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牢狱：帆船之旅

一艘船就是一座狭窄坚实的牢狱，无人能从这里逃脱。

——托马斯·德拉·托雷的报告，约1544年

他们身后跟着一辆四轮马车，马车由四五匹马拉着，后面还跟着两个要跑断了腿的侍从。后来我们才知道，马车里坐着一位从比斯开湾来的妇人，她正赶往塞维利亚，她的丈夫在那儿得了份从塞维利亚前往美洲的肥差。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堂吉诃德》（1605年），上卷，62页

起初，往返于西班牙与新世界之间的船队并不需要护航。在1580年之前，西班牙一直称雄于整个大西洋，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肖尼（Pierre Chaunu）称1580年之前的大西洋是“塞维利亚的大西洋”1。尽管如此，早在1521年，西班牙船队驶离伊比利亚半岛时就有5艘巡逻舰为之护航，这支舰队名叫“补损舰队”（armada de avería）。西班牙政府有专门一项税收是用来支付护航费的。1525年，西班牙海军护航的范围扩大到葡萄牙岛屿、亚速尔群岛，后来进一步扩展到了直布罗陀海峡附近的塔里法和加那利群岛。严谨的西班牙历史学家吉列尔莫·塞斯佩德斯·德尔·卡斯蒂略（Guillermo Céspedes del Castillo）说，当时的西班牙帝国规模空前，疆域无比广阔，海上护航变得十分有必要。2

在加勒比海和新世界并没有海军护航，但自16世纪30年代法国人开始在这里大肆劫掠以来，每当面临威胁时，港口居民就会逃到内陆腹地。他们也经常同入侵者协商，请求用赔款来换取安宁，这种习惯导致他们缺乏防卫意识。

我们已经提到，英国船队很快也和法国船队一样对西班牙构成了巨大威胁。然而，西班牙却反应迟钝，几乎没有什么钱可以用于海军护航，此前，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曾面临如此巨大的困难，因此也没有先例可供参考。1558年时，国王卡洛斯一世在世时，西班牙王室的债务是700万达克特，但到了1574年，即腓力执政18年后，王室的债务已逾8000万达克特——债务剧增是因为王室严重超支，尤其是超额支出官员的薪俸。

很快，西班船队在航海中也有了“保护者”，即航行中几艘船结伴而行。3军舰也开始负责登记在加勒比沿岸一带停泊靠岸的船只，后来王室又给圣多明各派去了一支“迎风舰队”（armada de barlovento），由于船只数量有限，这支舰队在1557年才最终组建起来。不过从1554年起，建立一套常规的护航体系已是大势所趋，1561年到1564年间，西班牙有了稳固的、常规的护航体系。护航体系采用的是中世纪威尼斯商人前往东地中海时所用的防御战略。

驶往美洲的西班牙船舰吃水要比返航的浅很多（因为驶向美洲的船只载货极少）。为避免空舱而归，回航舰队经常会在船舱里装上大量廉价的热带货品。

西班牙舰队当中不仅有大帆船，还有轻快多桅小帆船（caravelas）、护卫舰、大型军需船、轻型帆船及双桅帆船。回航时装载货物很耗时，也难以有序管理监督，风向不对或海面浪涛汹涌时，还要花很长时间等待顺风和良好的海况。还有很多窝工时日，虽然船只不能航行，但船员的工资得照付。

在地中海，小船的数量要远多于大船，大多数船只的吨位在100吨以下，甚至50吨以下，但目前我们能看到的航海资料多是吨位约在1000吨甚至2000吨的大船、巨型船的资料。4出没在大西洋上的小船越来越少，到1552年，法律规定，去往美洲的船只吨位必须达100吨以上，船员至少32名。1587年，船只的最低吨位提高到了300吨。5有几艘船的吨位超过了500吨，但这些船无法穿过桑卢卡尔-德巴拉梅达湾。武装商船“马德雷·德·迪奥斯号”（Madre de Dios）吨位在1800吨以上，可以承载900吨货物、32支枪及700名乘客，但在1592年，该船被坎伯兰伯爵截获6，献给了英国。建造一艘巨船需要很多木料，光是铸造帆船上的钉子就需要500吨铁。“马德雷·德·迪奥斯号”上大约有船员900名。7

16世纪发生的一个重要变化是昔日首屈一指的大帆船逐渐陨落，几乎在地中海地区消失殆尽。大帆船为圆形船替代，意味着大型商船（如600吨吨位）取代了昔日庞大的桨式帆船。8

