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化武问题上,俄美展现了老练的外交技艺和高超的政治智慧,变零和博弈为双赢结局。
2013年9月5日至6日,G20峰会在圣彼得堡举行,席间奥巴马与普京的一番窃窃私语,为叙利亚局势的峰回路转找到了突破口。
交谈后的第二天,时任国务卿克里在看似“不经意”的谈话中,提到了销毁化武换和平的可能性;紧接着,当天下午俄罗斯便提出了官方的方案,主要内容是在国际社会监督下销毁叙利亚化学武器换取美国不开战承诺;叙利亚外长穆阿利姆当时正在俄罗斯访问,当即回复同意这个提议。于是,一时剑拔弩张的叙利亚危局,就在这云淡风轻中化解了。
据说,土耳其时任总理埃尔多安对此很是不满,直接找到了奥巴马本人。卡塔尔《祖国报》披露,埃尔多安与奥巴马会见中,要求美国军事介入叙利亚以保护土耳其安全。奥巴马回复:你是北约盟国,假如北约同意,美国自然会加入军事行动(然而,北约秘书长拉斯穆森已经明确表示不打,即便美国开打北约也不参与)。埃尔多安又提,俄罗斯袒护叙利亚立场太强硬,美国应该向俄施压。奥巴马回复:我和普京关系一般,土耳其与俄罗斯的贸易额更大,你们自己施压效果会更好。
实际上,俄罗斯当初也做好了两手打算。就在美国宣扬准备开打之际,俄罗斯派遣了几乎相当于美国军舰数量两倍的舰艇进入叙利亚沿海,名义上这些舰艇进入地中海是为了撤出在叙利亚的侨民,实则是对美国可能发动的攻击实施威慑。俄罗斯驻叙使节曾表示,一旦美国开打,则俄罗斯将有可能在拉塔基亚、塔尔图斯等地开辟“安全走廊”,既方便撤出侨民,也为协助巴沙尔撤退做好准备。
这一过程看似水波不兴,实则颇有学问,再次印证了大国才是决定世界走向的关键力量。世界舆论普遍认为,“普京巧妙地利用西方的犹豫以及他们对伊拉克战争的痛苦记忆给了西方巨大打击”。奥巴马则不以为然,曾经承诺要从伊拉克、阿富汗撤军并从中东抽身的他,侥幸回避了自己的食言,就像他在接受NBC采访时说的,“我不太在意风格分数,更关注让政策对头”。在化武问题上,俄美展现了老练的外交技艺和高超的政治智慧,变零和博弈为双赢结局。
而对叙利亚,这一提案显然是好的。叙利亚自1973年开始生产化学武器,直到1998年停止生产,整个过程时间并不长,也没有过使用的记录。叙利亚驻约旦大使巴哈吉·苏莱曼告诉我,犹太复国主义国家以色列拥有核武器,叙利亚通过生产并掌握化学武器予以制衡,此外别无他用。
在大马士革郊区,政府军从反对派控制的地区缴获了大量的土质炸弹和疑似化学制剂。
禁止化学武器公约组织官员温是我的好朋友,他后来向我介绍了关于处理化武的一些技术性问题。叙利亚销毁化学武器主要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燃烧,一种是使用化学试剂中和。对于碳含量较高的化学药剂,就用燃烧的方式,其他微量元素可以较为轻易地消散;对于难以燃烧销毁或者容易产生较重污染的,就利用化学反应。对于用坦克和大锤销毁化学武器,他认为这并不是笑话,因为销毁化武是一个综合的过程,既销毁化学物质也销毁武器和相关设备,因此物理措施也是必需的。
二战结束后,化学武器获得了长足的发展,质量较此前有大的提升,但因为生产化学武器并不算是高尖端科技,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国家掌握了这一技术。当西方看到化学武器已经不再成为一种战略武器之后,便在全球范围内呼吁禁止化武,从而抵消一些国家的战略实力以便继续领跑。叙利亚的化学武器发展得到了俄罗斯的帮助,掌握的主要是沙林毒气,它比VS毒气等要低端一些,但沙林毒气中毒的症状应该是死者痛苦不堪、全身抽搐,而在叙利亚发生的化学武器袭击显示,死者比较安详。温认为,死者窒息后被添加化学制剂造成化武袭击的可能性更高。禁化武组织特使代表拉马尼也称,反对派在指责政府使用化武问题上存在巨大的漏洞,因为化学武器会造成所有生物、包括昆虫的大面积伤亡,但在东胡桃地区只有人死的报告,没有一只鸟或者一只猫被化学制剂毒死,令人生疑。
