现二者是有区别的。即篆刻理论家、印学家会从事篆刻,但不一定水平很高,而诸多篆刻家,在当时居于较高水平的,并没有很具有代表性的理论著作流传。
因此,印学家们所倡导的“崇汉”更多是在一种理论层面;篆刻的实际创作,仍然脱离不了当时的官印体系的影响。关于篆刻体系的延展,其最重要的时间便是明万历年间。万历年间,江南诸多篆刻家的涌现,方才将这门艺术推向了一个较为广泛的传播区间和较高的社会地位,这门艺术形式,最终于此成型。
苏州地区是文人篆刻的滥觞之地,随着历史前进,文人篆刻之风气才逐渐流播到苏州周边之常州、无锡、南京等地。整个17世纪,江苏一带的印人最多、印学讨论最为深刻、印谱编纂之风也最为兴盛。这一时期,著名的篆刻家可谓不胜枚举,诸如有文彭、顾苓、陈炳、胡正言、陈邃、汪关、林皋等,他们彼此间关系复杂,长久以来互相影响。因本书不考察他们的关系,只对生平做简要介绍,以作品来说明当时印章的取法依旧对后世的影响。主旨还是探索官印体系与篆刻的关系。
明代最有名的文人篆刻家当属文彭他留下的印章并不多,但也足够看出他的篆刻风貌。“征明”与“歌斯楼”二印,为文彭所作,明显可见其是在宋元朱文印基础上的变化与创作。
而前文已述,宋元时期朱文的取法,就是当时的官印,并非汉印遗风,而是更具有时代特征。
顾苓(1609—1682,字云美,明遗民,篆刻取法文彭,有时誉,工隶书,取法《夏承碑》。)是继文彭后苏州印坛上最为突出的印人,尤其是其朱文印,宛转流美而不失淳朴之意,对后人影响很大。论者对其评价甚高,杨复吉《论印绝句十二首》曾评到“白石元章著宋元,一灯不坠溯渊源。三桥余韵传吴下,继起端推塔影园”。顾苓流传的印作不多,其中比较有名的是“传是楼”一印,这方印章无论从结字还是线条来看,都与汉印可谓没有多少关系,反而与明代御宝的印文有诸多相似之处。
文彭“征明”
文彭“歌斯楼”
顾苓“传是楼”
与顾苓同时,取法自他的苏州印人很多,陈炳即是其一。陈炳字虎文,虎纹,号阳山,人称阳山先生,其人工诗,有《阳山诗集》十卷传世。但事迹今人多不知,仅在清同治年间《苏州府志》中有其传纪一篇:“陈炳,字虎文,性狷介,不肯随俗,而意致高远,诗宗王、孟,又好镌印章,类顾苓晚喜效赵宦光作草篆,年八十馀卒。与炳同里相善者黄中坚,字震生,為诸生有声,屡试不售,遂弃举子业,肆力古文。”通过段记载可以看到,陈炳在当时并不是著名文人,只能说是在地方小有名气,以其当时的知识结构和财力、见识等,接触到汉印并断代,是相当困难的,反而因为在地方小有名气,能看到不少当时的官吏印章,由此可以大致推断出其作品来源。陈炳印章传世很少,今天能见到的,是一方“雕龙绣虎”两面印,曾有人评其取法汉印,实为大谬,其在边款所刻“仿古名印”是时风使然,并非真正仿古,取法上除了陈炳的自出机杼外,更多还是有元押的影子,也是对于同时代印章的模仿。
又如胡正言(1584—1674,安徽休宁人,后居南京,构十竹斋,周亮工称其“年八十余,神明炯炯,犹时时为人作篆籀不已。”)的书法水平很高,篆刻上有作品流传,但是影响不是很大,其“栖神静乐”一印,是比较确实的作品,在其中可以看到元押花体的影子,同时又能看到其布局受到当时官印平正式样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明他篆刻的取法来源。
苏州之外,在明末清初,扬州一带最为突出印人当属程邃(1607—1692,字穆倩,号垢区、垢区道人、垢道人、江东布衣等,其先世乃安徽歇县岩寺人,生于上海,流寓南京、扬州等地,先后师事陈继儒、倪元璐等人,以诗文书画奔走天下。),在今天所见程邃流传下来的印章中,朱文、白文皆有,其白文具有一定的汉印色彩,但在朱文印章创作上,定然是以同时期官印为范本,只是将官印中的叠篆变化为小篆,其边框与印面文字形成一定对比,整体印面均匀排布,都是当时典型的官印特征。
陈炳“雕龙绣虎”双面印
胡正言“栖神静乐”
在晚明的篆刻史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汪关(1573—1631,原名汪东阳,字杲叔,安徽休宁人,寓居江苏娄县,因其客居娄东,后人称之为娄东派。可以说他直接影响了后来清末民国的元朱文体系的创立与创作。),精刻印,喜蓄印。后因于万历甲寅(1614)在吴市得到一方精美的“汪关”汉铜印,赏其精美,遂改名为汪关。明代李流芳在《题汪杲叔印谱》中评汪关:“能掩有秦、汉、宋、元之长,而独行其意于刀笔之外者,不得不推杲叔。吾谓长卿而后,杲叔一人而已。”汪关在明末活动较多,留下的印作也很多,他给董其昌刻过一些印章,后被董其昌钤盖于自己书画之上,其中朱文“董其昌印”完全可以看作是当时官印的翻版,基本是当时官印模板的套用,不存在自出机杼的创作。又如他流传到后世的“麋公”一印,同样如此,无论是字与边框的对比关系,还是结字布局,都可以视作脱胎于同时期的官印。
