觊觎中国：西班牙对中国的欲望

漳州城。平民的屋子都很小，主街道宽敞漂亮，各类店铺鳞次栉比。每条街看起来都能跟西班牙最好的那三条街媲美，都和主街一样宽阔。这里的食物五花八门，有鸡肉、阉鸡、鸭肉、猪肉……（还有）大量水果和蔬菜，有樱桃、梨、葡萄、辣椒和多种干果、坚果，还有栗子。这里也有很多烘焙店、杂货铺等各类店铺，像银匠店、裁缝店、鞋店及船帆店等。

——《耶稣会士阿隆索·桑切斯来华之旅》（Relación del viaje del jesuita Alonso Sánchez a la China），约于1582年（AGI，Filipinas，leg.79，no.10，34）

我们在前面讲到，征服者米格尔·洛佩斯·德·莱加斯皮于1572年去世，继任他临时担任菲律宾总督的是吉多·德·拉维西利斯，他是一名意大利书商的儿子，其父在塞维利亚经营着一家书店。拉维西利斯于1536年前往新世界，曾在富饶的摩鹿加群岛上待过几年，也曾在洛佩斯·德·比利亚洛沃斯的远征船队中担任事务长，后来途经印度回到了欧洲。之后他便跟着莱加斯皮远航，是第一批远征菲律宾的西班牙人。和莱加斯皮一样，他为人稳重，做事沉稳，在花甲之年受命统治马尼拉。

在莱加斯皮统治时期，拉维西利斯已经征服了匆地岛（Betis）、卢班岛（Luban）等数个重要岛屿，在吕宋岛北部建立了西班牙城市费尔南迪纳（Fernandina），就是后来的维甘。他这一生东征西讨，自然该由他担任总督一职。

拉维西利斯上任后，面临的第一个遗留问题就是如何管理日益扩大的对华贸易。马尼拉最早与福建建立了长期、稳定的贸易往来，此外还与厦门、漳州等地通商。总体来看，拉维西利斯也深切关注着所谓的“中国大业”（la empresa de China），当时这个名称可是响彻西印度院和马尼拉的。“中国大业”实际上指的是远征中国，把中国的部分地区，甚至整个中国都纳入西班牙的统治下。从1574年1月11日马尼拉首席公证官埃尔南多·恩里克斯·里克尔所写的一封信中也可以看出西班牙的昭昭野心。和拉维西利斯一样，恩里克斯·里克尔也是莱加斯皮的部下，他认为最多需要60名“西班牙精兵”便可征服中国。大约半年之后，在6月30日，拉维西利斯总督给卡斯蒂利亚寄回了两张地图——一张是中国和吕宋岛的位置关系图，另一张是中国和日本的地图。这两张地图上都没有什么具体的信息，也算不上精确，但西班牙统治者看着这些地图心里却十分乐观。拉维西利斯告诉西印度院，说他希望西班牙的势力能扩展到这些富饶的土地上。他还说：“我深信此方略乃顺天应命之举，这将为陛下开疆拓土、广布皇威，同时还将给亿万野蛮而无知的子民带去天主教信仰的真知，这些人就在那里苦苦期盼着天国（el Gran Cielo）及早到来。”1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也十分清楚，只要能和中国有所往来，必将有无尽的财富滚滚而来。2

新西班牙总督恩里克斯也一直陶醉在入侵中国的美梦中，1574年10月，他上书腓力二世，说尚未找到率领远征军征服大明帝国的合适人选，他一直在物色像埃尔南多·科尔特斯那样能干的人。3胡安·巴勃罗·德·卡里翁（Juan Pablo de Carrión）——他曾是莱加斯皮的第一批副官，也在摩鹿加群岛经过一番历练——一度认为，与菲律宾相比，这些“岛屿”（指中国）物产丰富，格外富庶，幅员辽阔，他甘愿为之赴汤蹈火，把中国最终纳入西班牙的版图。他甚至主动提议出资打造2艘船只，再配上2艘快帆船，由他去完成征服中国的伟业。4他所要的唯一回报就是封他为“南海及中国海岸海军上将”。这些提议十分诱人，令人头脑发热，国王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但当时他正为尼德兰的麻烦而深感焦虑。虽然阿尔瓦公爵5已经离开西班牙去了尼德兰，但对于这个提议他依然犹豫不决。