对抗化学武器,要以逃跑为主,不能迷信防化设备。一方面,防毒面具的过滤装置剂量有限,假如遇到氯气攻击,会在几分钟之内饱和,失去防毒效果,因此必须在第一时间戴上防毒面具,尽快逃出污染区,而非戴上以后就无所顾忌了。另一方面,防化服也并不能完全防化,其有一个渗透期,经过一定时间的渗透,化学物质依然可以对皮肤造成损伤。
温觉得,在美英法德意几十年的经营下,相关国际组织实际上已经被西方操纵,所谓的独立鉴定无法被监督,因此反对派使用化学武器注定成为一个无头案,叙利亚就要吃这个哑巴亏。但在派往叙利亚的化武监督组织当中,特别加入了中国和俄罗斯的少量工作人员,其余国家均只能从禁化武组织内派人,展示出了叙利亚的战略眼光。
在战争警报解除后,叙利亚军队爆发出了旺盛的战斗力,对士气受挫、怨声载道的反对派武装发动猛攻。9月22日,反对派此前精心经营的机场路重镇沙巴阿镇被收复,该镇距离大马士革城区十余公里,反对派武装人员很久之前便在此修缮战争工事,频频向邻近的军方检查站和机场路发动攻击,导致大马士革国际机场数度停用。收复一周前,聚集在该镇的武装分子达2500人。
我抵达时,坦克车依然把守在镇子各个主要的交通路口,几处浓烟仍然没有散去,战地指挥官阿里·优素福上校告诉我,反对派武装撤离后,还引爆了事先埋好的炸弹。在几家不起眼的民宅里,我看到其中大有学问——民宅的墙被凿通,以便反对派武装穿梭其中,更有隐蔽的地道蜿蜒数百米,通往不同的方向。在一处地道中我注意到,反对派武装为了照明,还在地道中安装了电线和照明设备,如此复杂工程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最长的两个通道有500米长,分别通向机场路边的狙击点和补给点,武装分子都不在地面活动。”其实,叙利亚民间一直很推崇中国的战争智慧,尤其是毛泽东提出的“人民战争”概念、“农村包围城市”战略,地雷战、地道战、游击战等战术,均被广泛模仿和运用,即便只是依葫芦画瓢,也已令政府军头疼不已。
在反对派的指挥地点,留有极端组织“胜利阵线”的字样和痕迹,并有大量自制的爆炸设备,极端分子规模不能小觑。这些极端武装的战斗力令人闻风丧胆,叙利亚最精锐的共和国卫队长官就曾跟我说,“这些人不怕死,他们受到蛊惑,认为为‘圣战’而死可以上天堂,每天都有72个处女相伴,所以不惜以性命相搏”。战况也印证了这一说法,当月叙利亚世俗武装“自由军”在北部地区与“伊斯兰国”争抢地盘,结果伤亡比是485:85,极端武装的损失只是“自由军”的零头。此前,叙政府军的明格机场失守,也是因为极端分子开着装满了炸药的大铲车冲击哨所,守军只有口径较小的RPG,几枚火箭弹打上去都没彻底摧毁这辆铲车,最终导致它开到了机场门前引爆,从而瓦解了防御工事。要知道,在此之前,世俗派武装围攻这个机场一年多,死了3000人也没攻下来。
有时想到我们就跟极端分子临着几条街住,开车时还会路过他们的伏击圈,自己也是够命大的。
大马士革郊区的激战还在进行,这是叙军方坦克停在还冒着黑烟的建筑一侧,保持警戒。
大马士革郊区的激战还在进行,这是我跟着政府军在巷战现场。
经过激战,政府军夺回了大马士革郊区的沙巴阿镇,发现了大量的作战用地道,其间还安装了照明设备,大量房屋被凿开,以便极端分子快速转移。
通往大马士革的高速路旁,经常能看到类似的检查站。墙上的字迹意为:阿萨德万岁。
(二)
最后她说,“霍姆斯的姑娘公认是叙利亚各省之中最漂亮的,假如你有朋友在大马士革有个家,我可以为他服务,当他的新娘”……叙利亚众多的“莱拉”们,正通过各自的方式为生存拼争。
大马士革—霍姆斯高速路是连接叙利亚首都与中北部地区的战略要道,2013年11月反政府武装发动“卡莱蒙战役”,投入约1.5万人切断了政府军的战略补给线,政府军被迫反击。我先后两次奔赴前线采访,用日记记录了当时的点滴。
叙利亚因为没有重工业污染,又接壤沙漠和地中海,天气状况尤佳,常能观赏到这样东边日出西边雨的美景。
12月4日,晴转小雨。
