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背过身子,用脊梁承受着他的拳头,紧紧攥着相机带不放手。打了几拳,他停下来,示意要掏手枪了。
北约战机依旧在的黎波里上空呼啸肆虐,每天听着外边的轰鸣声,我们却只能在RIXOS酒店的草坪上无聊地被太阳炙烤,大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军人把守,谁也出不去。因为战事趋紧,到外地采访的安排全停了,在首都也只能跟着大部队去看看街市里虚假的繁荣。
酒店门口的年轻士兵,在长官不在的时候,特别愿意跟我聊天。于是,我讲阿拉伯语的特长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送他们几个从中国带来的清凉油,聊聊年轻人都关心的话题,比如汽车、体育、恋爱……我们很快就建立了信任与好感。于是,士兵们允许我每天到酒店对面的小超市买水和零食,但前提是不能超出他们的视线。在试探性地去了两天小超市后,我发现他们也都是心不在焉地站岗放哨,没人专盯我。于是,我决定“越狱”。
24日,又是一个炎热的上午,我一如既往在10点钟来到酒店门口,和每个军人握手问好,然后示意要去超市了。他们很爽快地放行,有个军官还问我能不能帮他带一盒555香烟,当即一口答应。我走到超市门口,悄悄回头观察,发现那些士兵都在闲聊,没人关注我,于是撒腿跑进了路口拐角处,消失在军人们的视线以外。我定了定神,招手搭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你要去哪里?”我想了半天,也没啥认识的地方,就记得以前绿色广场旁有古城和市场,于是告诉他,去绿色广场。一路上,能看到的车非常有限,估计因为战争,很多人都逃离的黎波里了,司机却说,大多数人是舍不得离开家的,只是因为加不到油,大家的车都在家里趴着。这位司机因为在突尼斯有熟人,用的都是走私汽油,所以还能上路。价格肯定是比日常高了,三四公里路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还花了20第纳尔,相当于100多块人民币。
绿色广场是我三年前最熟悉的地方,也是的黎波里的市中心,利比亚的心脏。只是此时,一切都不复过往,道路上的尘土随风飞扬,花坛无人修理,灌木肆意生长,铁锈斑斑的集装箱轮船停泊在近海,应该是很久没有开动过了——自从北约3月份设置禁飞区,利比亚的海上贸易也全线暂停,物价就从那时起一路飙升。广场上没有人,难得找到一个垂钓者,但却好似睡着了。时间仿佛就停滞在这个恐怖笼罩下的苍茫海岸。
没有人可以采访,我就一个人走着。远远地,一个壮硕的身影向我走来,我很确定他的目标是我,短暂的思考后,我决定迎面而上,逃跑只会暴露我的心虚。我们迎面撞上了,他伸出手,说:“护照给我看”。我初步断定他是卡扎菲的特务。我掏出钱包准备拿护照,没想到整个钱包被他一下抽走了。
在当时的绿色广场上,一名男子向我走来,后来他向我实施了抢劫。
一位老人在的黎波里的海边垂钓,睡着了。
我想给利比亚外媒局的人打电话,让他们来处理眼前的危机。但刚刚掏出手机,又被他一把抢走了。我解释说我是记者,请他联系政府确认,但这个壮汉无动于衷,只是浑身上下打量我。看我肩膀上背着相机,于是执拗地说,“这里不能拍照,相机给我”!我下意识地照做了,因为没收相机在利比亚不是第一次了。当我等待着他的进一步“宣判”时,他却调头想走,这引起了我的警觉——不是应该带我回酒店,或者警察局么?看着他的脚步越走越快,我突然明白了,他可能不是特务,至少他现在不是执法,是抢劫!