后来发生的其他事情也给这个美梦蒙上了一层阴影。1574年，马尼拉市建起了2家医院，其中一家专为西班牙人提供医疗服务，另一家为菲律宾人和华人服务，两家医院都由方济各会管理经营。后来慈悲的多明我会又专为华人建了第三家医院，即圣加百利（San Gabriel）医院。后来，在1574年11月，海盗林凤^[1]（西班牙人称他为李马芳，据点在中国台湾）率领的中国海盗从华商那里听说驻守菲律宾的西班牙人数量非常少，于是林凤决定立即率2500人进攻吕宋岛，却遭到了拉维西利斯及莱加斯皮的外孙胡安·德·萨尔塞多的阻击，始终未能攻克吕宋岛。林凤损失了200名部下，几艘西班牙船只也被烧毁，马丁·德·戈伊特也战死了，他曾一直担任莱加斯皮的副官。这对西班牙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我们在前面的章节中提过，马丁·德·戈伊特在征服菲律宾群岛中功不可没。后来，林凤依然留在了菲律宾，他在马尼拉北部的班诗兰（Pangasinan）安营扎寨。

当时出现的一些其他麻烦也推迟了征服中国的计划。1574年9月，腓力二世接见了两名奥古斯丁会修士迭戈·德·埃雷拉（Diego de Herrera）修士和胡安·冈萨雷斯·德·门多萨（Juan González de Mendoza）修士6，他们向国王诉说了新封的授地主是如何在吕宋岛滥用权力、滥施刑罚的。7马丁·德·拉达也向国王弹劾佩德罗·德·查韦斯（Pedro de Cháves）和胡安·德·萨尔塞多这些为非作歹的征服者，说他们威胁吕宋村民，让他们要么和平归顺，缴纳贡赋，要么就接受战争。吕宋当地人拒绝向他们屈服，查韦斯和萨尔塞多便向这些村庄发动了战争。拉达坚持认为这绝非正义的战争。后来拉维西利斯总督向腓力上书，辩称这些战争都得到了著名的领航员及修士安德列斯·德·乌达内塔的认可，乌达内塔说这似乎是让东方皈依基督教的唯一方式。腓力二世似乎接受了这样的辩解。

翌年，即1575年3月，向来好战的萨尔塞多率领2艘大船和6只小船偷袭了林凤在马尼拉城外的营寨。一场旷日持久的包围战开始了。围城期间，明朝派遣使团出使菲律宾，使团由明朝福建把总王望高率领，西班牙人向中国代表承诺他们会继续追击，直到抓获林凤，不管他是生是死，都会将他交还中国。王望高也带了一小队西班牙代表团回国。西班牙代表团接受的指令是尽力在福建沿海一带建立一块类似于澳门的飞地，与中国通商。这块新殖民地将由两名奥古斯丁会修士来管理，其中一名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马丁·德·拉达，8另一名是刚从新西班牙来到菲律宾的赫罗尼莫·德·马林（Jerónimo de Marín），他貌似是科尔特斯手下那名热那亚籍的舰长路易斯·德·马林［又作马里尼（Marini）］的孙子。一队西班牙士兵会护卫二人来华，卫兵由莱加斯皮手下的米格尔·德·卢阿尔卡（Miguel de Luarca）统领，卢阿尔卡来自阿斯图里亚斯，是授地主，分得了吕宋北部奥顿（Otón）地区的土地。奥顿地区另一位授地主佩德罗·德·萨米恩托（Pedro de Sarmiento）为他们此行提供了资助，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顺带说一句，卢阿尔卡的授地较大，有1600名原住民，而萨米恩托的授地上只有300名原住民。9

1575年6月12日，第一批远征中国的西班牙军队从马尼拉启程。这是一桩惊心动魄的“伟业”，随行士兵甚至觉得他们即将建立的丰功伟绩可以与科尔特斯和皮萨罗的功绩相媲美。此行的计划是抵达中国后，远征军中的世俗人员包括卢阿尔卡和萨米恩托在内应尽快返回马尼拉，肩负传教任务的两名修士要去杭州寻求庇护，到时会有一支中国军队带领他们去觐见中国皇帝。10