早早起来,就准备着前往卡莱蒙山区采访的事情。大马士革清早还有太阳,随后下起了雨,从淅淅沥沥到阴云密布,再到东边太阳西边雨,如此多变是北京见不到的。阿拉伯人认为下雨是吉祥的征兆,所以即便雨点密集,路上也没有人打雨伞。电话来了,10:40,政治局艾克萨姆上校来电,12点在亚布鲁克的交汇口集合。我开始还以为这个交汇口在大马士革,不急不慢地给友人哈桑致电,他说那里不安全,不能去。细细一问,原来那是卡莱蒙山区的一个镇子,紧邻高速路,从大马士革过去大概80公里。
卡莱蒙山区位于大马士革通往霍姆斯的高速路上,此前一直有武装分子盘踞。10天前,他们从迪里·阿图勒、纳巴克和亚布鲁克等沿途城镇出击,切断了高速路。致电新华社首席记者陈聪,约他一同前往,自己早早下楼,询问路线。熟识的司机阿布·拉兹听后,脸色都变了,不用说一个中国人自己开车前往,连他这个干了20年的老司机都不敢去。这时,一位联合国的司机也过来,边给我画地图,边劝诫我说,即便是联合国的防弹车辆都不敢走大马士革—霍姆斯高速路。我拿来了他手画的地图,十分清晰,与我记忆中的路线基本吻合。大堂外,车子已经准备就绪,我考虑要不要在驾车期间就穿上防弹衣。这时,来自叙利亚安全部门的酒店主管贾米勒过来,用手摸了摸我的防弹衣,说:“这个衣服可不防弹,倒是挺好看的”。的确,在叙利亚所有记者的防弹衣都有厚厚的钢板,然后是一层较薄的防弹纤维层,而我的防弹衣省了钢板,只有后者。这样的好处是穿着轻便,外加做成中山装的外形十分美观并兼具中国风格,缺点就是最多能防54式手枪的火力,碰到枪战基本没用。最后决定还是穿了开车,图个心理安慰,汽车钢板加防弹衣应该还是有效的,头盔就不带了,太惹眼,反倒会招来麻烦。
出发的时间是11:05,沿途都是全速前进。路上的军人很热情,一一放行并指示下面的道路。在一个检查点,一位上校与军方电话沟通我前往采访的情况,问了我两个问题:第一,有翻译么?第二,有军方的通行证么?我连说了两个没有,然后讲了一堆中叙友好的套话,那位上校便对电话另一边的人笑着说,“你都听见了,看来没问题”,随后握手放行。叙利亚人如同其他阿拉伯人一样,都是性情中人,只要能沟通好,又是中国人,办什么事情都可开放特例。
路上,一个军人给我们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在寻找巴格达桥的时候,我们临时停车拦住一个衣衫褴褛、扛枪行走的军人问路。他的口音听上去是哈马一带的,有点很重的乡音外加语气粗野,看着也不和善,但他的心地之善良却让我们感动。他先问我们去那里做什么,我们说去采访,他于是变身一张战场活地图,一一告知每条路的情况,并作出评估——亚布鲁克往北的道路有狙击手,不能走,建议我们最好哪里都别去。在我们坚持下,他才指出了方向。我们正准备道谢离去,他拽住车门,连续问了两遍:“你们带吃的了么?”这一问,让我急躁的内心突然如沐春风。在一个军人眼中,打仗是职责,可还细心关怀我们的温饱,足见这张苍老面孔下的至善心灵。汽车开走了,后视镜中他蓦然低头,在阴冷的天气中扛着机枪和大饼继续前行,原本瘦弱的身影显得高大而有力。
到了亚布鲁克交汇口,已经有一家俄罗斯媒体和一家当地电视台记者抵达。指挥官萨米尔上校以前与我在大马士革郊区的战斗中相识过,再次重逢,气氛热烈融洽。对讲机中,传来了前面发生激战的消息,他询问:“有牺牲的么?”那边回答:“感谢真主,没有。”他笑了笑,对身边的我们说,不错,剩下的恐怖分子并不强大,再等等。
我独自爬上了路口临时的前线指挥部——一栋据守在高速路旁的小楼。小楼的门窗、墙壁都被打得走了样,水电早就停了,显然之前争夺得很激烈。据说,这里此前是学校,反对派最先将这里占领,用于狙击高速公路上来往的车辆,政府军随后将之夺回,作为守卫堡垒。楼顶上,有一个身材微胖的士兵在望,他的身下摆着一支重机枪,以及一壶还有余温的阿拉伯茶。他的名字叫苏米尔·苏福,在军队已经服役十年,没有战事的时候主要负责电器维修工作,他边把望远镜递给我,边介绍四周的情况。从此地向北大约15公里的地方是纳巴克——反对派在高速路周边占领的最后一个镇子,昨天政府军的人打了进去,不出意外的话,战斗一两天内就能结束。苏米尔·苏福指着楼下停靠的一辆救护车说,十天来,从纳巴克一共送出了十几名伤员,大部分都救过来了。死的多是子弹从肋骨打进去的,因为那里防弹衣比较薄,是身上最脆弱的点。另外就是打心脏,一击必然致命。但好在反对派一向打得不准,政府军才伤亡不大。向西才是防御的重点,从楼顶望去,那里是一片大山,山里镇的名字就叫亚布鲁克。