所有驶往美洲的船只都必须在桑卢卡尔-德巴拉梅达（瓜达基维尔河河口）接受三次检查：第一次是在帆船未装载货物之时；第二次是在帆船装载货物完毕之后；第三次是在帆船即将出海之时。第三次检查也是最重要的检查，官员要核查船只是否超载，还要查验是否载有走私货物和偷渡者。

货物主要运往新西班牙、秘鲁及其附属地区，别忘了还有加勒比群岛，这些货物当中有成箱的书籍。所有书籍一律要在桑卢卡尔接受检查，以确保当中没有上了宗教法庭禁书名录的书籍。一般情况下，宗教法庭的官员会亲自进行检查。9书箱中的书种类繁多，有20—100本不等，多数是大部头书，首版《阿马迪斯·德·高拉》就是其中一例，这本书肯定是当时大量运载的书籍。

护航舰的数量有多有少，有时少到只有2艘，其中一艘名为“舰长”（capitana），上面乘坐的是舰长或将军；另一艘名为“海军上将”（almirante），乘坐的是负责远航海务的官员，即“海军上将”。但通常情况下，护航舰由6—8艘帆船组成。

很快“西班牙大帆船”（galleones）一词就用来指驶往位于巴拿马地峡的“大陆省”（Tierra Firme），即委内瑞拉或波托韦洛的船队，船上满载专供秘鲁的商品。此外，“舰队”（la flota）一词专指驶往韦拉克鲁斯港和新西班牙的船只。大帆船与舰队一起从塞维利亚出发，驶向加那利群岛，然后继续朝着多米尼克岛航行；到达多米尼克岛之后，舰队就同大帆船分路行驶了。

每一次远航开始时，就有很多可预知的困难。例如，船只从塞维利亚起航后得在蜿蜒曲折的瓜达基维尔河上航行，穿过以沼泽地闻名的伏尔泰市，涉过梅迪纳·西多尼亚家族的所在地桑卢卡尔-德巴拉梅达镇上的沙洲。船只经过这片沙洲时经常遇到麻烦，不是丢了船锚就是断了锚链。

按照惯例，驶往美洲的船只从塞维利亚——这是它们真正的起航点——起航时，会有大炮鸣响。公告员会在安达卢西亚镇上公布这次航行的消息，如果有25—30岁之间的年轻人希望在海上大展身手的话，可以抓住这次机会。然而，船队驶离桑卢卡尔却是几周以后的事了。船队驶离时，领头的是“舰长”，殿后的是“海军上将”。远航的第一段行程是从桑卢卡尔驶向加那利群岛，大致需要七八天时间；第二段行程是从加那利群岛驶向小安的列斯群岛，需要25—30天的时间；等看到瓜达卢佩岛或德塞阿达岛（island of Deseada）时，就表示船队已经穿过了大西洋。

1522年颁布的法令规定，承重100吨的船必须配有15名熟练水手、8名实习水手、3名船上侍从。后来，法令规定，更大吨位的船只应该配备更多船员。

从1564年2月起，西班牙舰队的出航安排发生了变化，原本每年的3月和9月各有一次航行，现在变成了一年只有一次航行，在4月或5月出海10。但从1565年的4月和8月起，每年均会有两支舰队出海，驶向多米尼克岛。［这是出身名门的胡安·罗德里格斯·德·诺列加（Juan Rodríguez de Noriega）的建议，他在塞维利亚拥有6艘船。］到达多米尼克岛后，驶向韦拉克鲁斯港和新西班牙的舰队，即第一支舰队，会先向北驶往波多黎各西部及圣多明各，然后再驶向圣胡安-德乌卢阿，有些船只可能会分路，驶向古巴和洪都拉斯。第二支舰队会驶向秘鲁和南美主大陆即大陆省，通常停靠在卡塔赫纳岛，这里的防御体系比较完善，气候也比巴拿马地峡更宜人；之后舰队会驶向农布雷-德迪奥斯，在这里停靠。想去委内瑞拉和圣玛尔塔的船只就可以在合适的时候离开第二支舰队。(www.xing528.com)