7月17日，西班牙远征军抵达福建福州，福建巡抚刘尧诲接待了他们。刘尧诲上陈明神宗，转达了拉达和马林的请求，他们希望皇帝可以许可其留在中国传播基督教，同时学习汉语。刘尧诲让他们先回马尼拉，静俟皇帝决策。如蒙圣上恩准，他将派船迎接他们来华。11

事实上，因为海盗林凤已经给中国和西班牙带来了诸多困扰和破坏，明朝已经宣布一旦西班牙人抓还林凤，便将台湾对岸厦门的一处岛屿或大陆上的一处山地赐给他们。西班牙军队于是撤回了马尼拉。

然而，击败林凤绝非易事，远非西班牙传教士想象的那么容易。1575年8月，林凤在当地菲律宾人的帮助下成功地从营寨逃了出来，他们给他提供木材，造船逃生。新任菲律宾代理总督弗朗西斯科·德·桑德·毕贡（Francisco de Sande Picón）博士——他是西印度院现任主席胡安·德·奥万多的门生——对此局面束手无策。桑德不善处理外交事务，起初，他对老谋深算的中国人还真是束手无策。

但桑德很快就展现出了卓越的才能。他曾在萨拉曼卡大学学习法学，后来担任公诉官，还在新西班牙担任过负责刑事案件的地方法官。在新西班牙任职时，桑德执法严厉，连科尔特斯的那些子孙后代及其同党都对他心有余悸。12在菲律宾时，虽然一开始桑德的统治方式有失当之处，但很快他就能够谨慎、灵活、睿智地统治那里了。在他担任代理总督的5年时间里，西班牙巩固了在菲律宾的统治。他还热情地迎接了第一批方济各会修士（他的哥哥是危地马拉方济各会修士），用武力占领了霍洛岛（Joló）和棉兰老岛沿海地区。西印度院下达给他的委任状里有一条说的是“要与中国建立联系，并维护与他们的关系，让他们知晓西班牙王国的真诚和善意”13。

当时，澳门已经成了葡萄牙人的居留地，隶属于果阿当局管辖。中国其实打算将允诺给西班牙的土地仿照葡萄牙人在澳门的租地来设立。14

同时，王望高率中国使团再次来到了马尼拉，但桑德起初的那些失当举措激怒了他们，他们便从菲律宾愤而离开，不仅带走了在这里收集的西班牙商品，还将原本打算赠给已故拉维西利斯总督的丝绸、棉布及马匹等礼物一道带走了。此外，他们离开时还带上了拉达修士和他手下一名叫阿尔贝托·德·阿尔伯克基（Alberto de Alburquerque）的侍从，但行至博赫阿尔多角（Cape Bojeador）附近林加延湾（Lingayon）岬角上的波里纳科岛（island of Bolinaco）时，他们把这两人丢在了这座小岛上。15

然而，西班牙人仍对“中国大业”念兹在兹，到1576年仲夏之时，桑德还在筹划征服中国的各种计划。6月6日，桑德写信告诉腓力二世，说他已经谋划妥当，只要从新西班牙和秘鲁调遣4000—6000人的兵力前去征服，就能让明王朝归顺。不过，士兵要自费配备火绳枪或长矛。16

桑德还给西班牙寄去了一份明王朝统治下的中国的详细报告，他知道大明王朝已经统治中国长达200多年了。明王朝曾让中国摆脱了蒙古人的统治，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不允许任何外国人踏足，这样的天朝不需要贸易，也不需要从别国进口商品。唯一的例外就是葡萄牙人，1557年，葡萄牙人在澳门建起了贸易点，欧洲的制造商便可通过澳门进入广州的对外贸易商行，在这里用欧洲商品交换中国的丝织品。为了开展这样的贸易，每年都有一艘“大船”载着珍贵的商品和欧洲火器开往日本。