他在房顶时不时用望远镜向那里张望,边看边说,我们所在的这座楼是政府军最后一个检查站,过了大山,就是反对派的检查岗哨!我不禁惊讶,反对派居然有能力在政府的火力下设置岗哨?可事实就是如此,苏米尔·苏福说,政府的火力还不足以强到把该地区的武装全部歼灭,山那边的恐怖武装也是流动的,出动战机打击效率很低,坦克对付游击战也不好用。更重要的是,反对派背靠着与黎巴嫩交界的阿拉萨,那里没有政府军,反对派可以自由出入叙黎边境,人员、武器补给充足。
他的工作是24小时倒班,每天在房顶几个小时,在路边检查站几个小时,然后第二天休整。他的老家在塔尔图斯,未婚妻在拉塔基亚,很久没见过面了。现在叙利亚类似的情况很多,尤其是上述沿海两省,对巴沙尔政权忠心耿耿,男青年几乎全部上了战场,女人多独自在家留守。我的一位朋友说,他曾到塔尔图斯的一个阿拉维人村子,一位老人有9个儿子,已经有4个战死,画像都挂在墙上,母亲却还坚持让剩下的青年人都上战场作战,这是伟大的家国情怀,也是只占全国人口13%的什叶派阿拉维人的自保和无奈。
最终,当天的采访没能成行。但对我而言,驾车穿行玛阿卢拉、萨伊达纳耶这样的交战地带,最终按时抵达前线目的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12月9日,晴。
上午,准将塞米尔依旧很忙,但从他的电话中,我听到纳巴克城镇被攻下了。1点多钟,他告诉我可以出发了,和叙利亚几家国有电视台一道前往纳巴克。
有一个叙利亚知名男主持在我的车上帮我指路,他叫克里姆,今年25岁,就读于大马士革大学四年级,家乡在拉塔基亚。我还在迟疑为何25岁还在读四年级,结果他主动说,他连续留级,在大学已经是第七年了,不毕业的原因就是不想去服兵役。很显然,这个年轻小伙子在军队很吃得开,家里多少有些军方背景。依旧是之前去亚布鲁克那条路,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一望无垠的金黄色山脉连绵起伏,大片的云朵投向山川斑驳的阴影,远看如一只歇伏在蓝天下的金钱豹。一大片积雨云笼罩在头顶,仿佛给脚下的数十平方公里土地盖上的棉帽子。身后大马士革方向透射着橘色的丁达尔阳光,彩云令人心驰神往。看了一下仪表,窗外0摄氏度,郊区比大马士革低了足足有8度。
大约2点多,到了亚布鲁克路口,随即出发前往纳巴克。中间有一段路很危险,我用140公里的时速都追不上前面一辆现代牌小轿车,可见司机们都玩了命地在跑。路两侧依然是或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民巷,或被飞机、导弹直接炸塌的楼房,遍地散落的沙石与隐蔽在暗处的装甲车证明这里尚不安全。但这样的景观实在见得多了,只期望城里能有些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我们的车队最终停在了市中心的广场,正对面一座被轻微损毁的楼上,高悬着一张巨幅叙利亚国旗。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跑过来与我来交流,让我看他们的国旗有多美!一位中年人带着一家几口人往城里的方向走,他说这个地方的人多数都逃往了国外,像他这种没钱的人就留下来苟且偷生。土尔基43岁,他向我讲述的内容更加详实。2012年,他失去了工作,在当地靠着一些临时的差事养活妻子和三个孩子。纳巴克镇全城只有五万余人,规模并不大,在20天前还称得上100%的安全。然而,武装分子此后发动了对镇子的袭击,居民很多都躲在自家的地下室里。凭借着此前的储备,土尔基一家人省吃俭用,在地下室里待了整整20天,只凭声音判断外边的战事进展。“8日夜里打得最激烈,我们根本睡不着,但天亮后就完全平静了”,他们一家人走出地下室,第一句感慨就是,“感谢真主,我们的房子还能修好”。