情况紧急,我跑步冲上去,手用力拽着相机带,要把相机抢回来。那人回过头,怒目圆瞪,眼珠子都要从黝黑的脸上凸出来了一样,挥拳就冲我打来。我背过身子,用脊梁承受着他的拳头,紧紧攥着相机带不放手。打了几拳,他停下来,示意要掏手枪了。
当时,我脑子里根本想不到害怕,满满的都是这几天所有的相片,以及未来几天的采访,都还要靠这台相机。情急中,我脑海中迸发出了智慧火花——我劝他只带走钱包和手机,把相机留给我。“现在的黎波里已经被封锁,人心惶惶,你拿我这么好的相机,根本出不了手,反而会引发警察注意,就还给我吧。”我说。
我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他中止了掏枪的动作,但还是在用力跟我争抢相机。好话说尽,我也坚定地拉着带子不放手,不管怎么样,拿回相机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两个人的争夺陷入僵持,随着时间推移,周围渐渐有当地人走过,这成了这场抢夺战的转折点——他惶恐地环顾着四周,看我不松手,索性放开了相机,用力一把将我推倒,回过头大步流星地逃窜。我卧在地上,紧紧把相机抱在怀里,才发现腿其实已经吓得抖个不停,一时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后来,在路人的帮助下,我打车返回酒店。当遇到负责我们采访的利比亚外媒局官员时,我估计会遭到一通狂风暴雨的责难,不想他居然关心地说:“这肯定不是政府的人所为。我们会替你报案,但你以后也要当心,不能再自己跑出去了,我们也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这时,我突然觉得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奸恶,反而有一点点的亲切。
(二)
战争中满是假象,西方为了侵略夸大其词,甚至无中生有,卡扎菲为了生存弄虚作假,粉饰太平。我也理解,所有的假象都是为了利益,为了生存。
我借凤凰卫视同行的电脑,第一时间跟国内报告了钱包和手机被抢的情况,然后一个人呆坐在房间里,浑身冒着冷汗。既懊恼,悔恨自己当时没有再勇敢一些,为手机和钱包据理力争;又庆幸,那人没对着我开上一枪。
那一天,为安慰我,凤凰卫视的兄弟给我送来了他们点的中餐外卖,红烧牛尾和炒米线。他们知道我爱吃这个,但太贵了,所以平时我不舍得点——在利比亚战争期间,大部分外卖业务都已停止,唯独一家浙江人开的中餐厅还在营业,并坚持送外卖——一份炒米线40美元,一份红烧牛尾70美元,这包含了他们送餐成本,但真的很好吃。
后来有一天晚上,北约空袭异常猛烈,的黎波里的大街上都没人敢出门了,饥饿的我们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拨打了中餐厅老板的电话,希望能送餐。等了大约一个小时,远远地看到一辆皮卡开过来停在路边,三个中国人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十六七岁的男青年,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当三个人走过来,我认出那位妇女就是中餐厅老板娘,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应该是她的孩子。“今天太危险了,车不好拦,让你们久等了”,老板娘将还热乎的中餐外卖递给我们,收了钱要走,眼神中却还有些留恋,“我带着他们俩,也是怕出意外,好有人做伴。你们注意安全,如果要走了,给我来个电话”。她的身后,两个孩子用清澈的眼眸望着我们,看不到恐惧,满满都是在异乡见到亲人的喜悦。皮卡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虽然就这短短一两分钟的交流,却让我久久难忘。一家人的相依为命,孩子们的亲切无邪,战火中的同胞之谊,化作这炎凉乱世中的一股暖流,滋润我心田。
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人的身体会有一些异样的变化。比如睡觉会减少,精力异常旺盛,情绪波动增加,容易大哭大笑。更不好的是身体的零部件会出奇怪的问题,比如有一天我吃早餐,不小心咬到了钢叉,结果门牙被碰掉了一个角,它以前可不是这么脆弱的存在。