程邃“玉立氏”
与汪关同时期,创作风格也比较接近的林皋(1658—1726,清初篆刻家,字鹤田,更字学憩,福建莆田人,刀法稳健,挺拔遒劲而不事修饰。)留下的作品较多,对其印作的分析,更能说明官印体系对当时艺术家们的影响。林皋所作白文印章部分有很强的汉印观感,但他最为有名的几方朱文印章,“杏花春雨江南”“林皋之印”“案有黄庭尊有酒”则全部是受同时期官印风格影响的作品。对于艺术和历史的研究,始终是一个客观与主观交织的过程,尤其在艺术研究领域更是如此。不管是为尊者讳,还是单纯的对前人的崇敬,都容易让人失却自我判断,将前人的一些说法奉为圭臬,虽然这些说法不一定正确。
汪关“松圆道人”
汪关“董其昌印”
汪关“麋公”
初略考察这些篆刻家的生卒年,可以看到虽然文人篆刻是从元末明初发端,但其真正步入具有一定社会性的实践是在明中期,而获得一定程度的发展,已经到了明末清初。这些篆刻家中不乏有跨越明清两代的人物。
到清代中晚期以前,文人篆刻依旧是具有一定地方性的艺术形式,并没有走出江南地区。依照这种传承关系来看,清代的文人篆刻依旧深深处于金属印章的影响之下。清代的整体社会性艺术思维是僵化的同时割裂的。
僵化体现在对于社会具有引领性的艺术创作上,清中期以前属于文人士大夫的书法、绘画作品都因循前代,典型代表就是清初“四王”。而清中期之后,伴随通商口岸的开放,国家的社会、经济、文化都受到了不小冲击。产生出一些裂变,下层的社会文化需求又开始反哺“主流”社会,艺术品的商品属性逐渐开始出现。典型的就是这一时期“海派”绘画的兴起与出现,这些绘画作品,主要的消费人群是当时的具有一定文化、一定经济实力的社会普通民众。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可以说,我们今天能看到的传统文化在艺术上体现的全貌,直到清中晚期,才完全成型。
在文人篆刻上,同样可以看到这种轨迹。
林皋“杏花春雨江南”
林皋“林皋之印”
林皋“案有黄庭尊有酒”(www.xing528.com)
本书主旨,不在讨论文人篆刻上,因此对于明清两代的文人篆刻,只是简略谈及。清代文人篆刻,在前期是乏味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枯燥的,是对明代的因循,虽然有“西泠八家”等想要打破这种藩篱,但在社会思维相对固化的情况下,这种努力并未成功,甚至显得有些“古怪”,而以邓石如、吴让之为代表的篆刻家的出现,在当时实际已经进入清中期,社会环境已经有了不小变化。
邓石如(1743—1805,初名琰,因避清仁宗讳,遂以字行,更字顽伯,号完白山人、笈游道人等),清乾嘉时期著名碑学大师。少好刻石,弱冠谒江宁梅镠,梅家多藏金石善本,尽出与石如,使专摹习。客梅氏八年,学既成,又客于两江总督毕沅幕府。三年后辞归。工书法、篆刻。书工各体,以篆、隶为最精,颇得古法,兼融各家之长,形成独特风格。清李兆洛谓其书“真气弥满,楷则俱备,其手之所运,心之所追,绝去时俗,同符古初,津梁后生,一代宗仰”。对清代中后期书坛有巨大影响。著有《完白山人篆刻偶存》等书行世。
邓石如虽是安徽人,但他的篆刻艺术起点,也在江南地区。他在自己的篆刻作品中求变求新,提出了书法与篆刻艺术的关系问题,但整体取法上,依旧有前代影子,可以说并不能脱离开金属印章体系的影响。
在他之后的吴让之(1799—1870,原名廷扬,字熙载,后以字行,改字让之,亦作攘之。清代篆刻家、书法家。包世臣的入室弟子。善书画,尤精篆刻。少时即追摹秦汉印作,后直接取法邓石如,得其神髓,又综合自己的学识,发展完善了“邓派”篆刻艺术。)虽然直接取法于他,但其作品中更见“金”味。
邓石如“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邓石如“新篁补旧竹”
邓石如“古欢”