纳巴克战役之所以受到如此大的关注,在于它突出的战略地位。它将大马士革—霍姆斯公路从中间分开,而这一公路又是大马士革向北方所有城镇输送补给的必经之路,政府急于收复补给线,保证大动脉的畅通。
人群中有一个叫莱拉的小姑娘,带着弟弟四处喊着口号,甚是活跃。后来,他俩不请自来地上了我的车取暖,于是聊了起来。这一家人此前在霍姆斯生活,被战火赶出了城市,最远的时候逃到了戈兰高地,六个月前又来到了纳巴克。问及她的父母在哪儿,她居然说:“打仗走丢了,找不到了。”莱拉在纳巴克镇没有家,住在当地的一个学校操场上,反政府武装进城后,一家人慌忙逃散,居无定所。“我能给你做助手么?你给我工资,让我和弟弟有地方住就行。”我从车上拿了两瓶水,姐弟俩一饮而尽。
莱拉非常健谈,她跟我说了很多,包括因为战火无法上学,家务活她都会做,等等。最后她说,“霍姆斯的姑娘公认是叙利亚各省之中最漂亮的,假如你有朋友在大马士革有个家,我可以为他服务,当他的新娘”。我笑着说我会帮她留意,她又接着说,她知道中国人都很好,问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中国生活,我婉转拒绝了她,最后把身上带着的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和她弟弟。年仅17岁的莱拉,当着诸多媒体的面频抢镜头,又向外国记者热情推销自己,求生欲望之强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叙北部的库尔德女性,为避免被囚作极端分子的性奴,已经拿起武器参战……叙利亚众多的“莱拉”们,正通过各自的方式为生存拼争。
气温在太阳下山后降到了零度以下,我一件衬衣一件西服的行头实在抵御不了寒风,不得不躲进车里等待返回大马士革。一位名叫达利达·阿里的士兵坐到了我的副驾驶上。他侃侃而谈,很是直率。他说,全叙利亚最精锐的三支部队,共和国卫队、第四师和特种部队,加起来人数不过几万人,基本完全由阿拉维人组成。在他看来,基督徒是盟友,但胆子小不堪重用,德鲁兹人人数少但值得信赖,庞大的逊尼派士兵尸位素餐,“不能信任”。于是,共和国卫队就要转战全国各条战线同反对派武装作战,疲惫并伤亡惨重。
他和妻子刚结婚,路上还接到了妻子报平安的电话,并兴致盎然地向我展示他相机中的婚纱照。说实话,他的妻子长得不算好看,他觉得叙利亚新闻电视台一位出镜女记者很漂亮,“可惜她是基督教徒,我们不能通婚”。
晚上回到酒店,已经6点多了,太阳下山两个小时了。一路上的关卡都是阿拉维人在把守,看来这场战争真的无法避开教派冲突的印记。
这一天,叙利亚危机迈入了第1001个夜晚,大马士革依旧炮声隆隆,哨卡上手持冲锋枪的士兵手脚冻得冰凉,民众在冷风中迷茫地摸索前行。(www.xing528.com)
大马士革郊区,一位政府军士兵正驾驶汽车,行驶在刚刚夺回的城镇。
亚布鲁克交汇口的临时前线指挥部楼顶,士兵苏米尔·苏福正在瞭望。
亚布鲁克交汇口的临时前线指挥部二楼,士兵用沙袋把窗户都垒起来,仅留一个小口开枪射击。
我在亚布鲁克交汇口的临时前线指挥部前。(新华社陈聪 摄)
纳巴克镇解放后,楼房上高悬起了叙利亚国旗。
纳巴克镇解放后,政府军沿街巡逻,不时向天鸣枪,与民众一同庆贺。
纳巴克镇解放后,政府军拆除了很多反对派留下的炸药。
女孩举着国旗,和纳巴克镇的其他小朋友一起庆祝小镇得到解放。
在大马士革街头,小朋友们远远地向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热情打招呼。
(三)
“许多苏韦达年轻人在全国各地的战场上阵亡,无数家庭承受着别离的哀伤。战火正在周边蔓延,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烧进苏韦达,摧毁美好的一切。”
大马士革、代尔祖尔、拉卡、阿勒颇、哈马、哈塞克、霍姆斯……放眼叙利亚各个省份,唯有位于大马士革南部100公里的苏韦达省暂时免于战患,是避难和疗伤的“世外桃源”。
