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惨不忍睹的,是遇难者的遗骸,断肢残臂散落在地上,有些来不及逃走的遇难者,被大火烧成了黑炭,固定在汽车的钢筋骨架上。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局势就在动荡中徘徊,政府军一遍遍地宣称,“已经全歼”大马士革及周边恐怖分子,“即将收复”阿勒颇及其他重镇,但战事没有一天停歇过,平民遭受的威胁反而越来越大。
几枚迫击炮弹击中了大马士革城内的一条小巷,引发了现场车辆爆炸和起火。这是袭击发生后,军方人员在勘查现场。
夜晚降临,一枚迫击炮弹击中了我所住酒店马路对面停放的一辆越野车,随后燃起了大火。
几枚迫击炮弹击中了大马士革城内的一条小巷,迫击炮弹飞散的弹片击毁了一辆警车。
每天掉进城里的迫击炮弹少则十几枚,多则上百枚,是最恐怖的幽灵。因为技术水平低,这些迫击炮的弹道往往匪夷所思,不知谁打,不知打谁,不知何来,不知何去,真的是应验了“枪炮不长眼”的说法。联合国驻叙机构中的中国军官、我的好朋友王向阳曾经把一周内掉落在大马士革的迫击炮弹落点做过统计分布图,发现没有哪一条街没被炮弹击中过,没有哪一个社区是完全安全的。以前的经验是,尽量远离军事设施,远离政府机构,在大马士革这些则完全没用,出门能不能活命,全得看运气。我曾在街上多次目睹过迫击炮弹掉落,第一次是落到我身前大约30米的路上,它炸裂时沉闷刺耳的金属声,以及暗红色的烈焰,至今都如噩梦让我难忘。就记得爆炸后,地面掀起一阵白烟,伴随着路人的一片惊叫。炮弹爆炸震碎了周围几辆车的玻璃,但对车体没有造成太大损伤,车上的人头破血流,魂儿都被吓跑了,但性命无忧。还有一次,我在市中心的肯德基吃午餐,一枚迫击炮弹在窗外落下,直接震碎了餐厅的整面玻璃,路上有人被炸飞,流着血但当时还能坐起来……只能说我的运气比较好,一次我刚从大马士革大学出来,几枚炮弹就打进了大学的食堂,15名学生当场毙命。
如果将迫击炮弹的杀伤力量算为10,那自杀式炸弹就得有50,两者对民众的生命安全威胁不可同日而语。每次汽车炸弹爆炸,都能造成数十上百人死伤,周边建筑也遭毁坏,我见到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自杀式汽车爆炸,发生在2013年2月21日。
剧烈的爆炸震碎了周边几条街的汽车和商铺玻璃。
那天上午,我一如既往地在房间浏览阿拉伯文、英文新闻,通过多方面的信息跟踪、印证战场动态。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把我的脑子震蒙了,玻璃嗡嗡直响,大楼也在颤动。这效果绝非开炮,更不是迫击炮弹坠落,我判断肯定是爆炸,并且距离非常近!但通过酒店的窗户,我看不到哪个方向的天空有烟尘升腾——这是通常判断袭击方位最快捷有效的办法。但我还是拎着相机,第一时间冲下楼去,我相信如此大规模的爆炸,街上的人群会指出方向。
果不其然,路上能看到人群惊恐地从革命大街方向奔跑过来。我挤过人群,向他们来的方向跑去。沿路商铺的玻璃几乎全被震碎,有的商人举着一块巨大的轴承,向我示意,这是从远处爆炸的地方飞过来的。我目测,轴承至少得有十几斤重,这爆炸的威力可想而知!
