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佩·德·阿吉雷的疯狂冒险

无人见过我因受挫而悲伤，或因胜利而喜悦。

——霍安诺特·马托雷利，《白骑士蒂朗》，1490年

1558年，西班牙王室解除了对继续探险远征的禁令（这份禁令是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促成的），秘鲁总督、卡涅特侯爵安德列斯·乌尔塔多·德·门多萨于是履行此前已经计划好的征服“奥马瓜（Omagua）及埃尔多拉多（E1 Dorado）”的计划——这两个地方是传说中位于基多北部的黄金国。这次远征并未照原计划由“伟大的佩德罗”“太阳之子”的弟弟戈麦斯·德·阿尔瓦拉多领导1，他是墨西哥征服战中的幸存者；戈麦斯希望这次远征由他指挥，但实际上最后却由探险者佩德罗·德·乌苏亚（Pedro de Ursúa）领导，乌苏亚是纳瓦拉人，家住潘普洛纳附近的一个村子里。1545年，乌苏亚曾随同叔叔米格尔·迪亚斯·德·阿门达里斯（Miguel Díaz de Armendáriz）远征卡塔赫纳，阿门达里斯是新格拉纳达（哥伦比亚）的新任法官和行政长官。2乌苏亚成功镇压了新格拉纳达偏远山区（圣玛尔塔的内华达山区）的泰罗纳印第安人（Tayrona Indians）的起义，随后便被任命为圣玛尔塔地区最高行政长官。

乌苏亚的事业进展得十分顺利，他在圣玛尔塔的统治也很成功，他的军事才能受到了高度赞赏。乌苏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温文尔雅，却也勇猛异常，在战斗中能随机应变。加西拉索·德拉·维加说，他是一位十全十美的绅士，广受钦慕。

秘鲁总督任命乌苏亚为奥马瓜地区和埃尔多拉多地区（随后他将发现并征服这两地）的行政长官，还额外授予他任命官员的权利。此外，乌苏亚还应“关爱被征服的印第安人，在他认为适合西班牙人生活的地区建立居留地，所言所行必须忠于教会与西班牙国王，为教会与王室谋福祉”。3这次远征由总督资助费用，这种做法在利马极不得人心，因为总督的开销来源于当地税收，这无异于增加了利马的财税负担。

尽管如此，秘鲁人对这次远征依然抱有极大的热情。所有秘鲁人都听说过新格拉纳达住着“黄金人”的传说，许多无业征服者都非常渴望能进行新的探险。大约有370名西班牙人加入了远征队，有的是过去秘鲁印第安人叛乱战争中的幸存者，有的是触犯教规而幸存下来的人，此外，还有几千名印第安人也报名参加了探险队。

我们不禁会认为一个人去探险无非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但这次探险者中有很多人为的是能在征程中陪伴乌苏亚美丽的混血女仆伊内斯·德·阿蒂恩萨（Inés de Atienza）。在16世纪50年代，伊内斯被誉为“秘鲁最美的女人”，她的父亲布拉斯·德·阿蒂恩萨（Blas de Atienza）来自卡斯蒂利亚的瓜达拉哈拉，母亲是来自豪哈的一名印第安人。伊内斯可谓倾国倾城，无数人为她倾心，尽管她已经嫁给皮乌拉省的监护主佩德罗·德·阿科斯（Pedro de Arcos）了，但上了年纪的总督安东尼奥·德·门多萨却还让想她来自己的宫廷。1559年阿科斯去世后，伊内斯爱上了当时大名鼎鼎的乌苏亚。乌苏亚最后说服伊内斯和其他12名妇女，其中大多数是梅斯蒂索人，还有一些是黑人（很有可能是奴隶），让他们以宫廷人员的身份伴随他一道远征“埃尔多拉多”。

这次远征开始于1560年9月26日，从多个角度看，这次远征都是16世纪西班牙人进行的一次最为特别、最不平凡的远征。乌苏亚和追随者自利马启程向北航行，很快就来到了马拉尼翁河的支流瓦亚加河（Huallaga River），马拉尼翁河是一条汇入亚马孙河的大河。这里的热带雨林常年下雨，绵延的雨水很快挫伤了远征队员的士气，伊内斯和她的女仆们也越来越不受欢迎，她们在这里享受着王室宫廷般的待遇，探险队成员对她们十分反感。虽然困难重重，西班牙人还是在河岸建起了一座名叫马丘法罗（Machufaro）的市镇，这附近有很多可以食用的甲鱼。4远征队此时即将抵达马拉尼翁河，他们有一段时间被称为“马拉尼翁人”。

乌苏亚在马丘法罗镇的统治维持了一阵子，但没过多久洛佩·德·阿吉雷（Lope de Aguirre）就带头掀起了叛乱。阿吉雷是来自巴斯克的征服者，非常痛恨西班牙人的统治，他想让费尔南多（埃尔南多）·德·古兹曼领导这次远征，古兹曼“是秘鲁、梅因及智利的领主和王子”5。