当时的明朝皇帝就是著名的明神宗，他励精图治，在位时间很长，取得了诸多文化成就。自1421年起，明朝就定都北京。15世纪时，中国多次开展远航——例如，中国的舰队就曾远至非洲——但到了16世纪，这样的探险活动便告终了。17桑德多次提议派一支墨西哥—秘鲁来的精锐部队，发起一场“极其正义的战争”（una Guerra justísima）来征服中国。中国士兵“盲目崇拜，腐败堕落，任由强盗和海贼蹂躏”，他们难道不应该遭到鄙视吗？但中国有很多贵金属，这里最小省份的人口也比新西班牙和秘鲁的总人口多得多。桑德认为最明智的方法是先征服中国的一个省份，中国人会欢迎征服者的到来，会把他们当成解放者和救世主。新西班牙的特拉斯卡拉不就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吗？之后西班牙便可以利用已经被征服的中国人，把他们当成垫脚石，进而征服其他省份。18

桑德深知中国平民——中国的“原住民”——既不淳朴，也不愚昧，更不会轻易被恐吓，威胁似乎并不能让他们屈服，但可以用武力控制他们，或者用黄金、白银等重礼收买他们。桑德说：“如果他们和新西班牙、秘鲁、大陆省（委内瑞拉）或美洲其他地区的人有共通之处的话，那循循善诱可能也会取得良好的效果。”19

作家兼军人贝尔纳迪诺·埃斯卡兰特（Bernardino Escalante）在1577年出版的《航海记》（Discursos de la navegación）中批判了西班牙入侵中国的计划，他认为向中国派遣一支和平使团就足以让中国人知道归顺西班牙的好处了。20(www.xing528.com)

1576年，桑德把上述想法上奏给了腓力二世，次日，他又向西印度院送去了同样的奏疏，但腓力二世和西印度院都没有做出答复。

两年之后即1578年（当时像涉及这类重要决策的国际通信花费两年时间并不算长），腓力二世又收到了一份桑德的奏疏。在这份奏疏中，桑德说单单是菲律宾群岛的面积就比德意志地区还要广阔——埃尔南多·科尔特斯也曾这样比较——这里物产丰富，府库丰盈，民众也已习惯改弦易辙。21桑德的这份奏疏送出去没多久，就有17名方济各会修士来到了马尼拉，这支传教团由佩德罗·德·阿尔法罗（Pedro de Alfaro）修士率领，他的父亲可能是科尔特斯的资助者路易·费尔南德斯·德·阿尔法罗。22方济各会修士在马尼拉建起了一座修道院，即圣费利佩（San Felipe）修道院，后更名为圣大额我略（Saint Gregory the Great）修道院。佩德罗·德·阿尔法罗后来离开马尼拉去了中国，他把胡安·德·普拉森西亚（Juan de Plasencia）留在马尼拉，让他编撰一本有关菲律宾本土语言塔加禄语（Tagalog）的语法词汇书。普拉森西亚后来宣布说，他用了9年时间让25万菲律宾人皈依了基督教。

阿尔法罗的成就也毫不逊色，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记述了他在广州城的经历。23当时有几个方济各会的修士陪同他，他还有一名华人译者，是个华商，大家都把他称为“华尼科”（Juanico，音译）。

佩德罗·德·阿尔法罗修士描述了他们被广州人阻截的经历。当地民众对他们心怀疑虑，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寸步难行，这些传教士告诉民众，他们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布道。阿尔法罗总结说，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管理起来非常难，需要极高的统治技巧，然而中国政府却管理得卓有成效。24在阿尔法罗看来，菲律宾群岛可以成为广袤的（西班牙）东印度帝国的中心，帝国疆域从印度的果阿一直延伸到中国的澳门。

美洲的征服者也日益沉迷于征服中国的美梦。危地马拉检审法院（最高法院）法官迭戈·加西亚·德·帕拉西奥（Diego García de Palacio）在一份1578年3月给腓力二世的奏疏中写道，在中美洲募集4000名士兵，让他们乘6艘大帆船去征服中国，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也是民心所向。他请求国王给他们提供大量制造枪支所需要的铜。25

和国王一样，西印度院对这些大胆的提议也十分纠结。毫无疑问，不管王室就中国问题做出什么样的决策，西印度院的官员都必须对其负责。看过无数关于中国的报告后，这些官员得出的印象是：中国国土长约1100里格（约5500千米），宽约500里格（2500千米），边境线长约3000里格（约1.5万千米），可能有15个省份，大约300座城池，还有1000座小市镇，此外还有大量村落；中国皇帝麾下可能有一支500万人的军队守护着他的帝国，这些士兵也配有火绳枪、长矛、利剑、弓箭等武器，此外还有当时在欧洲攻城略地所用的各种作战武器。西印度院因此认为，“征服中国绝没有加西亚·德·帕拉西奥所想的那么简单”。26