除了适应身体的变化,我的脑子还要上紧发条,拆穿来自卡扎菲政府的“表演”。随着战事趋紧,卡扎菲政府就只会带我们看一些支持政府的“表演”,地点多数在的黎波里或周边支持卡扎菲的部落控制区。形式往往也都类似,提前告知我们会有声援政府的游行示威,然后抵达现场,发现场面异常宏大,示威者统一着绿色服装,近乎狂热地舞蹈、呐喊,每次都有至少上万人。一个小细节完全暴露了这一切背后的骗局。
记者们曾被带到距离的黎波里约一个多小时车程的阿齐齐亚省,报道这里声援政府的大游行,当时有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面目清丽、天真无邪,就大大方方地站在广场中央,用稚嫩的嗓音呼喊:“我们要和平”,在场者无不为之动容。她仿佛一个小天使,降落在绿色人群中,她的嗓音清亮高昂,仿佛能穿透人的身体,直击人的灵魂,反差之下,战争与侵略者显得肮脏、可恶至极。
然而,在两天后的黎波里绿色广场上举行的另一次集会上,我居然又看到了她的身影,虽然换了一身服装,但那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还是让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相距80公里的两座城市,为何会有一个相同的女孩?是否在场所有人都是从另一个城市转场而来,并且还将转到下一个目的地?细思恐极……我开始用挑剔的目光观察眼前的示威者,他们多数看似都很贫穷,着装打扮透着一股浓浓的乡村气息,有的则显然是年少无知,来凑热闹的,很难说他们懂不懂在做啥?啥叫政治?此时,我基本确信,这些人都是雇来的群众演员,粉饰太平给世界看的。
支持卡扎菲的民众!自此以后,我看待所有问题都带着怀疑的眼光,事实也证明,这并不是多虑的——酒店周边的加油站基本不用排长队,这是因为禁止民间车辆来此加油,公务用车没有几辆;菜市场的蔬菜水果丰富,且价格合理,但这都是政府之前排练过的,大部分人有钱也买不到新鲜果蔬——我还曾偷偷跑去一家大型超市,货架上的食品早被一抢而空……
战争中满是假象,西方为了侵略夸大其词,甚至无中生有,卡扎菲为了生存弄虚作假,粉饰太平。我也理解,所有的假象都是为了利益,为了生存。
民众高举绿色旗帜和标语,发起声援卡扎菲的游行活动。
(三)
只可惜这样的人才实在太少,一两个精英的抗争,终究挡不住战争机器的摧枯拉朽。
北约导弹、战机的轰炸断断续续,完全不像想象中大规模战争那样轰轰烈烈,但实际效果一点儿也不差。美国的导弹之前炸毁了的黎波里国际机场的航站楼,候机楼就紧挨着航站楼,袭击过后大家去看,发现除了玻璃被震碎,整个候机楼几乎毫发无损。既然有了这样的精确打击能力,西方自然就不需要倾泻火药、连累无辜了。利比亚全国的防空系统和空军早在禁飞区设立之初即被完全端掉,卡扎菲如同断了翅膀的大雁,在田野上苦苦挣扎,眼看着自己控制的国土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卡扎菲的儿子赛义夫在阿拉伯世界、甚至在发展中国家都极具代表性,他们的父辈打下江山,把他们送到西方接受西式教育,寄希望于他们长大回国后,更好地治理国家,并得到西方认可。这些储君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有着同样留洋背景的年轻人,普遍操着一口熟练的英语,深谙西方政治的运行模式,甚至比西方人更精于政治和权术。他们早早地成为这些储君的左膀右臂,回国后纷纷走进要害部门、走上关键岗位。与卡扎菲同样出自卡达法部落、在英国获得新闻博士学位的政权发言人易卜拉欣,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卡扎菲政权发言人易卜拉欣在给记者们发布新闻。
易卜拉欣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干练。一米八左右的身高并不突出,但紧致的西装和整洁的外表,着实辨识得出他与许多阿拉伯中年男人有本质区别。长年留学英国的经历,赋予了他欧洲绅士般的举手投足,字里行间带有的幽默感,展示了他相当高的智商与学识,大大拉近了我们与他的距离。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话语充满思辨,能捕捉并牵动倾听者的注意力,透过他那双大眼睛,我们仿佛看到来自一个弱势群体的真情流露。一般而言,新闻发布会他会先用英语、再用阿拉伯语介绍两遍情况,用讲故事的方式将前线局势跟我们娓娓道来,句句都很真诚,说得很实在,像他亲眼看到的一样。这也让我一度认为,卡扎菲政权的命运或许会有转机。