绕过两排高层建筑,我看到了升腾而起的黑烟,方向既然确定,脚步更加坚定。但一位手持冲锋枪的民兵拦住了去路,禁止人通行,在我坚持要去采访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愤怒的表情——虽然采访本身是被允许的,但考虑到他维持周围秩序的急迫和压力,我还是决定避其锋芒,另辟蹊径。这样临时的封路措施并不周密,从一条平行的小路,我就轻松穿越封锁,进入爆炸核心区。
眼前的场景,是震惊一词难以摹状的。爆炸发生在革命大街的路中央,方圆400米以内,数十辆汽车被炸得只剩骨架,一辆有十几吨重的空载油罐车被掀翻在地,车头因为距离炸弹很近,已经被炸得没了形状,很多车辆还在冒着熊熊火焰。路两旁高层建筑的外立面被整体扒下,不只是玻璃,就连窗户楞、阳台都荡然无存。路中间的钢筋混凝土过街天桥还耸立着,但巨大的钢板已经脱落,玻璃渣满地。最惨不忍睹的,是遇难者的遗骸,断肢残臂散落在地上,有些来不及逃走的遇难者,被大火烧成了黑炭,固定在汽车的钢筋骨架上。引爆炸弹的车辆估计已经碎成了粉末,柏油马路上留下了一个直径5米、深1米的坑。现场,有的人呆坐在血泊中,有的人因为失去亲人号啕痛哭……
军人、警察、医护人员和消防队员都已抵达现场,忙着救助伤员,收拾残局。初步统计,爆炸造成了35人死亡,237人受伤,其中很多人伤势严重。我站在事发地,茫然地环顾着四周,这里距离叙利亚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大马士革党部不足百米,距离俄罗斯驻叙利亚大使馆也很近,恐怖分子估计想以这两处设施为目标。但因当时正处在上班高峰期,实际上伤亡者多数是平民,恐怖分子为达目的,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后来,现场又发现一辆载有炸弹的面包车,我们被紧急清场,返回酒店。事后,军方公布了调查结果,这起爆炸由极端组织“胜利阵线”策划,原本安排两辆载有汽车炸弹的车先后去炸大马士革郊区的一处军事机构,但汽车在经过革命大街的时候,意外遇到了政府军临时加设的安检岗哨,情急之下第一辆车自行引爆了重达半吨的炸弹。而400米远处,第二辆车上的极端分子毫无准备,被突如其来的爆炸震晕过去了,从而避免了伤亡的进一步增加。通常来说,第一个汽车炸弹多是虚张声势,极端分子在等军队、医疗、消防人员和记者到场后,再通过引爆另一枚埋伏在现场的炸弹,以期造成更有效杀伤。
回到酒店,我快速向国内发回了爆炸的新闻和照片,内心的惊恐久久挥之不去。
从过街天桥上拍摄“2·21”爆炸核心区——革命大街的情况。
“2·21”爆炸核心区——革命大街路旁楼房的阳台和窗户都被炸得没了踪影,一辆大型油罐车被掀翻在地。
我在爆炸现场采访。(新华社张迺杰 摄)
“2·21”爆炸核心区——革命大街上,一名在爆炸中失去亲人的妇女趴在救援车辆上失声痛哭。(新华社张迺杰 摄)
(二)
阿拉伯谚语中说道,“人间天堂,即是澡堂”。大马士革古城倚水道而建,澡堂文化久负盛名。
没过几日,位于大马士革市中心的大马士革第二高楼——大马士革塔下又发生了严重爆炸,这次的位置比革命大街距离酒店更近,只有400多米,那一片是我们平日时常光顾的电子信息一条街。
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现场,但这次情况不同,因为现场人员复杂,有极端分子混迹在人群中,我先后被两次枪战驱离,远远地躲在立交桥下不能靠近。伴随着一辆辆军车飞驰而来,场面最终得到控制,我也才能抵近查看。这一次,极端分子的目标是大马士革塔下的原叙利亚内政部大楼。但令人费解的是,这里早已不是内政部办公地点,而是一些商户和企业机构的聚集地。之所以还来炸这里,一种可能是施暴者对情况不甚清楚,估计应该不是大马士革本地人所为;另一种可能是政府机构的安防措施起到了效果,极端分子只能转而通过袭击民用目标来散播恐惧。
这场袭击造成了将近100人死伤。