阿吉雷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他来自吉普斯夸省的奥尼蒂亚，邻近巴拉圭征服者马丁内斯·德·伊拉拉的故乡蒙德拉贡镇。在巴斯克，“阿吉雷”这个名字很普通、很常见，他可能是某个贵族的私生子。阿吉雷似乎是1539年去了美洲，参与了16世纪40年代秘鲁爆发的所有叛乱，最后加入了秘鲁代理总督拉·加斯卡的军队，对抗贡萨洛·皮萨罗；他一度靠驯马为生。神父佩德罗·西蒙（参与了此次探险）在记述乌苏亚的远征时写道，阿吉雷：

身材矮小，体质单薄，五官不端正，面庞窄小，长着黑胡子和鹰一般的眼睛，他打量人的时候，尤其是生气的时候，眼睛瞪得非常严厉；他善言谈，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在跟别人对话时，如果他所说的能得到赞同，他就会表现得胸有成竹，但如果得不到赞同，则会表现得软弱怯懦；他身体健壮，吃苦耐劳。不管是步行还是骑马，他都会把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身上总穿着一层或两层铠甲，戴着腹甲，佩一把长剑和一把匕首，还带着一支火绳枪和一柄长矛。

在1554年秘鲁的丘基卡加（Chuquinga）战役中阿吉雷腿部受了伤，自此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西蒙修士还说他：

是一切善者和善行的敌人，尤其反对祈祷，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祈祷。有一次看到士兵手上戴着念珠，他一把扯走念珠并摔碎，说他不想要信仰基督教的士兵，也不想要祈祷的人……除此之外，如果有必要，他手下的士兵可以和他掷骰子。他对手下的士兵说……尘世只属于强者，世间没有救赎，活着就是身处地狱；他的皮肤比乌鸦还黑，他会犯下所有邪恶和残忍的暴行，他将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他可能还会向卡斯蒂利亚国王展示亚当的意志，看看自己是否是国王在美洲的继承人……6

乌苏亚离开秘鲁前就有人警告他要提防阿吉雷，但乌苏亚不以为意，他对自己的声望颇为自信，也相信能躲过一切危险。还有人强烈要求他不要带着伊内斯及其女仆出征，乌苏亚也拒绝了。一路上他几乎没做任何防备，而是尽情地同美丽的伊内斯待在一起，他在做任何重大决定时都会跟伊内斯说。(www.xing528.com)

然而，在1561年1月1日夜间，乌苏亚身边只有一名叫洛尔卡的侍卫陪着。热带雨林气候潮湿，乌苏亚可能因此生病了。夜半时分，阿吉雷带着几个人来到了他的住处。“先生，你来此有何贵干？”乌苏亚问道。话音刚落，他就被乱刀砍死了，他的同伴也瞬间被杀，但伊内斯却幸免于难。

阿吉雷说服了随行的探险者支持费尔南多·德·古兹曼做新领袖。剩下的270名西班牙人中有186人签署了一份声明，表示支持古兹曼，尊古兹曼为他们的亲王及领主，并开始称他为“阁下”。阿吉雷很快就证明自己口才非凡，他坚决阻止远征队伍效忠于国王腓力二世。西蒙说，古兹曼因此变得：古兹曼经常独自一人用餐，餐桌礼仪甚为考究。在一条杳无人烟的亚马孙河支流上，有这样一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凌驾于所谓的“王国”之上，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这里物资匮乏，危险四伏，气候恶劣。阿吉雷说服了远征队放弃寻找埃尔多拉多，随他一同沿海返回秘鲁，在秘鲁发动起义讨伐总督，推翻他的统治。阿吉雷建造了两艘大型双桅帆船，顺流而下开始新的征程。

傲慢自大，他希望自己能加冕为国王。同时他也变得沉重严肃起来，因为对于一个想要在短期内得到王室荣耀的人来说，保持外表的庄重神秘很有必要。他要求享受亲王级别的寓所、服务和服侍；他任命一名切肉者做自己的管家，还任命了几名侍卫、侍从，给他们开天价的俸禄……这笔钱最后也是从秘鲁辖区的王室金库里出。

费尔南多·德·古兹曼、阿吉雷和随从一行很快航行到了亚马孙河，但他们相互之间仍充满猜忌、怀疑及仇恨。阿吉雷命手下谋杀古兹曼和伊内斯·德·阿蒂恩萨，还有伊内斯的新欢洛伦佐·德·萨尔都恩德（Lorenzo de Salduendo），伊内斯左右着萨尔都恩德，就如同当初左右着乌苏亚一样。实际上，伊内斯凭借自己非凡的魅力影响着“所有其他重要人物”。阿吉雷的两名手下安东·利亚诺萨和弗朗西斯科·卡里翁最后用铁锹杀死了伊内斯。阿吉雷之后在对远征队发表演讲时，不仅承认自己谋杀了古兹曼和伊内斯，还对此自吹自擂：