苏韦达省整体建立在一片黑色的火山岩上,所以苏韦达在阿拉伯语中有“黑色的小镇”之意。从大马士革到苏韦达,一路远离千疮百孔的城市,回望黑烟远去,天空愈加湛蓝,心情也自然放松下来。虽然沿途驻扎有众多检查站和装甲部队,但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阻止大马士革郊区和德拉省武装分子的渗透。
苏韦达能够置身战火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因地处国土南部邻近以色列,苏韦达历史上一直是抵御外敌的前线省份,军备程度高,是政府军的战略要地,包括一些重要的军用机场都设在该省。第二,苏韦达省被认为是叙利亚德鲁兹人(约占叙利亚总人口3%)的主要聚居地,教派势力强大,家族联系密切,外来武装渗透、扰乱当地社会较为困难。德鲁兹是伊斯兰教什叶派的一个分支,诞生于公元11世纪,信众主要聚居在叙利亚、以色列、黎巴嫩三国。叙利亚独立前,德鲁兹人在叙利亚政坛发挥着重要作用,苏韦达一度还是奥斯曼帝国在叙利亚划分的五个王国之一。后来,随着社会复兴党上台,德鲁兹人的政治地位弱化,但成为支持巴沙尔政权的重要力量。
进入苏韦达省,首先要经过古城沙哈巴。该城建于罗马帝国占领时期的公元3世纪,至今街道与民房还都由古时遗留下来的青石板砌成,散发着古朴的气息。正值旅游季节,但街道上人很少,沙哈巴博物馆里没有一个游客,馆长伊玛德热情接待了我们,称我们是今年他接待的“首批外国人”。旅游业同农业、轻工业共同组成了苏韦达的主要支柱产业,据伊玛德讲,危机前,每年会有上百个国家的游客来此参观。但今年不但没有外国游客,本国游客也基本没有了。我注意到,因为长期没有游客,伊玛德甚至一时想不起旁边罗马剧院遗址的钥匙搁在了哪里。据叙利亚相关部门的统计,持续的危机导致占叙利亚GDP约7%的旅游收入损失殆尽。
苏韦达拥有大片良田,葡萄园密布在乡间道路上,景色淳朴迷人。农民叶海亚家有上百亩葡萄园,以前他家的葡萄不仅供往叙利亚全国各地,还远销国外,是中东名酒“阿拉克”的上乘原料。但走入葡萄园,我发现很多葡萄今年都没有收,干瘪在了葡萄架上。
沿途,我注意到几辆装满大型塑料桶的卡车驶往南边约旦的方向。朋友哈桑介绍说,苏韦达的塑料制品在整个地区都很畅销,危机之前出口这些产品的卡车经常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然而,因为武装分子占领了很多临近伊拉克和约旦边境的城镇与关口,目前类似工业产品出口受到了极大影响,很少有司机愿意跨国跑长途了。即便在叙利亚国内,因为道路安全状况差、安检程序繁琐、柴油供应紧张等因素,运输也是很大的问题。
进入苏韦达市,平静的氛围将我包围,城市里听不到炮声,也见不到荷枪实弹的军人。“感谢真主,战火还烧不到苏韦达”,阿玛尔酒店餐厅领班拉尼此前十年都在大马士革的餐厅工作,危机后为了躲避战祸来到苏韦达。我注意到,能够容纳下上百人的餐厅大堂,只有我们一桌客人,当地人虽然没有遭受战火,却面临着一场同样艰难的挑战——生活危机。
苏韦达市商铺的商品普遍打五折促销,但少有人问津,危机以来物价疯狂飙升,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即便半价也难以承受。曼苏尔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觉得危机对苏韦达最大的影响体现在商贾垄断与治安下滑方面。据他说,危机前苏韦达的物价水平大约只有大马士革的一半,但现在基本上和大马士革持平了,垄断与腐败深重威胁着民众的生活。
走遍整个苏韦达市区,也找不到一家有油的加油站,最近一家几乎要跑到大马士革郊区省的地界,“偶尔有油的时候,得排几个小时队才能加到油,要不就得去黑市买成桶的高价汽油”。曼苏尔认为,交通运输与叙镑贬值固然是物价上涨的原因,但当汇率回稳、道路也安全了之后,物价依然居高不下,说明市场的监管已经失效。同样一落千丈的还有社会治安,据称,在苏韦达省的一些村庄,近来经常发生假扮军人勒索抢劫的案件,因为全国局势动荡,武器与军装流失严重,加之外来难民数量猛增,苏韦达也没有恢复治安的好办法。