易卜拉欣每天都住在酒店里,我们都在一层。他的房间在大堂另一侧,房门常常是不关上的,里面时不时能传出爽朗的笑声。有空的时候他还会过来跟我们聊聊天,话题非常时尚,仿佛内心里也住着一个激情少年。他的口才好得不行,这让我难以选择与他交流的方式——不论是阿拉伯语,还是英语,他都比我说得更流畅,而且他还会用汉语讲“你好”“谢谢”,他还会打乒乓球。
后来,有一件事彻底击垮了易卜拉欣的意志。24日晚上,酒店大堂里一如既往地播放着舒缓的乐曲,突然一声嘶哑的吼叫打破了宁静,随之而来的是痛哭声,哭得撕心裂肺。声音从易卜拉欣的房间传出来,所有人都探头到走廊上看,谁也不敢吱声。几个政府官员先后跑进他的房间,哭嚎声在持续了五分钟之后,渐渐平息下来。谁也没想到,这个声音居然是平时温文尔雅、沉着淡定的易卜拉欣本人发出来的。后来我们得知,易卜拉欣的弟弟效力于卡扎菲军队,战事吃紧,需要增援,为了节省时间,卡扎菲借着夜色,用快艇运送包括他弟弟在内的200余名士兵前往米苏拉塔前线,结果几艘船刚刚出海,就被北约的导弹锁定击中,无一生还。
接下来一周的新闻发布会都取消了,卡扎菲的整个新闻团队因为易卜拉欣的崩溃而土崩瓦解。直到我离开,易卜拉欣都没再露面。我理解他面对强大的北约战争机器时,内心的痛苦与无奈。其实,他只是在用自己的天赋、自己的挣扎,去为一个难以挽回的败局缝补漏洞,苟延残喘。我相信,假如每一个利比亚人都像易卜拉欣这般精明能干,利比亚绝对走不到大厦将倾的这一步,只可惜这样的人才实在太少,一两个精英的抗争,终究挡不住战争机器的摧枯拉朽。
(四)
我其实并没有他的电话了,之后也再没联系到他。战争已经结束多年,不论他在哪里,我依然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住酒店的费用极高,每天超过300美元的住宿花销让我捉襟见肘,撤离已不可避免。临走前还参加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声援集会,政府做了一张足有一平方千米的巨型卡扎菲肖像海报,横铺在绿色广场上——人在地面上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脚下为何物,直到登上房顶,才会为眼前的场景所震撼。
海报上,卡扎菲身着军装,表情里透射着坚韧、自信。在如此岌岌可危的时期,还能想到制作一张如此夸张的海报,说明卡扎菲政权还是有钱的,但也暴露了他们在宣传手段上的匮乏。在现场,我遇到一位卡扎菲的女保镖在维持秩序,黑色粗糙的皮肤,壮硕的身材,提着冲锋枪一点都不显费力。卡扎菲的女保镖举世闻名,但世人对她们褒贬不一,有的说是卡扎菲为了吸引世人眼球而成立的“仪仗队”,还有人说这些女兵承担着服务卡扎菲生活的职能……但眼前这位应该是来自北非某个穷国的专业保镖。她人很热情,见到我们外国记者尤其笑得灿烂,主动帮我们在人群中开路,解答我们的问题。后来我们到了拍摄地点开展工作,还能瞄见她远远地望着我们,确保能随时应对突发情况。现场活动卡扎菲并没有来,女保镖的出现或许是的黎波里安保力量吃紧的一个体现。
当时的绿色广场上,铺上了卡扎菲的巨幅肖像,场面宏大。
此时,卡扎菲本人也生活在的黎波里城内,他的大本营名叫阿齐齐亚兵营,如一个大迷宫,要进入核心区域需要穿过很多道高墙和岗哨。同时,兵营的地道四通八达,可以通达十几公里远的地方。战事开始以后,卡扎菲就一直躲藏在阿齐齐亚兵营里,除了播发电视讲话,本人再也没露过面。
通常,卡扎菲由两重势力保护,外层是与之联盟的部落势力,这些联盟依托于各部落同卡扎菲政权建立的经济联系,纯粹以利益为纽带,忠诚度不高,战事打响,很多部落叛变,或是立场摇摆,不堪重用。但卡扎菲还有自己的卫戍部队——第32旅,又称哈米斯旅,是由卡扎菲六儿子哈米斯掌管的精锐部队。
这支部队有多强大?有报道介绍,利比亚全国总共200余辆T-72坦克,大部分隶属于该旅或受其调动,此外,该旅还装备有63式107毫米火箭炮、苏-22战斗轰炸机以及飞毛腿导弹等武器,是一支重型机械化步兵部队。战前,利比亚总兵力超过六万人,但此时还效忠卡扎菲的只有一万余人,哈米斯旅是卡扎菲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战前,哈米斯一直在国外的军事院校读书,曾经是利比亚的黎波里军事学院、俄罗斯伏龙芝军事学院、俄联邦武装力量总参谋部军事学院的学生,获得了军事博士学位。他精于军事指挥,并对先进武器装备等具有良好的意识与领悟,是利比亚反对派最畏惧的人物,被称为“嗜血的哈米斯”。据说,1986年,3岁的哈米斯在美国对利比亚的空袭中头部受伤,从此埋下了对美国深深的仇恨。2011年2月急驰回国接手部队之后,哈米斯旅在西部战场上攻城略地,若不是北约介入,他无人能挡。