那段时间,大马士革处于自杀式爆炸的高潮期,政府还没找到有效的应对策略,极端分子在西方的资助下为所欲为,大马士革从“人间天堂”变成了“恐怖天堂”,危险较之巴格达、喀布尔等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西方媒体都不得不惊呼,叙利亚已经成为全世界恐怖袭击的热土。
大马士革塔下,爆炸掀起的粉尘和浓烟弥漫。
大马士革塔下,爆炸造成一位老人受伤。
大马士革塔下,爆炸现场。
一位当地人仰头眺望支离破碎的大马士革塔。
只有学会自我调节,才能在压力之下保持健康的身体和昂扬的工作状态。即使恐怖事件频发,我也尽量走进街头巷尾,与当地人聊聊天,寻找独家信息和写作灵感。晚上发射迫击炮弹容易暴露反对派的目标,所以日落之后是相对安全的时间,我经常在此时出门。
幽暗的夜色下,大马士革古城冷冷凄凄,隆隆炮声催赶着匆匆行人,冰冷的石板路回响着脚步声声。我与新华社的张迺杰、刘阳两位老师相约到大马士革的澡堂一探究竟。张迺杰是摄影记者,在我们中最为年长,平日生活上照顾我们,还是我摄影方面的导师;刘阳学的德语,在美国生活过多年,又来到阿拉伯国家工作,他虽年轻,但人生甚为丰富,思维活跃,去澡堂的点子便是他出的。
当推开一扇门,温暖的水汽与袅袅的烟熏便扑面而来,大马士革花卉独有的芬芳混杂在阿拉伯咖啡香醇的气息中,令人迷醉。这里就是有着1000多年历史的著名阿拉伯浴场——马雷克·查希尔澡堂。
阿拉伯谚语中说道,“人间天堂,即是澡堂”。大马士革古城倚水道而建,澡堂文化久负盛名。历史上,倭马亚王朝定都大马士革,哈利法瓦利德一世曾向世人炫耀大马士革四大得天独厚之处——水、空气、水果,以及澡堂。马雷克·查希尔澡堂就坐落在距离倭马亚清真寺百米远的地方。
马雷克·查希尔澡堂分外、中、内三大部分,最外是两层楼高的大厅,又称冷却间,南北两边的沙发呈梯田状,供浴者存放物品和休息。浴者在进入澡堂前会从外厅师傅处领取洗澡的“四大件”——一个塑料碗,一块橄榄皂,一团搓澡丝(类似丝瓜瓤的东西)和一瓶香波。除了碗,其余三件都是当地特产。中厅是一个过渡的房间,有低矮的圆形石盆盛水,浴者就在这里席地而坐,用碗舀水洗身。内厅是澡堂的核心,这里没有浴池,也没有淋浴,千百年来一直都是叙利亚的师傅逐一为来客擦洗,整个洗澡的过程就在硬邦邦的石板地面上完成。
洗浴之后的休息过程,是阿拉伯人最享受的。大厅中央柔缓的喷泉与四边琉璃窗投射进来的五彩光线,交织出奇幻的光影效果。裹上阿拉伯传统大头巾,或品一口浓香的红茶,或吸一管独特的水烟,在这样幽静而唯美的环境中与友人畅谈,令人陶醉。古籍中记载,澡堂一直以来都还扮演着民间俱乐部的角色,叙利亚人喜欢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会友、聊天、吃饭,老者还相信,澡堂能够去除疾病。
马雷克·查希尔澡堂邻近哈梅迪亚市场,属于市场澡堂。古往今来,天南海北的商人络绎不绝,澡堂于是成为一个交友纳客、接风洗尘的福地。典籍中记载,古代叙利亚人乐善好施,除了给予金钱和实物,邀请他人洗澡、饮水等也都是主要的行善方式,因此,大马士革有些澡堂是免费的,有一些还提供免费餐饮。
我和新华社刘阳一起,在马雷克·查希尔澡堂沐浴后休息。(新华社张迺杰 摄)
一直以来,纯洁、友善和热情就是阿拉伯文化的特征,也是阿拉伯民族性格的体现。得益于此,历经数次朝代更替和外敌入侵,阿拉伯澡堂始终保存完好,代代相传。即便时局艰难,还是有人来澡堂洗澡、喝茶,在古韵中寻觅一份内心的宁静。
(三)
给出这样的承诺,我感到心安,假如真的因为自己的原因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我会背负一生的愧疚。
有一天,一条短信让我近乎瞬间崩溃。短信内容只有短短几个字,“假如我今天死去,请原谅我”。发信息的人名叫劳拉,是叙利亚国家博物馆的馆长秘书,属于我在当地结识的第一批朋友。