红色台尔山是苏韦达乃至整个叙利亚观赏日落最好的地方。当夕阳慢慢埋入地平线,泛在天边的红霞,与初上的星月、阑珊的灯火构成了自然与生活极尽和谐的美景画卷。朋友蒙齐尔说他每周都到这里看日落,此处犹如天堂的美景是他摆脱战争阴霾、释放生活压力最好的寄托。但对于未来,他和很多苏韦达人有相同的忧虑,“许多苏韦达年轻人在全国各地的战场上阵亡,无数家庭承受着别离的哀伤。战火正在周边蔓延,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烧进苏韦达,摧毁美好的一切。”
(2015年起,极端组织攻入苏韦达省,德鲁兹人进行了殊死抵抗……)
我和两位当地人在苏韦达省博物馆参观、合影。(新华社陈聪 摄)
苏韦达省德鲁兹人传统的民宿。
苏韦达省拥有悠久的历史,遍地坐落着不同时期的古迹。
苏韦达省当地农民和他的葡萄园。
朋友蒙齐尔站在红色台尔山上,欣赏苏韦达美丽的日落景观。
(四)
因为危机,伊朗、俄罗斯、土耳其这些国家深陷其中,消耗了大量军力财力;沙特、卡塔尔等海湾国家和以色列增加了对美国的倚重,更不论约旦、黎巴嫩这些地区小国。实际上,美国通过叙利亚危机进一步掐紧了对中东的控制。
据叙利亚官方2014年初的统计,聚集在叙利亚的武装派别超过1200支。美国哥伦比亚一家研究机构的报告称,自叙利亚危机爆发至2013年12月,总共有24.8万名外国武装分子参战,其中5.8万人被击毙,8.2万人逃离,1.2万人失踪,另外还有9.6万名外国武装分子在“胜利阵线”和“伊斯兰国”等组织旗下作战。这些人来自87个国家,在峰值期的2013年10月,人数达到了14.3万人。具有欧洲和美国国籍的武装分子约有12760人。在外国武装当中,沙特国籍占据第一位,人数为1.97万人,其中约4000人被击毙。突尼斯则为“圣战”提供了最多的女性,主要从事性服务和娱乐工作。
从人口规模看,不算世俗派武装,这些极端分子已经能与叙政府军(政府军的有效作战兵团主要有共和国卫队、第四师和特种兵部队三支武装,总数不到5万人。其余分布在各地的武装部队、民兵组织和安全人员多执行看守和清查任务,不能独立攻城拔寨。黎巴嫩真主党、伊朗革命卫队和来自伊拉克的什叶派武装共约2万人。也就是说,巴沙尔一方能够作战的有效兵力约在7万人,其他的或为后勤和行政部门,或忠诚度不够无法参战)抗衡了。但有几个主要原因,导致这些反对派成为“扶不起的阿斗”。
首先,是欲望和利益驱使,内斗不断,纷争不止。仅2014年1月,以“伊斯兰阵线”为代表的叙境内众多武装派别与“伊斯兰国”在叙北部大打出手,双方伤亡人数超过2000人。“伊斯兰阵线”指责“伊斯兰国”在战略上同政府军暗中勾结,实施有利于巴沙尔政权的战略,后者则宣称将同叙境内所有“目标不一致”的武装开战。
回想危机之初,叙利亚自由军气势如虹,旗下声名远播的“法鲁克旅”号称聚集了最精锐的叛变部队和武器,在霍姆斯等地区与掌握重武器的政府军分庭抗礼。结果,从2013年起,该武装屡屡传来在战斗中被“胜利阵线”“伊斯兰国”击败的传闻,已然溃不成军。沙特见状,立即注资并召集有关地区国家,重编“法鲁克旅”“解放山姆武装”“统一旅”等六支武装并更名为“伊斯兰阵线”,最多时在编人员超过6万人,明面上还是叙境内规模最大的反对派武装,但实战中往往依靠与极端组织的合作才能有所斩获。
“胜利阵线”是较早出现、并公开向“基地”组织效忠的极端武装,从2012年初起在叙境内利用政府军的军力真空,占领了大片土地,善于动用自杀式爆炸等极端手段,是叙军方在危机初期面临的最大威胁。该组织领导人朱兰尼此前曾在伊拉克效力于“伊斯兰国”,返回叙利亚后自立门户,拒绝与“伊斯兰国”合并,因此双方在叙境内的部分地区屡有冲突。该组织巅峰时拥有上万武装分子,政府军和世俗反对派对其都谈虎色变。