7月末,阿拉伯世界迎来了2011年血雨腥风的斋月。斋月在伊斯兰文化中是神圣的,所有的战事都应停止,穆斯林应该在斋月中隐忍静修,历练品性,但北约军队可不管这些,照样狂轰滥炸——为了活命,利比亚对战双方也杀得停不下来,但毕竟白天不能进食,士兵都没了力气,战争的烈度明显降了下来。
从使馆眺望北约轰炸。(驻利比亚大使馆提供)
在临走时参加的一场外交部活动上,我惊喜地见到了阔别三年的老朋友法伊戈。他也远远地见到了我,我们挣脱开人群,紧紧地用拥抱表达对彼此的想念。这时的他已经是利比亚外交部部长助理,也算是政府中数得着的人了,但他的穿着还是像以往一样,休闲,亲和。然而,他的头发比之前更少了,面对我虽然很高兴,但笑容中难掩疲惫,浓重的眼袋和深邃的皱纹,暴露了他的操劳和焦虑。回想三年前的此时,我们还在罗马遗迹中游走,谈笑中饱览古老文明,谁能想到,时光荏苒,天翻地覆,如今却是导弹纷飞,生死由命了。我很庆幸,他还记得我叫塞米,我也记得他叫法伊戈,但我们这最后一面的交流就只有短短一句话,“塞米,有任何问题,给我打电话。”他紧跟着代表团离开了会场,远去的身影时不时回过头来,手摆出话筒的形状靠在耳边,笑着、恋恋不舍地跟我示意、告别。他的笑容,就此定格在我的心里。因为换了手机——我其实并没有他的电话了,之后也再没联系到他。战争已经结束多年,不论他在哪里,我依然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汽车缓缓驶出边境,回望渐行渐远的利比亚,已看不到弥漫的硝烟,紧绷了半个月的神经终于可以松弛下来,心里涌现出从未有过的舒缓、舒畅。面对突尼斯寂静的海岸,我放声大吼,想要把内心郁积的所有惊恐、不安、挣扎、委屈,通通宣泄入大海!当嗓子喊到沙哑,眼泪止不住地就滑落下来,为了终于从死神身边逃脱的喜悦,也为了死去或还在煎熬着的友人们的悲哀。
(五)
在“地中海新娘”壮美的晚霞中,我看到了久别的堵车场景,回想一个多月前这里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的境况,倍感堵车也是一种幸福。
返回埃及,见到阔别已久的同事,感到很亲切。赶上8月份我的生日,于是亲自下厨,在开罗公寓中做了一顿简餐,与奋战在中东崩塌边缘的战友把酒言欢。
啤酒的发源地是中东,古埃及人将其很好地推广开来。在胡夫金字塔周围,曾经发掘到1000多个金字塔建造者的古墓,墓室里散落着当时的啤酒罐——4600多年前的古埃及啤酒更黏稠,酒精度数更低,是价值很高的营养品。据记载,当时工人一天的工资就是一加仑啤酒,而加入椰枣、蜂蜜、乳香等调制的啤酒,充当着古埃及男性向贵族女子求婚的必备礼品。也难怪古埃及有句谚语,“在水里你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脸,但在酒里你能看到内心的花园”。(www.xing528.com)
2011年生日那天,我和同事黄培昭、张梦旭在埃及小聚。
后来,埃及人又发现了啤酒的药用价值,以至于在一些墓穴的铭文中,能够找到“啤酒将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的字样。或许是巧合,现代埃及最著名的啤酒品牌,即以埃及最古老的金字塔——萨卡拉金字塔命名。萨卡拉啤酒使用著名的埃及小麦和尼罗河水酿制,虽然因为工艺原因口感略显苦涩,但一想到自己和5000年前的古埃及人同饮一杯酒,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当我准备再赴利比亚前线时,的黎波里被攻陷的消息传来——8月21日晚间,来自米苏拉塔、扎维耶等多地的反对派武装分多路围攻的黎波里,还有一部分经过海路直接进入的黎波里市区,的黎波里城内也爆发了起义(此前,大量国外情报人员已渗透进入的黎波里,向民众分发了通信设备,并买通军人购得武器)。在多重攻势下,政府军的抵抗未能起太大作用就崩溃了。但阿齐齐亚兵营依然在卡扎菲控制中,它就像一座城市中的孤岛,偶尔有坦克和架设机枪的皮卡从军营大门涌出,一旦听到哪个方向传出枪声,就朝该处漫无目的地开火,然后迅速龟缩回去。
我即刻踏上重返的黎波里的行程。
我还是走的突尼斯拉斯杰迪尔陆路口岸,利比亚一侧已经城头变幻大王旗了。纯绿色的旗帜没了踪影,换之以星月为主图案的反对派旗帜。得知我是记者,武装人员特地挪开一个路障,请我单独通过——“中国记者,我们等你好久了”,说话的是口岸里的一位长官,他告诉我,中国与利比亚两国人民才是真朋友。他的身旁,一个瘦高个儿的武装人员学着中国话说着“你好”,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则主动要走了我的护照,帮忙办理一应入境手续。口岸上,随处可见的涂鸦都写着这样的标语——“欢迎来到自由利比亚”。