国王对征服中国的计划也越来越深感怀疑。1579年4月29日，腓力二世在圣马丁-德拉韦加（San Martín de la Vega）小镇——位于马德里和托莱多之间——拟下了重要谕旨：“至于你所提议的征服中国的大业，现在为时尚早。当下我们应与华人建立友好关系，切勿与之作对，或与当地海贼暗中勾结，以免中国对我们心生怨怼。”27

前一年，即1578年夏天，桑德率领一支侦察队从马尼拉出发，远至南部的婆罗洲。马丁·德·拉达修士原与他同行，但后来在途中逝世了。8月，赫罗尼莫·德·马林修士——现在他成了菲律宾资历最深的奥古斯丁会修士——带着一份桑德的奏疏来到了西班牙，这份奏疏让腓力二世和西印度院都开始重新考虑对华政策。然而，直到1581年2月，马林才在弗朗西斯科·德·奥尔特亚（Francisco de Ortega）修士和安东尼奥·冈萨雷斯·德·门多萨修士的陪同下起程返回，他们先从卡斯蒂利亚起航去了新西班牙，然后再穿过太平洋回到菲律宾，还带着要献给中国皇帝的礼物，其中包括风靡一时的威尼斯宫廷画家阿隆索·桑切斯·德·科埃略28画的腓力二世的骑马像一幅、腓力二世的单人站立像一幅、已故卡洛斯一世画像一幅，还有一幅圣母马利亚的画像和耶稣画像。29桑切斯·德·科埃略创作这些画作的报酬总共是400比索。这些画作虽然在当时很流行，但后来都失传了。30

然而，与中国交好的计划却受到了新西班牙新任总督科鲁尼亚伯爵（Count of Coruña）31的反对，支持他的还有即将离任的新西班牙前任总督马丁·恩里克斯和菲律宾前任总督桑德。桑德当时已经离开了马尼拉（正要去危地马拉赴任最高法院主席）。莱加斯皮统治时期的宿务岛首席治安官及菲律宾现任检察官（procurador general）加布里埃尔·德·里韦拉也反对与中国交好，他当时正好逗留在新西班牙。这些贪婪的人（尤其是桑德）都认为西班牙使团可能会在中国受到冷遇，中国皇帝可能会拒绝他们献上的礼物。

这些礼物送出去两年之后，腓力二世发现他还得重新任命一名菲律宾总督。桑德已然离世，接替他担任总督的是1578年8月任命的贡萨洛·龙基略·德·佩尼亚洛萨（Gonzalo Ronquillo de Peñalosa）32，他的父亲是巴利亚多利德市的市政议长罗德里戈·龙基略（Rodrigo Ronquillo），龙基略曾因血腥镇压西班牙城市公社起义而闻名。腓力二世提醒这位新任总督，1573年的法律适用于新近征服的领地，根据该法，所有奴隶——不管是在西班牙征服的领地上抓捕来的还是从其他地方带来的——均得释放。当时，龙基略向新任马尼拉主教、为人开明睿智的多明戈·德·萨拉萨尔请教，能否以一种“更加温和、较少损害基督徒利益”的方式执行新法。33

龙基略带着大量亲朋故旧和新移民者——大约600人——来到了马尼拉。实际上，在1580年抵达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比16世纪的其他任何一年里都多。34龙基略希望能终身担任菲律宾总督，在1581年的一次任期调查中，龙基略说，为了到菲律宾赴任，他花去了大部分积蓄。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他的侄子迭戈，后来继任了菲律宾总督一职。

龙基略精力充沛、行事张扬，他在马尼拉城外的八连（Parian）设立了华人聚居区，派重兵把守，还派兵征服了卡加延省，并命胡安·巴勃罗·卡里翁赶走了盘踞在这里的一伙日本海盗，后来卡里翁又在这里建起了2座市镇，即新塞戈维亚和新阿利瓦洛（Nuevo Arévalo）。龙基略对进出口中国的货物征收3%的关税，遭到了西班牙人和华人的一致反对，但他依然没有做出任何调整（因为关税一旦起征便很难取消）。35后来他还对所有菲律宾的进出口货物征收3%的关税，这与当时在塞维利亚征收的一项关税十分相似，但塞维利亚的税率比这里的低（为2.2%）。36这类关税逐年提高，珍珠需要单独征税。