“伊斯兰国”原名“伊拉克伊斯兰国”,于2006年在伊拉克成立,起初由若干个极端组织组成,依附于“基地”组织,主张实施严格的伊斯兰逊尼派教法,建立类似伊斯兰教初期政教合一的“哈利法国”。该组织较晚进入叙利亚,但扩张迅速,主要在北部地区活动,并完全占领拉卡省,控制着叙土、叙伊边境线和大量边境口岸等重要战略设施。我在大马士革了解到,伊拉克战争之初,正是巴沙尔大开边境之门,协助大量来自世界各地的武装分子进入伊拉克与驻伊美军作战,才有了该组织的雏形。叙利亚局势一乱,“伊斯兰国”武装趁火打劫,重返叙利亚攻城略地。但盗亦有道,他们投桃报李,总体上回避在正面战场上与政府军交锋,而是去争抢其他反对派占领地区,政府军则乐见其成,通过空袭、回避等战术“暗中帮忙”,策应纵容“伊斯兰国”蚕食其他派系武装。后来,美国将矛头对准“伊斯兰国”,联合多国予以打击,造成该组织控制区域急速萎缩,人员流失严重,巅峰期只昙花一现。
其次,有关国家各怀鬼胎,反政府武装无法整合战力。到了战争中期,沙特、卡塔尔、土耳其和西方国家对于反对派的援助逐渐公开化——沙特主要支持“伊斯兰阵线”,卡塔尔、土耳其支持“胜利阵线”,西方国家的援助名义上给了世俗反对派,实际大量流入极端武装手中;以色列支持在叙以边境作战的几乎所有反对派,提供装备、情报、医疗等援助,它的目标是伊朗、黎巴嫩真主党和叙政府军。1200多支武装,没有统一的指挥,没有共同的目标,没有总体的协调,内部还矛盾重重、竞争激烈,一盘散沙的局面是不可避免的。
约旦、黎巴嫩、伊拉克等一些国家的中立做法,进一步削弱了反对派的实力。消息人士告诉我,约旦和叙利亚之间有安全协议,约旦虽然不阻挠反对派武装入境叙利亚,但会与叙政府秘密沟通,通报人数、装备情况和入境时间、路线等,政府军就守株待兔,对新来的反对派一网打尽。仅2014年1月一个月,在约叙边境地区被击毙的反对派就有1500人。黎巴嫩国内早已打成一片,很多希望入境叙利亚的武装分子,干脆就在黎巴嫩与真主党提前交火。伊拉克一面放武装分子入境叙利亚(也有边境失控的原因),一面偷偷放伊朗的援助部队过境,美国曾要求伊拉克政府彻查过境伊拉克的伊朗飞机是否携带了武器装备,伊拉克假装查了几架,回复没有,然后继续任由伊朗武器和物资源源不断运抵巴沙尔的军营。
再次,西方战略上的踌躇,或是深谋远虑。美国政治分析人士布鲁斯就指出,虽然本·拉登已死,但是以本·拉登为代表的极端思潮却在死灰复燃。历史上,实行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哈利法国家曾经取得过巨大的辉煌,是阿拉伯人引以为傲的“黄金时期”。在阿拉伯政治剧变中,一些国家推翻了原本实行的共和政体,尚未找到适合本国发展的模式,留下了巨大的安全真空。在新旧制度的过渡期,人们的思想陷于“迷茫”,于是,尊崇古法的极端主义思潮乘虚而入,愈演愈烈。2013年,“基地”组织在叙利亚、伊拉克、黎巴嫩的活动愈加频繁,并且 “比以往更具危险性”,成为以美国为首西方的首要威胁。出于对极端思潮的担忧,在武装、支持反对派的问题上,美国犹豫不决,进退维谷,葬送了危机初期的大好解决时机。
当然,也有一种说法,维持叙利亚战争久拖不决,本身就是美国的战略。因为危机,伊朗、俄罗斯、土耳其这些国家深陷其中,消耗了大量军力财力;沙特、卡塔尔等海湾国家和以色列增加了对美国的倚重,更不论约旦、黎巴嫩这些地区小国。实际上,美国通过叙利亚危机进一步掐紧了对中东的控制。
大马士革郊区,交战后千疮百孔的居民楼。
大马士革郊区解放后,小朋友们乘坐面包车返回家园,眼中充满期待。
大马士革郊区,支持政府的民众和政府军一道走上街头,开展声援政府的游行活动。
大马士革郊区,支持政府的民众和政府军一道走上街头,开展声援政府的游行活动。
大马士革郊区解放后,一个成年人带着小朋友返回家园,眼中充满期待。
大马士革郊区解放后,一家人乘坐汽车返回家园,女主人百感交集、泪眼蒙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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