从突尼斯拉斯杰迪尔口岸再入利比亚,城头已经变换了大王旗。
从口岸到的黎波里的170多公里路程,途经了几个满目疮痍的城市。首先是小镇祖瓦拉,在之前的交战中控制权几经易手,又经过轮番的北约空袭,城市已是面目全非,临街楼房遍布着大小枪眼,还能看见个别被击毁的坦克车和打爆轮胎的装甲车。每隔数里地便有一个安全检查站,其中一个站点里,一位面目俊秀的小伙子也就初中生大小的年纪,但从他手提冲锋枪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中感觉得到,他还没有从之前紧张的战斗状态中放松下来。接着来到以罗马古迹闻名的鲁巴达和萨布拉塔两镇,景象更令人触目惊心,尤其是在萨布拉塔,整座楼被炮弹击穿的比比皆是,临街的玻璃窗几无完好,据称卡扎菲武装曾把军械藏匿于古迹之中,北约和反对派投鼠忌器不敢空袭,打的都是巷战;再向前,便是有的黎波里西大门之称的扎维耶,这里不但是军事重镇,还是石油重镇,的黎波里民众得益于扎维耶的炼油厂,已经脱离了油荒,一般车辆个把小时就能加满油开走。
沿途,能见到战争留下的伤痕。
一路上,总能看到架着机枪的皮卡飞驰而过,后面往往跟着一串载满武装人员的车辆,看上去的黎波里西部地区战乱尚未平息。进入的黎波里市区时已日暮西山,在“地中海新娘”壮美的晚霞中,我看到了久别的堵车场景,回想一个多月前这里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的境况,倍感堵车也是一种幸福。
的黎波里的黄昏很美,大战过后,重拾宁静。
(六)
整个的黎波里,就像是充斥着牛鬼蛇神的乐园,大家因为赶走了暴君而欢庆,但失去理智的后果就是把喜剧演成了悲剧。
自由与狂欢之下,危险暗流涌动。
早在卡扎菲时期,利比亚政府就号称向民众发放过120万支枪,用于“抵抗殖民侵略”,于是的黎波里人持枪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城头易帜后,的黎波里满大街都是架设着机枪的战车,满马路的年轻人都拎着冲锋枪,对一个靠着基本道德约束和武力制衡运行的社会而言,安全实在来得脆弱——浩渺的夜空,时不时就被带着红色尾焰的子弹划破,重机枪的响声也能震得人肝儿颤,然而这些射击行为都是年轻人游手好闲的娱乐活动,流弹落下击中路人的案例几乎天天都在发生;因为各路武装都聚集在城内,对于财产和权力的争夺往往会诱发冲突,各类武器装备悉数参战,丢十几条人命司空见惯……整个的黎波里,就像是充斥着牛鬼蛇神的乐园,大家因为赶走了暴君而欢庆,但失去理智的后果就是把喜剧演成了悲剧。
度过了第一个难眠的夜晚,我把首个采访地定在了阿齐齐亚兵营。反对派进城后两天,阿齐齐亚兵营就失陷了,卡扎菲父子跑的跑,抓的抓,兵营的神秘面纱自此揭下。
阿齐齐亚兵营在阿拉伯语中有“光荣之门”的寓意,地位类似于法国爱丽舍宫,但他不仅有作为卡扎菲王宫的华丽,还有要塞的坚固,是卡扎菲禁卫军的驻扎地。卡扎菲一生戎马岁月,通过政变上台,并一直活在与反对派、与西方的斗争中,阿齐齐亚兵营恰是他缺乏安全感的集中体现。
兵营结构异常复杂,如同有六七圈围墙环绕的迷宫,每一层围墙都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入口通往下一层,这样环环相扣,令攻入者腹背受敌,无路可退,如同瓮中之鳖。我的汽车进入军营大门,在重重布满弹孔的白色围墙之间迂回穿梭,眼前尽是被反对派武装烧毁的战车、炸塌的石门、打烂的哨台和沉陷的地下结构。墙上多写着利比亚城市的名字——哪里来的部队攻下这个据点,就把自己城市的名字喷漆到墙上,以示光荣。
战事一停,充斥着的黎波里的武装分子和重型武器,就成了民众生活的隐患。
坦克停在进城的高速路旁,不知反对派是否知道如何使用它。
主楼就是卡扎菲的王宫,楼前屡屡现于荧屏之上、寓意利比亚民众抗击美国侵略的铁手捏碎飞机的雕塑已经荡然无存。它分为三层,一楼主要是行政用的房间,也有客房,类似标准间,带有不大的浴室;二楼则是精华所在,虽然已经前后被洗劫了多次,但其富丽堂皇的程度依稀可见——在一间装饰温馨的大卧室,一位老者从地上拾起絮状物仔细地看,“用羽毛作床垫,奢侈”,老者这样说道。它的旁边,是一个用红色大理石与七彩玻璃装潢的大房间,每个门与窗户都做成美轮美奂的拱门,虽然已经被破坏,但身在其中仍感觉这里好似童话世界——这是卡扎菲孙子的房间。