初来叙利亚那会儿,出于对历史文化的兴趣,我首先选择了叙利亚国家博物馆作为采访对象。因为馆长临时有事,劳拉接替她带我在院内参观。第一次见面时,她扎着白头巾,交流谈吐落落大方,虽然长相平平,家境看上去也不富裕,但她总能用清晰的思维和热情的表达给访客留下好印象。即便当天博物馆里的贵重文物早已转移至安全地点不再展出,让我的采访扑了空,但劳拉的讲述还是对我了解叙利亚的历史和社会,特别是青年人的思想提供了很有益的助力。交流中,她难掩骄傲地告诉我她毕业于大马士革大学历史系,因为在她看来,大马士革大学是全中东地区最好的高校,能进入这里读书是对个人素质的极高肯定和对未来发展的充分保证。即便遇到了时艰,她依然对自己抱有信心。
然而,现实无情地挫伤了她的骄傲与锐气。一年后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神情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睿智、阳光,像是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来,话里话外不再有知识与理想,只充斥着悲观、茫然。她先是抱怨着物价涨了四五倍,工资却还是那么多,感叹人生多艰,继而向我提出,能否借一些钱给她,让她先为家里垫付今年的房租。她全家一年的房租也不是小数目(记得当时折合1000多美元),我告诉她,让我考虑一下,她便羞愧地低下了头。我能察觉到,开口向我借钱对她的自尊是一次巨大的挑战,或者说是对她骄傲的内心的侮辱,但她应该是别无他法了。后来,她又谈及,她的家在郊区,但已经被反对派攻陷了,她特别想回去拿一些好看的衣服穿来上班,所以每天都在紧盯着当地的战况。这一次见面,我看到了她作为一个备受煎熬的叙利亚人真实的一面。
位于大马士革的叙利亚国家博物馆从2012年起关闭,我在馆长引导下参观留下来的遗迹。
(新华社张迺杰 摄)
后来,我为是否借钱给她做着思想斗争,因为像她这样的收入条件,在这样的动荡环境下,根本就不具备偿还能力。最终,我还是从银行提了钱,准备给她,就当是救助一个困难户了。打电话给她时,她告诉我,她得知通往郊区自己家的道路已经打通,迫不及待地要回去取些衣服和饰品,让我等她回来再说。
之后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那条短信……我赶忙回拨过去,已经无法接通了。想到前一天的对话,我赶忙打电话咨询当地消息灵通的媒体朋友:郊区是否有新的战况?朋友告诉我,之前刚刚打通的农村路今天又遭武装分子袭击,政府军正在与他们激战,伤亡情况不详。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当想到一个之前还活得好好的年轻朋友,可能就这样突然与我们长辞了,内心无比难受,当下就止不住哭了起来。很后悔,为什么没第一时间慷慨地帮助她,或许那样就会改变她冒险回家的决定,挽救她的生命。
晚上,萎靡不振的我靠在沙发上出着神。短信又响了,但我不想看,因为它总是带给我沮丧和噩耗。最终我还是看了,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开心的一条短信,“我的朋友塞米,我回来了,感谢真主,一切都还好。——劳拉”。
我们之后再没见过面,她说她着急跟着父母去外地投奔亲戚,钱也暂时不需要借了。我告诉她,有需要可随时找我。给出这样的承诺,我感到心安,假如真的因为自己的原因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我会背负一生的愧疚。
对付汽车炸弹最好的办法,就是增加马路上的安检岗哨。有消息传,之前有个别检查哨被反对派买通,导致大量炸药和武器弹药流入大马士革及周边,针对这一问题,叙利亚政府用多个机构交叉设哨布防并随机轮岗的方式,加强钳制,收效明显。(www.xing528.com)
从黎巴嫩边境到大马士革城的高速路,会经过将近十个安全岗哨的盘查,这些岗哨一半由拱卫首都的共和国卫队、第四装甲师设卡,另一半则由空军情报局、民族情报局、安全情报局等安全机构设卡,每辆车都会开箱开盖检查,并用反光镜检查车底,确保检查效果。因为我是中国记者,所以这些检查站一般只要挥挥手、打个招呼就能快速通过,这为我的采访节省了很多时间,也体现出了叙利亚人对中国的友好与信任。