1560年时，船员在船上的饮食相对粗陋，但一般来说都能管饱：每个船员一天的食物配给是24盎司面包和3.8盎司鹰嘴豆或大豆。船员们一周能吃上3顿腌牛肉，2顿奶酪，2顿或几盎司的鳕鱼。偶尔还能吃上葡萄干、柑橘果酱、无花果、椰枣、油橄榄及榛子。很多时候，水手们都能分得1夸脱的葡萄酒、些许醋和橄榄油。除此之外，还有大蒜、洋葱、番红花、胡椒、荷兰芹、丁子香、芥菜、肉桂做佐料。有时船上有羊、猪、鸡可以宰杀，改善一下伙食。还有大量的马匹、牛和种子，但这些并不是供途中食用的。用餐时，船员在甲板上铺上桌布，在上面放上木质的盘子或茶碟。船上官员用餐的地方和普通水手不同，乘客也不同水手一起用餐，一般而言他们都自带食物。11用餐时，船上的侍从就充当服务生。条件允许时，船上一天会提供2升水作洗涤用。12

船上所有乘客都得登记出生地和父母的姓名。一般情况下，妻女不在身旁时，已婚男子不得离开船只。单身女子则不得前往美洲，除非她有家人已经移民到了那里。

1554年，多明我会神父托马斯·德拉·托雷（Tomás de la Torre）带着46名神职人员随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一同返回了新世界，他生动地记述了这段横渡大西洋的旅程。德拉·托雷写道：

一艘船就是一座狭窄坚实的牢房，无人能从这里逃脱……虽然他身上没有枷锁也没有镣铐。这座牢房一视同仁，对所有的犯人都很残忍。被挤进这狭小的牢房之后，里面炙热的温度和难闻的气味让人窒息。甲板就是床铺，有人可能携带着上好的毯子，但我们的毯子里面只塞了一层狗毛，毯子又小又薄，硬邦邦的；我们身上盖的是用山羊皮做的粗陋的破毛毯……谁都没有食欲，大家几乎看不到任何甜蜜的东西。在船上，我们极度口渴，主食就是饼干和腌牛肉，但越吃越渴。有些乘客可能碰巧带了葡萄酒，他们就独自享用着自己的美酒。我们被成群的虱子活活吞噬着，也不能洗衣服，因为用海水洗衣服会缩水。船上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恶臭，尤其是甲板下面。水泵运作起来的时候，整条船都臭得让人无法忍受。水泵是否运作要看航行情况。为了把漏进船舱里的水排出去，水泵一天至少得运转4次……最重要的是，在我们感到舒服一点儿了之后，却发现船上没有任何适合学习或是可以独处的地方……只得坐在原地，因为船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走动。13

返程情况也差不多。

到达新世界后的第一站就是加勒比沿岸的波托韦洛，这里都是一些破旧的房子，仅有的装点就是一座都督府和圣费利佩的卡斯蒂略要塞。要塞建于1604年，里面驻扎着50名士兵。波托韦洛的码头区长约2英里（约3.2千米），宽约半英里（约804米），底部沉积着大量泥沙，泥沙与海岸相接，便于船只靠岸和驶离。农布雷-德迪奥斯港在遭到弗朗西斯·德雷克的进攻后就被遗弃了。1596年1月，德雷克死在了农布雷-德迪奥斯港。

在波托韦洛的码头区，每年都会用船帆搭建帐篷，用于举办一年一度的商品展览会。波托韦洛是整个南美洲的货物集散地，因而每年的展览会可谓是一件盛事。每当此时，市镇广场和街道边就会摆设很多临时店铺和摊位，出售的商品琳琅满目。前来此地的塞维利亚和加的斯商人于此会见他们在秘鲁的客户和合作伙伴。这场盛会要持续数周之久。

远航的第二站是巴拿马城，在这里，黑奴会帮着水手卸下从秘鲁运来的货物，之后船只载着这些货物驶向波托韦洛的加勒比沿岸地区。在波托韦洛，水手再把货物装到经由哈瓦那驶往西班牙的回程船上。14

运往秘鲁的货物要用骡子驮过巴拿马地峡，途经线路十分接近1914年开通的巴拿马运河路线。赶骡人一般是非洲的奴隶，他们有时会用驳船沿查格雷斯河把货物运送过去，有时全程都用骡子驮。往返行程都布满危险。运送货物的人要么通过危险的查格雷斯河（需要两周），要么就得走狭窄陡峭的山路，虽然仅需4天时间，但这条路线十分艰险。