龙基略在宗教界的同僚萨拉萨尔主教是当时西班牙最著名的主教之一，他1513年出生于萨拉曼卡附近的拉瓦斯蒂达（La Bastida），在萨拉曼卡大学求学时，他的导师是提出“正义战争”理念的哲学家弗朗西斯科·德·比托里亚。1546年，萨拉萨尔进入巴利亚多利德的圣艾斯特本（San Esteban）修道院，成了一名多明我会修士。后来他又去了新西班牙，熟练掌握了纳瓦特语，并能用纳瓦特语布道。1556年时，他提出新西班牙的印第安人不应该缴纳什一税。1558年，萨拉萨尔加入特里斯坦·德·卢纳（Tristan de Luna）的部队，远征佛罗里达；1561年，他担任墨西哥城圣多明各修道院院长。法官阿隆索·德·苏里达（Alonso de Zurita）说他是个令人钦佩的教士，“堪称兼具各种美德的典范，是个非常杰出的传教士，其教义意蕴深远，令人深思”37。后来他去了如今的墨西哥中部的萨卡特卡斯（Zacatecas）传教，还在1567年负责审理征服者后代叛变的案件。38萨拉萨尔似乎还去过委内瑞拉，但稍做逗留便很快返回了新西班牙。

受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的直接启发，萨拉萨尔开始用拉丁文写一部西班牙统治印第安的历史著作，书中还谈及统治正义性的问题，他打算把这本书献给西班牙的西印度院。现在已经找不到这本书残存的蛛丝马迹了，但萨拉萨尔的确向西印度院提交了关于印第安人境况的报告，为此教廷大使将他监禁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又在阿托查（Atocha）修道院——拉斯·卡萨斯在这里离世——宣传他对美洲问题的看法，完全无视教廷大使的态度，但他终究还是引起了腓力二世的注意。腓力一直在寻找热忱的传教士，于是他任命萨拉萨尔担任马尼拉主教。但直到1581年9月，萨拉萨尔才抵达菲律宾就任主教一职，他发现这块主教辖区是一块“放牧羊群可以不需要牧羊人”的地方。正如预期的那样，他立即开始了向原住民传教，但他也因为“苛刻的性格和强烈的控制欲”而招致反感。一名士兵曾要求他讲话温和一点儿，否则他将站在50码（约15米）开外的地方用火绳枪打掉他的僧帽。萨拉萨尔还坚持让皈依基督教的华人剪掉头发，这也引起了华人的敌视。39龙基略向腓力二世抱怨，请求他调离萨拉萨尔，他在奏疏中写道：“萨拉萨尔固执己见，认为自己的观点不应称之为观点，而应称之为真理。”40

萨拉萨尔主教组织当地所有教会团体的高级神职人员召开会议，在会上他提出了很多极具煽动性的问题，他们对此一并做了讨论。第一个问题是：“总督疏于公布并执行法令仅仅是因为境况艰难吗？”第二个问题是：“代表几个奴隶主向国王请愿，就可以凭此罔顾国法吗？”第三个问题是：“总督应立即执行法律，还是仍可以稍做宽限？”对于这些问题，所有与会人员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他们说，尤其是“印第安人（原住民）的自由问题不能再拖延了，因为这是神圣法律的原则之一”。

如果腓力坚持征服中国的计划的话，萨拉萨尔肯定会被任命为北京地区大主教的^[2]。

【注释】

[1]中国明代海上武装力量首领，广东潮州饶平人，以机智勇敢著称。曾长期盘踞在闽粤沿海一带。势力最强盛时拥有船只300余艘，人员4万余名。1574年11月，在闽粤沿海一带被明朝官军追剿而无法立足，遂率战船62艘、工匠2000人、水手2000人等远征菲律宾吕宋岛，多次被西班牙殖民者挫败。后不知所终。——编者注

[2]在本章的撰写中，我读了《西印度档案集》（Archivo de Indias）第10号文件，即菲律宾卷宗第79中的大量信件和报告。至于该档案馆中的其他馆藏，请参考本章第18条注释。——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