这些日夜执勤的士兵,除了少数住在城市里的军营,大多住在郊区,于是在大马士革周边形成了大大小小数个“士兵村”,其中最为有名的一个村子,叫做阿萨德村——听名字就知道,这个村子是高度忠于政权的。危机爆发以来,反对派一直试图攻下这里,但没有成功,于是转而在网上炮制该村遇袭之类的新闻,蛊惑民心,动摇军心。揭开这个村子的神秘面纱,也成了我的一个夙愿。2月初的一天,在朋友阿萨姆的引导下,我得以一见阿萨德村的真容。
大马士革市区到阿萨德村,从路牌上看只有10多公里,但跑起来却很长,沿路被枪炮打得面目全非的房屋比比皆是,尤其是一条聚集了大量汽车专卖店的街道已然杳无人烟,所有店铺都被砸烂。朋友阿萨姆快速驾车驶过这一路段,边跑还边让我听车轮与柏油地面摩擦出来的吱吱声响。原来,政府军的坦克不久前在这一带发动了攻势,路面因此被压得坑坑洼洼。一般而言,在政府军大规模出动机械化部队时,反对派就会撤退,但在这条公路不远处,我依然看到坦克的火炮正掀起漫天尘沙与黑烟,显然激战还在继续。
大马士革属于地中海气候,冬季经常下雨,民众以雨水为吉祥的象征,一般情况下是不打伞的。
临近村庄时,汽车连续遇到了两个检查站,一个隶属于叙利亚政府军,另一个则属于一个新的武装组织——“叙利亚民防军”。这个亲政府的民兵组织那时才成立个把月,是在叙利亚特殊战场条件下应运而生的新式武装。这支部队最初约有五万人,定位于同政府军形成高低搭配和功能互补,主要开展同反对派武装的游击战和巷战。后来,这支部队不断吸收投诚而来的武装分子,特别是聚集了一大批作战经验老到的“兵油子”,战力超越了多数叙利亚常规军。
军队开炮的声音每天在阿萨德村听得尤其清晰,“嘣!嗖!轰!”当地人已经能够形象地模仿炮弹从发射到飞行再到落地时的不同声响。村庄的南北两端各有一个大型军营,因为村子紧邻反政府武装聚集的哈拉斯坦等区域,是政府军向反对派发动重炮轰炸的主要阵地,每天都对大马士革及周边反政府武装造成重大伤亡,也难怪反政府武装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有几万人的阿萨德村被大山包围着,村里的青壮年一般都在军队服役,家中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妇孺,但随着危机的加剧,很多外地人也搬来这里投奔亲戚。“交火一般打不进村里来,旁边的军营是不可逾越的屏障,但每天震耳欲聋的炮声令人心慌”,阿萨姆和妻子有一对一岁半的双胞胎女儿,他的妻子起初对炮声还有些惧怕,但女儿们已经能够在轰鸣声中安然入睡了。
阿萨姆和邻居阿布·穆斯塔法一家的关系很好。阿布·穆斯塔法是一名医生,他的妻子正在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叙利亚项目工作,是我在叙利亚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有工作的母亲。阿布·穆斯塔法说话很直率,他说他和周围很多人对待危机的态度都是客观、中立的,那就是谁能够为民众提供安全保障和更好的生存条件,他们就支持谁。他的妻子喜欢沏茶,当我请她推荐一款当地茶叶时,她没犹豫就推荐了一款阿拉伯绿茶,因为这款茶能够让人感到放松,“尤其是在当下这个紧张的时期”。
频繁的停电多次打断了我与朋友们的交流,他们生活不富裕,平日里也要为高涨的物价、短缺的物资发愁,但至少他们还有一个安全的家,不用为明天住在哪里操心。
(四)