曾经参与进攻阿齐齐亚兵营的卡拉曼利,是18—19世纪统治利比亚的卡拉曼利王室后人,他在主楼二层与我促膝而谈,“当你苟且偷生时,你只有死路一条;当你下定死的决心,才有活路。”他讲述冲击兵营的当夜,他从邻居那里借来冲锋枪,舍身赴死,当时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向兵营里冲,但“攻击的浪潮如民众的怒火,不可阻挡”。他准备周二就出发去米苏拉塔,支援前线的战斗,“散落利比亚民间的枪支无数,十年之后,当利比亚真的富强了,安全了,自然也就用不着了”。
卡扎菲的阿齐齐亚兵营,成为利比亚民众竞相参观之地。
十年,或许太过乐观。当天,攻击拜尼沃利德的反对派部队被打了回来,内部相互指责,步兵指挥官称部队冲上去了,炮兵还不知在什么位置;装甲兵指挥官则说本来策划坦克开路,不知为何步兵先冲了;司令部指责前线不听命令,怀疑有“奸细”向卡扎菲送信……这就是当时反对派武装混乱无序的缩影。同时,不同地域的部落、家族、政客、众多伊斯兰组织团体,以及各怀鬼胎的西方国家之间矛盾重重,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要用十年就弥合所有的分歧,切好利益的蛋糕,怕是远远不够。
卡扎菲的阿齐齐亚兵营中,这一间大房子曾经是给卡扎菲的孙子住的,废墟中依然能够一窥从前的科幻与奢华。
(七)
落后就要挨打,哪怕只落后一点点,失败也都将是压倒性的、致命的。
利比亚有着1900多公里的海岸线,海军对于这个以石油出口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国家而言有着独特的重要作用。但面对北约,卡扎菲的海军不堪一击。卜西奈基地就位于的黎波里东郊,是卡扎菲时期最重要的海军基地,但在北约袭击中遭受重创。反对派占领首都后,我成为第一个进入卜西奈基地的外国人。
基地大门被横杆阻挡,几辆架有高射炮的皮卡在门前左右列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严阵以待。“即使你是记者,军事禁区也不能入内”,戴着贝雷帽的卫兵义正词严。经我一番软磨硬泡,一位名叫汉姆扎的军官同意带我前往请示基地警备司令——当时整个基地的最高长官。
但我首先被带到了一个军事营区,就像一座大教学楼,教室就是营房。汉姆扎让我在漆黑的走廊里等着,自己突然就消失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站着,不敢胡乱走动,时间一久心里便开始发毛。许久,汉姆扎来到了我的身边,提示我可以去见警备司令了。警备司令萨弗拉尼留着络腮胡,热情又不乏严肃地接受了采访,感觉得到他的文化素质不是太高。他表示《人民日报》是在的黎波里易帜之后第一个派员采访该海军基地的国际媒体,感谢中国对利比亚的支持。在他看来,利比亚很富有,未来购买军舰的事不足挂齿,但目前最缺乏的就是技术人才。“一个普通人想要掌握海战技能是很困难的,重建海防需要时间”。
经过萨弗拉尼特别授权,我坐上皮卡战车,在汉姆扎的陪同下巡视整个海军基地。卜西奈海军基地分陆上、海上两部分,陆上部分除了绵延很长的军营及行政楼,还有一个面积超过两个足球场大的广场,以前是士兵训练的地方,如今停满了各式保卫基地的战车。此外,伸向海里的水泥空地上还有一大片被烧毁的巨型厂房,汉姆扎告诉我,厂房用来储存军火,在北约空袭中被完全烧毁。我在厂房外看到了几个大型螺旋桨及发动机被晾在水泥地上,废墟中还能见到被焚烧过的储油罐及其他军用辎重。
水上部分以四个伸向海里的小码头为核心,周围停靠着数艘或被击沉、或被击伤的大小战舰,触目惊心。在一艘名为“太阳光”、处于半沉没状态的军舰前,我看见该舰被导弹从船脊上拦腰炸断,船头微微翘起,后半部分则完全沉入水下,中间一点的指挥舱还在水面以上,舱内被烧得焦黑一片,只能看见些仪表的轮廓。我正在感慨战争的残酷,汉姆扎过来拍拍我说,“还有大的”。我们坐上车,迂回到第三个码头上,一艘侧翻入海的军舰横在眼前,其真实与惨烈带给人的冲击难以摹状。假如刚才的“太阳光”舰还只是一艘护卫舰,那么这艘倾覆的舰艇则完全够了驱逐舰的吨位。从船体及海岸边焦黑的地方可以推断,这艘舰艇是被导弹从船的左舷侧击中,右翻入海的。整个船体右半身沉入海中,露出水面的部分还清晰可见导弹发射装置与围栏。所幸,还有七八艘舰艇及一个大型船坞相对完好,新利比亚海防也不算一无所有。
