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所代表的天庭法令高高在上,却难免不食人间烟火,与世俗人情有不少冲突。按《西游记》所叙,玉帝的亲妹妹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下二郎神,被他处以重罚,将妹妹压制于桃山底下。这里玉帝是一个典型的棒打鸳鸯的形象。在牛郎织女、宝莲灯等民间传说中,玉帝都是这种捍卫父权宗法制、打压儿女自由感情的卫道士象征。玉帝治下的天宫更是一个禁止情欲的冰冷世界。除了玉帝夫妇及李天王一家,《西游记》的天宫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合法的婚姻。月宫大概是天庭女性的生活空间,一位老太阴带领嫦娥、素女等孤栖于清冷的广寒宫中,其他人严禁踏足。天蓬元帅醉酒撞入月宫,展现情欲,最终被严惩,打了两千锤,错投胎变成了猪八戒。二十八宿的神将之一奎木狼欲与披香殿玉女一见钟情,但在天庭注定只是无果的情愫,只能私奔下界成为黄袍怪,最终还是被抓回天庭,惩罚是“贬他去兜率宫给太上老君烧火,带俸差操,有功复职,无功重加其罪”[33]。这种冰冷的天庭禁令与真实的人性需求之间爆发严重冲突。而这正是明代天理人欲之争的时代思潮的体现。蔡铁鹰指出:“秩序谨严而毫无生气的天宫,表面至尊而毫无决断的玉帝,正应脱胎于吴承恩看到的现实朝廷。”[34]
清代张书绅认为《西游记》是一部遏抑人欲的理学书,当名《遏欲传》,这是理学家的迂腐之言,但也看到了《西游记》治理秩序中对人欲害怕和妖魔化的一面。明代统治阶级极力推崇程朱理学,鼓吹禁欲主义,宣扬“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女性情欲至为禁锢,礼教登峰造极。二十四史中,明史中的节烈妇女数量最多,情形惨烈,也印证了这一点。
但男婚女嫁是自然的两性之情,背离人性民俗的这种天庭禁令只能以失败告终。《西游记》中那些神妖纷纷思凡下界就是对此恶法的回答。这也是立法上的教训,法学家富勒曾专门讨论法律内在道德的八个要素之一就是“法律不应该要求不能或无力做到之事”。
明朝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正常的人欲不会因为天理的宣扬沉寂,反而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兴起,思想空前活跃,人性解放的思潮渐浓。在《西游记》时期的前后,王学左派呼唤自然人性,认为饮食男女的人欲就是天理,汤显祖高举性情大旗。特别是李贽以“异端”而自居,认为“人欲即天理”,人的世俗日常生活和感性欲求本身就是合理,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35](www.xing528.com)
吴承恩本人与王学左派有不少交往,承袭了这股思想解放浪潮,并助澜扬波,对传统的治理格局也进行了不少挑战。按照传统礼教,女性的婚恋自主权被彻底剥夺,而在《西游记》中,痴爱唐僧的女妖们几乎都展现了独立的人格特征,在择偶方面表现出强烈的自主婚姻意识,自媒自证,敢于追求。从民间社会看来,以玉帝为代表的国家治理秩序是失衡的,《西游记》更是对此进行了种种揶揄与讽刺。孙悟空喊出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口号,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最具反抗精神的形象。猪八戒因追求欲望,调戏嫦娥,被贬下界,但下界后却破罐子破摔,吃人度日,在他看来原因正在于玉帝法度失衡,责罚过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地吃他家娘!管什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36]
天庭中私自下凡的妖怪如黄袍怪、青牛精,因与天庭有千丝万缕都处分很轻,而白骨精等草根出身的妖怪大多被打死,这也是天庭执法不公的体现,时至今日这也是“选择性执法”的经典说法。凤仙郡因供奉时不符礼数,但千家万户无端牵连受罚,甚至因此丧命,玉帝成为滥罚无度、草菅人命的暴君。以孙悟空之神通居然只做不入流的弼马温,明显大材小用、用人失察。吴承恩才华横溢,却多年科考无成,后来才得以岁贡生出任低微县丞,其个人经历可能投射到小说中。“玉帝轻贤,封我做个什么弼马温!”[37]这也是古代社会用人制度弊端的反映。玉帝只关心金丹御酒,太上老君专职炼丹,似乎映射了明朝皇帝宠信道士、道士以炼丹获得高官的现象。玉帝之外,西游路上遇到的国王更完全是昏庸误国,如比丘国国王听信恶道国丈的蛊惑,要取1111个小儿的心肝治病,讽刺的正是明代皇帝追求长生不老的种种荒唐之举,渗透了作者对明代朝政的批判。从宏观上看,吴承恩秉承民间立场对国家法度是一种双重态度,有论者指出,“吴承恩对明代法律制度是持批判分析态度的。对于明律中反映社会公意、适应经济基础的成分,他给以充分肯定;对于明律中的不合理成分和现实生活中的司法腐败现象,他采取冷嘲热讽的方式加以否定;褒贬之中为我们留下了反映明代法制状况的宝贵资料”。[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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