一家店里,三个优秀精干的年轻人,一死、一伤、一在生死边缘,这样高的伤亡比例令人痛心,却恰是当下叙利亚社会的真实缩影。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世界大国们围绕叙利亚的博弈僵持不下,这决定了地面上的冲突不会停息。民众渐渐习惯了在惊心动魄中生活,对待生与死的态度更加平和。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来到了位于使馆区的一家水晶店,年轻的店员身着整洁正装,说着流利的英语,店内清香的味道烘托着高贵华丽的氛围,与店外嘈杂的街市反差鲜明。过去几十年,叙利亚政府一直靠着高额补贴维持社会低物价运转。就比如说,在叙利亚加汽油的钱,大约只有邻国黎巴嫩的1/5,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造成了国家的相对封闭和工资收入的低廉。久而久之,叙利亚社会呈现均贫化。水晶店这样相对高档的店铺,只能开在使馆区,供外国人和本地商贾选购,普通百姓路过时唯有望而兴叹。
危机爆发后,店铺里的水晶都打折销售,却还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我的到来给这里带去了热闹的气氛,虽然没有买什么东西,但年轻的服务员还是敞开心扉,让我了解了当下真实的大马士革。女店员名叫努尔,是一位基督徒,父母是大学老师,所以她的英语很好。她说,以她的素质,完全可以到黎巴嫩做月薪上千美元的销售工作,但为了守在父母身边,她还是留下了,这家店每月给她发150美金,足够她在大马士革的日常开销。我发现她的胳膊似乎活动不便,询问后得知,一个月前她在下班路上遇到了路边的“声弹”(反对派用来造成恐慌的武器,类似炸弹但没有弹片,爆炸时发出巨大的声响),被气流炸飞出去好几米,落地时胳膊骨折了。她说到这件事时,表情却显得很轻松,好像对一切都习以为常。
男店员名叫萨哈尔,是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办起事情来比努尔更细心周到。他是大马士革大学国际经济系的毕业生,英语很好,也很喜欢这份体面的工作,但这将是他在店里工作的最后一个月了,下个月起就要去入伍打仗。在叙利亚,所有男青年都要服兵役,危机前年轻人趋之若鹜,觉得就是到军队里玩一遭,但危机开始后,随着伤亡率高企,青年人对服兵役开始谈虎色变。“我身边有钱人的孩子为逃兵役都出国了,出不去的交2000美元,服役期就可以推延,但我既出不去国,也没有钱。”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微笑着的,看得很开。他还提到,之前店里还有一位年轻店员,在一次爆炸中去世了,身边这样的案例越来越多,对死亡已是司空见惯。
一家店里,三个优秀精干的年轻人,一死、一伤、一在生死边缘,这样高的伤亡比例令人痛心,却恰是当下叙利亚社会的真实缩影。
店铺下午3点钟就关门了,萨哈尔准备返回位于扎尔马尼的家。因为之前去采访过汽车爆炸,于是我很好奇小镇如今情况如何。萨哈尔保证安全没有问题,并邀我同往,我于是欣然应允。
一路上,关于扎尔马尼我们聊了很多。这是一个教派融合的典范小镇,居民有上百万,囊括了叙利亚几乎所有的教派,以及迁徙而来的伊拉克与巴勒斯坦难民。自2012年战火燃烧至大马士革郊区以来,它是大马士革郊区唯一一座遭到反政府武装多次攻击但始终未被攻陷的城镇,如一座堡垒屹然挺立在四起的硝烟中间。
扎尔马尼城外,几栋楼房尚未竣工,便被炮火毁坏。
扎尔马尼的主街上,张悬着巴沙尔和他父亲哈菲兹的画像。
进入扎尔马尼的路口边,有坦克隐藏在沙堆之后,周边被炮火打得残垣断壁的楼房鳞次栉比。入口有层层的轮胎和路障,持枪士兵逐一对车辆进行检查,一番周折后才进入真正的城区。我不敢相信,镇子里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交通运转井然有序,路旁到处是堆满新鲜蔬菜的摊位,还有开张营业的餐厅、百货店和咖啡屋,走在街上的人们面色从容,这里简直就是一片战火中的世外桃源。
只是这脆弱的祥和感在突如其来的炮声后就烟消云散了。人们加快了行走的脚步,警察拿起对讲机说着什么,随即开始疏导车辆远离机场路的方向。小镇有两个主要出口,一个在机场路,一个在卡渣滓区,都是军方与反政府武装争夺异常激烈的地区,不知躲在哪里的狙击手、不知会打到哪里的火箭弹以及不知会何时爆炸的汽车,随时考验着镇上民众的神经。