在卜西奈海军基地的采访,带给我内心猛烈的冲击。虽然利比亚很有钱,但终究买不到核心技术,大国重器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在以科技为生产力的时代,武器的代差直接左右了战争结果。落后就要挨打,哪怕只落后一点点,失败也都将是压倒性的、致命的。
(八)
就像生前常被人叫作“北非骑士”,卡扎菲有驰骋疆场的勇气,有坚不可摧的理想,有纵横捭阖的智慧,却也因为自恃不凡,晚节不保,自我毁灭。
卡扎菲逃出首都的黎波里后,仍有几个大城市在其控制之下,与反政府武装激烈交战,的黎波里陷落并没有成为利比亚战争的休止符。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分裂局面,就不得不提利比亚复杂的部落关系。
阿拉伯人最早是在阿拉伯半岛游牧的贝都因人,因为能征善战,阿拉伯文明随其军事扩张逐渐覆盖了西亚、北非的大片疆域。有些国家,如埃及、叙利亚、黎巴嫩等国,因为地缘、自然条件优越,较早开始工业化,成为现代国家;而利比亚地处沙漠腹地,故步自封于富饶的石油资源,社会意识依然停留在部落文明时期。
利比亚境内有近140个部落,其中有10个是跨越国界的部落。为了获取水源,过去的游牧部落流动性很大,相对较小的部落往往会依附于更大的部落,只有这样才能进入其所在的区域取用水源,否则就会被驱逐到荒漠地带。卡扎菲所在的卡达法部落原本是个小部落,曾两次沦为利比亚最大的瓦法拉部落(人口150万,约相当于全利比亚人口的1/4)和第三大的阿瓦拉德·苏莱曼部落的“附庸”。甚至卡扎菲的父亲还为阿瓦拉德·苏莱曼部落的人放过羊和骆驼,这段历史让卡扎菲耿耿于怀。
在位的42年里,卡扎菲运用高超的政治手腕将部落关系作为一种相互制约和联系的工具,并掌控它。科威特报纸《阿拉伯时报》就曾撰文揭露,卡扎菲统治期间赋予了各个部落一定的权力,与国家机构在不同层次上形成交叉,防止各部落的联合坐大。同时,卡扎菲政权与部落保持密切联系,形成各个部落分别向他效忠的格局。
卡扎菲的父亲来自苏尔特,母亲来自塞卜哈,这两个城市及周边的部落在过去几十年间得到了卡扎菲政权的特殊优待,对卡扎菲异常忠诚;此外,拜尼沃利德等城市也聚集着大批卡扎菲支持者,在很多部落闻风倒戈的浪潮中,成为卡扎菲政权最后的堡垒。打到最后,卡扎菲自己部落的年轻人几乎死伤殆尽,他就不惜重金,以每天3000美元现金结账的方式从其他部落和非洲邻国征兵抵抗,苟延残喘。
毕竟大势已去,困兽犹斗,10月20日,苏尔特陷落,在经历了殊死抵抗之后,卡扎菲在逃亡路上被武装分子活捉并受重伤而死,结束了传奇的一生。利比亚战争也就此落下帷幕。
在日后的采访中,我遇到的多数利比亚人都对卡扎菲时代表现出了怀念之情。卡扎菲通过果决斗争将石油产业收归国有,促成利比亚经济脱胎换骨,人均GDP超过1.6万美元是不可磨灭的功绩;以600万人口的规模,在阿拉伯世界、非洲乃至全球拥有哪怕1亿人口国家都无法企及的话语权、影响力,敢于向美国叫板数十年,不得不佩服他的高超智慧和老辣手腕;以一个小部落的卑微出身,整合了几百年来都难以融合的部落和家族,凭个人思考得出控制意识形态、统治国家的宝典《绿皮书》……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
就像生前常被人叫作“北非骑士”,卡扎菲有驰骋疆场的勇气,有坚不可摧的理想,有纵横捭阖的智慧,却也因为自恃不凡,晚节不保,自我毁灭。这让我想起威尔·杜兰特在《历史的教训》中的一段话:“人类历史从根本上说,仍然是一个个人和群体中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过程,它从不优待善心,它充满了不幸,最终的考验全看生存能力。”
后来,我跟随反对派武装到前线,报道他们与卡扎菲残余武装的交战。采访过程中,因距离炮火太近,耳朵受伤,听力受损。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留下,坚持站完了最后一班岗。即便到今天,听力仍无法完全恢复,但我没有一丝后悔,我为能够见证历史的进程而荣幸,为自己的青春无悔而喜悦。
的黎波里的卜西奈海军基地,这名士兵来自东部的米苏拉塔。
卜西奈海军基地的军火库,此前遭到了北约空袭。
基地军港里,各类舰船遭到不同程度损毁。
、意等国到一百年,又一
的黎波里老城,法式风格建筑犹在,曾经殖民这里的英、法、意等国,在时隔不到一百年,又一次将这里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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