骑士们、绅士们，我们当中有些人是多么疯狂、多么无知，但这种疯狂和无知更像是一种消遣，无足轻重。你们已经杀死了国王派来的行政长官，这是代表王室的人，他身上有王权护佑；你们是否认为有了我们编造的文件，就可以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你们难道认为国王和法官不知道这些文件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吗？这简直太疯狂了！大家都知道如果有人就此问及签字的人，如果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招出实情，最后大家都势必难逃一死。是的，我们一起杀死了国王派来的官员，我们曾一起为此欢庆；大家一定要凭良心说话。我们都参加了叛变，都参与了暴动，都曾一致认为我们要找到一块自己的土地，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国家，在那里定居下来。7

演讲完毕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前行驶。为了减轻船只负重，加快航行速度，阿吉雷把170名来自秘鲁的老实忠厚的印第安人留在了亚马孙河河岸上，他们都是基督徒。凡是为这些印第安人说情的人，都被无情绞杀了。

1561年7月初，阿吉雷率领的远征队驶入大西洋，随后向委内瑞拉东北沿海附近的玛格丽塔岛驶去，7月21日他们到达了这座岛屿。阿吉雷登岸占领了该岛，杀死了管理该岛的胡安·德·比利安德兰多（Juan de Villandrando）。之后阿吉雷从位于委内瑞拉沿海的卡贝略港驶离，当时的卡贝略港可是委内瑞拉的一处重要港口。阿吉雷残忍地杀害了许多他怀疑有可能会背叛他的人，其中就包括指挥官马丁·佩雷斯（Martín Pérez）。据记载，当时惨遭杀害的还有大量修士、妇女和乞丐；有一名叫安东尼奥·法里亚斯的葡萄牙人因为问了一句他是在岛屿上还是在大陆上就被处死了；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妇女因为曾经在她家借宿的一名士兵逃跑了而被处死；还有一名远征队员因为生病而被处死，阿吉雷还在他的尸体上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他因为无用和拖后腿而被处死”；还有一个人被处死之后，阿吉雷从他身旁经过时看着身首异处的他说：“啊，阿拉尔孔兄弟，你还在吗？卡斯蒂利亚的国王怎么没来让你重生？”8

阿吉雷手下现在只剩140人了，他带着这些士兵朝内陆行进，天气极其恶劣时，他就会咒骂安第斯山：“上帝是否认为只要下雨，我就没法到达秘鲁，我就不能毁灭这个世界？”疯狂的阿吉雷叫嚣道：“那是因为他不了解我！”9

他们最终抵达了马拉开波湖以东的巴基西梅托，1552年胡安·德·比列加斯（Juan de Villegas）在此建立了居留地，城里的居民出于谨慎防备的考虑或者仅仅是出于恐惧，纷纷逃离了这里。他们带走了所有的粮食，只留下了赎罪券，他们认为也许有人需要这些赎罪券。王军此时已从南部的梅里达出发，向北朝阿吉雷的队伍行进，领导王军的是梅里达行政长官佩德罗·布拉沃，随他同行的有睿智聪明的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迭戈·加西亚·德·帕德斯（Diego García de Paredes）10，还有200名装备精良的骑兵。此外，智利诗人阿隆索·德·埃尔西利亚（著名史诗《阿劳坎纳》的作者）也一同随行。

新格拉纳达（哥伦比亚）的波哥大都督、探险家希门尼斯·德·克萨达组织了另一支抵抗阿吉雷的军队。希门尼斯·德·克萨达之前已被任命为新格拉纳达的阿德兰塔多。1561年10月，阿吉雷给国王腓力写了一封言辞狂妄的信：

国王陛下，您虽有王室头衔，却不能从这些土地上得到分毫利益，当然您也不曾在这里付出什么，只有那些付出血汗的人才能从这里得到回报……我相信没有几个国王会下地狱，因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几个真正的国王，但纵使有很多国王，也没有一个能入得了天堂，因为我相信你们这些国王比魔王还可怕，你们渴求的是人的鲜血……我看不起你们，我蔑视你们，在我眼里你们的政府就如同气泡一样瞬间灰飞烟灭……查理五世当初为什么要付出那么大的成本去征服德意志？他那次征服战的所有开销都是我们从美洲挣来的，真是不幸……因为你们的忘恩负义，我会誓死反抗。

漫步者洛佩·德·阿吉雷亲笔11

很快，阿吉雷就同巴基西梅托的殖民者开战了。虽然阿吉雷有很多火绳枪手，但也于事无补，因此他准备向沿海地区撤退。阿吉雷发现自己的随从都已四散逃走，为了让自己的混血女儿艾薇拉（Elvira）和她的侍女免受王军蹂躏，他用一把匕首亲手结束了她们的生命。1561年10月27日，阿吉雷的部下用火绳枪刺杀了他，他的尸体被分解成4块，分别悬挂在4个不同的市镇上，他的头被装在铁笼子里，悬挂在托库约市（Tocuyo），这座城市就建在海滨，地处一处美丽的山谷尽头。他的双手被砍下来喂狗，之后被抛入河中。这就是整个故事的结局，一个悲惨而又非比寻常的故事。阿吉雷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幸，他是个天赋极高的恶人，彻头彻尾的邪恶之人，20世纪不乏他这类人。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在1972年导演的电影《阿吉雷：上帝的愤怒》（Aguirre，Wrath of God）中生动再现了这次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