一位在挑选商品的妇女看到我拍照时有些紧张,再三要求照片不要刊登在媒体上,以免遭受牵连和伤害。面包店老板艾伊曼善于言谈,他是德鲁兹人,他的夫人是逊尼派穆斯林,他最好的朋友是基督徒,他告诉我,“我们首先都是叙利亚人,信仰是每人的自由,现在有极端宗教分子企图通过传谣和暴力改变我们原本的生活”。近来,连续有宗教人士在大马士革被暗杀,一些极端分子在网上散布屠杀叙利亚异教徒的视频和照片,引起了社会恐慌,即便人们不认为存在教派冲突,却也很少愿意在公共场合暴露身份。
黎巴嫩宗教学者哈尼法斯在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发布的报告中提出过一个观点,即当国家处于弱势,教派主义就会崛起,人们回归到他们的单一身份——某个宗教的教徒。而一个社会的宗教派别越多,这个国家也就越虚弱。这一点在叙利亚危机当中得到了部分应验和体现。
在萨哈尔家,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因交火而腾起的黑烟,炮声震耳欲聋。我不禁问他:“反对派已经打到了这么近的地方,你不怕么?”萨哈尔却调侃这是一种“音乐”。他告诉我,在扎尔马尼周边,政府军的兵力多于反对派,交火主要来自邻镇朱巴尔和机场路。往往,反对派使用狙击枪和迫击炮,利用少量兵力暗中下手、牵扯政府军兵力。政府军为了减少损失,用大口径火炮还击,因此造成了激烈的交战场面。但他也指出,一旦反对派进入城镇,就会躲进民居,交战往往牵连整栋楼乃至整个小镇,因此扎尔马尼的居民自始至终都高度团结,抵御外敌,“一旦离开,就再也别想回来,也就无家可归了”,萨哈尔说。
(五)
有人预测,西方可能重演2003年伊拉克战争的旧戏,以化武为借口向叙利亚动武。真正的剧本也是按照这个套路发展的,只是叙利亚不是当年的伊拉克,它的身后有几个很硬的国家挺着,没那么容易就范。
在整个3月份的战斗中,政府军多线败退——北方省份拉卡被完全攻占,城市中心哈菲兹的雕像被推翻,省长和省复兴党书记被俘;北部伊德利卜省的重要军事要塞——塔夫塔纳兹空军机场被攻陷,切断了政权日后向伊德利卜省投送物资和人员的通道;阿勒颇步兵学院被攻陷,上百名留守的政府军士兵被打死,另一处军事要冲明格空军机场被围困,危在旦夕……在危机两周年之际,巴沙尔军队似乎陷入疲惫,叛逃总理希贾卜曾说,巴沙尔实际上只掌控着叙利亚30%的领土,经济面临崩溃,这些话当时我以为是虚张声势,后来不由得觉得也并非天方夜谭。
大马士革的黄昏伴着硝烟,这是常见的风景。
更令人感到离奇的是,3月19日,战场上传来了使用化学武器的消息。叙利亚官方宣称,反对派武装从阿勒颇的部分控制区向政府军控制区发射携带化学武器的火箭,造成大量伤亡。谁曾想,巴沙尔政权首先以受害者身份打出的化武牌,却最终在化武问题上栽了跟头。
政府方面的消息人士称,叙反对派武装占领了阿勒颇北部大量的工厂,其中部分工厂可生产氯气等化学制剂,早已具备了发动化武攻击的条件;反政府武装内部存在大量来自国外的极端武装分子,其此前已经使用过多种极端手段,包括砍头、分尸、自杀式爆炸等,发动化武袭击也并不奇怪。但反对派对此矢口否认,并快速列举了政府军在霍姆斯、大马士革和阿勒颇先后四次使用化学武器的“证据”,一时间化武袭击变成了对弈双方的口水战、舆论战焦点。
可能真的并非由西方策划,这突如其来的化武指控令英美等国十分茫然,一时不知所措。按惯常做法,他们会不分青红皂白,先把矛头指向叙利亚政府,但鉴于战场上已经加入了很多极端分子,轻易袒护任何一方都可能造成局势失控,特别是美国和以色列。两年来,美国对武装、资助反对派迟疑不决的主要原因就是害怕极端势力掌握先进武器,威胁自身在全球的安全利益;以色列作为叙利亚的邻国,更加担心极端组织壮大。数月前,关于叙利亚政府可能使用化武的谣言甚嚣尘上,以色列却一反常态,出面证实“叙利亚的化学武器处于安全状态下”,可见此事对以色列而言敏感攸关。美国华盛顿学院阿拉伯政治计划研究主任大卫就撰文称,叙利亚有“基地”组织背景的武装已经威胁将战火燃至以色列,以打通通往耶路撒冷的路。假如极端武装拥有了化学武器,则以色列很有可能考虑:“留着巴沙尔这个不会与它开战的总统,会不会更好?”