还有后来的赵之谦(1829—1884,初字益甫,号冷君;后改字撝叔,号悲庵、梅庵、无闷等。),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刻苦致力于经学、文字训诂和金石考据之学,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尤精书画、篆刻。他是“海上画派”的先驱人物,其以书、印入画所开创的“金石画风”,对近代写意花卉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书法上,他是清代碑学理论的最有力实践者,其魏碑体书风的形成,使得碑派技法体系进一步趋向完善,从而成为有清一代第一位在正、行、篆、隶诸体上真正全面学碑的典范;在篆刻上,他在前人的基础上广为取法,融会贯通,以“印外求印”的手段创造性地继承了邓石如以来“印从书出”的创作模式,开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境界。赵之谦的篆刻成就巨大,对后世影响深远。近代的吴昌硕、齐白石等画家都从他处受惠良多。
赵之谦倡导的“印外求印”取法更广,但他所取法的对象,和金属印章关系很深,与其说是印外求印,不如说是打破了取法汉印的藩篱,将更多的古代金属印章关联性产物,都纳入到文人篆刻之中。
邓石如“楚客”
吴让之“兴言”
黄牧甫(1849—1908,安徽黟县人,原名士陵,字牧甫,亦作穆甫、穆父,后以字行。晚年别署黟山人、倦叟、倦游窠主。)也是如此,他艺术的比较大的进步,还在于1885年到北京国子监肄业,致力于金石学,得到了盛昱、王懿荣、吴大澄等名家的指点,提高很快。他艺术创作的主要阶段是在广州的十八年,这也说明清中晚期以后,社会环境变化对艺术家的影响。
赵之谦“赐兰堂”
赵之谦“赵之谦印”
黄牧甫“陶父寓书”
黄牧甫“器父”
黄牧甫“美意延年”
中国古代金属印章,主要归属还是在官印体系中,而代表政治权力的物品,在中国古代是会以举国之力去进行制造的。因此,中国古代的金属印章,实际代表的是一个时间段内的最高工艺、艺术水准。今人不能因为自身的理念和好恶而对其妄加否定。其对艺术的影响同样也是非常深远的。考察今天的篆刻,其源头是为二,白文印章多出自汉印,但其肇始是在元末,而朱文印章,尤其元朱文一路,其源头就是中国自隋唐以来的朱文印章,宫廷中的御宝,从事篆刻的文人不一定能见到,大概率还是来自于相对容易见到的铸造而成的百官印。对于金属印章的研究和正名,实际也是在为今天篆刻寻找源头,并汲取营养。
【注释】
[1][清]张廷玉等.明史·舆服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清]张廷玉等.明史·舆服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明]李东阳.大明会典·卷二百二十二[M].南京:广陵书社,2007.
[4][清]张廷玉等.明史·职官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明]朱元璋《尚宝卿诰》。这是朱元璋亲自撰写的对尚宝司官员的任命书。收录于朱元璋《御制文集》中。
[6][明]李东阳.大明会典·卷二百二十二[M].扬州:广陵书社,2007.
[7][清]张廷玉等.明史·职官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8][清]张廷玉等.明史·职官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9][明]沈德符.野获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0][明]林尧俞.礼部志稿·卷二四[M].文渊阁本四库全书.
[11][民国]赵尔巽等,清史稿·世宗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2][清]赵尔巽等,清史稿·世宗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3]中华书局编.清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4][清]刘锦藻.皇朝文献统考.[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15]中华书局编.大清会典事例.[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6]中华书局编.大清会典事例.[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7]中华书局编.大清会典事例.[M]北京:中华书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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