巴拿马发展落后，不宜居住，逃走的奴隶在这里肆意抢劫，居民却对此无可奈何。这里有5座带花园的修道院，几乎是巴拿马唯一适于居住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8座私人宅邸。1607年时，巴拿马仅有550名欧洲男子，其中一半已成婚。黑奴的数量远远超过欧洲白人，有3700人之多，他们依旧说着自己的语言。15巴拿马没有监护区，也几乎没有印第安人。巴拿马港口为淤泥充塞，所以即使是吨位50吨的小船也很难进港，只得在这里卸货，由更小的船只载着货物进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块对西班牙帝国而言极为重要之所的港口设施却如此简陋不堪，居民竟如此贫穷。

回程的墨西哥舰队和秘鲁舰队年初都会在哈瓦那会和，一同在3月10日前驶离，经由巴哈马群岛返回西班牙，这条路线最早是由聪慧的帕洛斯人安东尼奥·德·阿拉美诺斯（Antonio de Alaminos）规划的，他是科尔特斯船队的领航员，曾在哥伦布的第四次远航中担任侍从。16从1565年起，大帆船似乎每两年才出海一次。1573年，西班牙王室颁布法令，如果舰队因为某种原因未能在10月之前从哈瓦那起程返航，那么他们就必须留下来过冬。17该决策直接导致梅迪纳-德尔坎波镇应财力匮乏而未能举办大型商品交易会。18腓力二世本想借这则法令迫使所有舰队准时起航，但除了偶尔几次准时外，他的预期并没有实现，这是因为出海舰队通常会由于不得已的原因而推迟起航时间。19

通常情况下，出海舰船既有战舰又有货船，船上不只载有30名士兵，还装载了火炮。在当时，在船上使用枪支要比在陆地上方便得多。这些舰船也经常用来装运走私货品。当时走私非常频繁，为装载走私货品，造船商甚至扩建了货舱。尽管如此，这些船只都有特定的航线，一般不会在大西洋以外航行。

远航商船的吨位一般在400吨至500吨之间，但桑卢卡尔淤积的沙洲却使得200吨以上吨位的船只很难通过，所以一般都是在过了沙洲后把小型船只上的货物装载到大船上。在哈瓦那和桑卢卡尔，船上主要装载着大量食物，这是因为水手、乘客和奴隶的数量在逐年增加。

在此，我们应该多花点笔墨介绍一下哈瓦那这座名城。16世纪末，马丁·依纳爵·德·罗耀拉曾写道：

这是一座良港……有舰队和船只所需的各类供给，有的产自这里，有的则是从其他地方运来的；这里尤其盛产优质木材，这些木材既可以用于修补船只，也可以给从西班牙来的船只做压舱物。陛下在这里任命了一名行政长官和一名军事长官，还有很多英勇的士兵负责守护港口和要塞。这里是美洲地区最优良的海港。20

哈瓦那港是连接新世界和旧世界的桥梁，在长达3个世纪的时间里，它在西班牙帝国的历史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21

到1590年时，哈瓦那已经成了新世界最主要的船只修补地，一方面，这是因为商船舰队的船只经常需要修补，另一方面，哈瓦那附近有大片森林，提供了优质的硬质木材（哈瓦那行政长官特赫达说，这里有着“世界上最优质的硬质木材”）。22这里与欧洲的联系非常紧密，从这里向古巴运输铸铁配件、补给品、船帆、绳索和焦油十分便利。偶尔还会有技艺娴熟的造船工到访哈瓦那，23还有造船工定居在此。哈瓦那最大的修船厂恰好位于宏伟的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与富埃尔萨堡垒之间。此外，位于古巴圣地亚哥附近的埃尔普拉多的铜矿开采业不断发展，西班牙王室还出资（王室在1597年募集了25万里亚尔的白银）建了一座铸造厂，这样一来王室军队就可获得稳定的火炮供应了。铸造厂还雇用了大量冶炼工和其他工匠。24古巴当时已有好几家制糖厂，1610年时哈瓦那附近就有25家制糖厂，大多数制糖厂使用的是畜力，只有一到两家大型制糖厂使用了水力，其中规模最大的制糖厂里有30多名奴隶，该制糖厂就是前任行政长官胡安·马尔多纳多设在圣迭戈的制糖厂，价值2万达克特。25制糖业从一开始就需要雇用非洲奴隶，奴隶都是从西班牙和葡萄牙早已开辟的奴隶贸易线上买来的，更别提还有从加那利群岛购买的了。26

这些大商船按理说带回的财物应该既有属于西班牙王室的，也有属于私人的，但王室有时会没收私人货物。27在16世纪，隐私权尽管已逐渐为人所知，但依然没有获得应有的尊重和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