很快,英美两国都拿到了被化学物质污染过的土壤样本,确认叙利亚境内曾有人使用过化学武器。一盘新的大棋局拉开了序幕。西方首先要求联合国成立化武调查小组,进入叙利亚全境调查,但巴沙尔很清楚,这种所谓的调查小组往往会给反对派武装带来利好,比如输送情报或关键性武器,所以拒绝了联合国的要求,只允许其在阿勒颇政府军遭袭地点勘察。当时就有人预测,西方可能重演2003年伊拉克战争的旧戏,以化武为借口向叙利亚动武。真正的剧本也是按照这个套路发展的,只是叙利亚不是当年的伊拉克,它的身后有几个很硬的国家挺着,没那么容易就范。
(六)
不能否认……叙利亚的宗教、派别、家族、血缘都在被人为割裂,暴力厮杀正在成为结束危机的唯一选择……
3月22日晚间,大马士革伊曼清真寺传来巨大爆炸声,叙利亚宗教标志性人物、倭马亚清真寺哈提卜·布提和另外48位做礼拜的穆斯林被炸死。现场的电视画面显示,当晚在布提于清真寺祷告经文时,混入现场的极端分子首先用枪击中布提,紧接着引爆炸弹,造成了进一步伤亡。这是危机爆发以来,针对叙利亚宗教界最严重的一次袭击。
伊曼清真寺的台阶上,还留有死伤者的血。
布提84岁高龄,因其在宗教领域的崇高地位和对伊斯兰教义的精深解读,在全叙利亚乃至阿拉伯世界都享有盛誉。布提本人属于逊尼派,所以他也被看作是叙利亚教派和睦的代表人物。危机爆发以来,他坚定地站在巴沙尔一方,频繁在公开场合批评叙境内恐怖主义行径,引发了反政府人士的怀恨。他的活动安排很规律,每周二、周四两天为伊斯兰教徒上课,周五带领全国穆斯林祷告,极端分子正是抓住了这一规律,发动了袭击。
布提死讯传来,叙利亚社会上下一片震惊,民众无不为这位老者的死去扼腕痛心。巴沙尔第一时间发了唁电,反对派叙利亚自由军也表达了哀悼,坚称爆炸并非该武装所为。我的当地朋友深夜12点依然无法入睡,给我发短信诉说内心的痛苦。叙利亚官方宣布,24日将在倭马亚清真寺为布提举行隆重葬礼。
去还是不去?我的内心满是纠结。官方如此高调宣布葬礼日期和地点,活动必然有大量政府要员和民众参加,也就必然成为极端分子攻击的目标。安保措施是否可靠?即便炸弹运不进来,城外的迫击炮还是能够打进倭马亚清真寺的,万一弹如雨下,安全怎么保证?……一系列问题困扰着我,一夜辗转难眠。24日清晨,当阳光洒进我房间的那一刻,我做出了决定——去!因为假如去,我可能会遇到危险,可能会后悔;假如不去,那我作为一名记者的职责与使命何在?我一定会后悔!
布提葬礼那天清晨,哈梅迪亚市场里,商铺都停止了营业。
运载着布提遗体的汽车在警车开道下,驶过哈梅迪亚市场,来到倭马亚清真寺。
古城清晨的道路异常宁静,通往倭马亚清真寺的交通全部封闭,城市沉浸在失去布提的痛苦与哀思之中。哈梅迪亚市场没有一家商铺开业,军队和持枪警察在道路上层层设防,空旷令人心生敬畏。
9时许,在警车开道下,载着布提遗体的灵车缓缓驶过哈梅迪亚市场,驶过古罗马神庙的大门,来到倭马亚清真寺门前。叙利亚各界人士与自愿前来的民众在清真寺的广场上跪地祈祷。一位携带宝剑的信徒久久跪地,无法接受失去宗教长老的痛苦现实。
布提的棺椁被众人高举双手传递至清真寺内,每个人都想摸一摸这位老人,送他最后一程。作为一个亲历者,我被这种强大的宗教力量和民众愤怒的咆哮深深震撼着。不能否认,政府的控制力严重滑坡;恐怖分子惨无人道、没有底线;叙利亚的宗教、派别、家族、血缘都在被人为割裂,暴力厮杀正在成为结束危机的唯一选择……然而,屠戮平民的反人类行径不可容忍、不可接受,这是促成巴沙尔合法政权不倒,以至于力挽狂澜的民心因素、关键因素。
一位携带宝剑的信徒久久跪地。
倭马亚清真寺里,布提葬礼隆重地举行着。
大马士革基督教领袖步入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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