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赛义夫……宣讲的“真相”更像是一种西式的演讲说辞,夹杂着阿拉伯式的煽动语调,给人无限遐想,但台下人都心知肚明,只要他父亲在位一天,利比亚就还是那个利比亚。
远眺利比亚的黎波里主城区。
利比亚是一块被文明割裂的土地,自古就是。最难忘记的是2011年从战火中逃离出来的那天,我坐着利比亚人阿里驾驶的宝马X5越野车,一路飞奔到突尼斯。路上,车里一直播放着北非土著人野性的歌曲,击鼓、长吟,眼前呈现出一幅北非草原上高举火把追逐野兽的生动画面。音乐与阿里灵魂深处形成于千万年前的基因同频共振,他自在地仿佛要飞起来。
在中国进入周朝的时候,利比亚人每天仍过着这样狩猎的生活。直到公元前7世纪,起源于现在黎巴嫩地区的腓尼基人来到这里,建起了贸易港口和海滨集市。随着贸易的繁荣,它成了迦太基帝国重要的组成部分,之后,在历史上著名的布匿战争中,利比亚划归罗马。再往后,拜占庭、阿拉伯、奥斯曼帝国,以及一战后的意大利、英国、法国先后占领这里,当地人被灌输着各式各样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但狂放不羁始终是他们灵魂深处的状态。
散落在利比亚沿海地区的古罗马遗迹。
奥斯曼时期的拱门内,是的黎波里的老市场。
2008年,我与这个遥远的国度第一次相遇。那还要从2006年说起,那一年,刚刚与西方和解的卡扎菲允许陈水扁“过境”利比亚。之后的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35位非洲国家的元首、6位政府总理和1位副总统率团来华,唯独利比亚抵触,只派了1位副部长参会。从2006年至2008年,中国与利比亚周边各国谈合作、搞投资,看得眼红的利比亚政府终于坐不住了。2008 年正逢中利建交30周年,在得知《人民日报》将派遣一支记者组赴非洲后,利比亚驻华使馆主动以每人35元人民币的象征性签证费(原价为635元人民币,利签证官得到国内指令,给我们抹掉一位数),发给我们记者团一行三人赴利签证,并安排政府人员全程陪同护卫。
我的利比亚外交官朋友。
我们从阿尔及利亚乘机来到的黎波里国际机场,中国大使馆工作人员和利比亚政府官员已经在贵宾通道迎候。其中一位利比亚外交与新闻委员会官员名叫法伊戈,阳光帅气的他全程热情陪同我们,为此行留下了珍贵美好的记忆。彼时谁曾想,在三年后的利比亚内战中,我们还能遇见,虽然仅仅一面,但老友重逢,沧海桑田,泪流满面。
利比亚给我的最初印象是绿色、富饶。当时利比亚的国旗是全绿色的,就连证件、纸币、横幅、许多房屋的门窗乃至衣衫、帽子和围巾等服饰也都统统是绿色。在首都的黎波里,最知名的公共场所叫“绿色广场”,它位于地中海畔的“红堡”东侧,因地面被漆成绿色而得名,地位相当于北京天安门广场。大街上的书店里,摆放着七八种语言版本的卡扎菲著作《绿皮书》,它是卡扎菲治国理政的重要思想成果。其实,绿色是伊斯兰教的经典色,也是泛阿拉伯颜色,卡扎菲年轻时思想上紧紧追随埃及前总统纳赛尔,梦想着阿拉伯世界的统一和复兴。虽然现实中难以实现,但对绿色的钟爱折射出他的内心始终不曾放弃。
富饶是上天赐予这个国家的禀赋。因为蕴藏着世间罕有的低硫石油,满目黄沙的利比亚却比遍地黄金更加富有。2008年的时候,利比亚人均GDP已经超过了1.6万美元,免费医疗、免费教育,近乎免费养老,对年轻人就业、购车等实施高补贴,这些举措都让人仿佛置身发达国家,而一升汽油不足八角钱人民币的价格,更是这个国家富得流油的生动写照。
的黎波里街景!
位于利比亚沙漠之中的伊斯兰风格院落。
的黎波里街景!
的黎波里市中心的绿色广场和红色城堡!
在的黎波里以东210公里的米苏拉塔,我们参观了利比亚最大的钢铁厂和港口,这是利比亚民族工业的骄傲。这里生产的钢材不仅首次满足了全利比亚的需求,还出口到欧洲,有力回击了外界对利比亚靠资源吃饭的说法。从米苏拉塔再往东200公里,我们来到了苏尔特——卡扎菲的老家。在这里,我们参观了利比亚大人工河项目,其实就是利比亚版的“南水北调工程”。这个项目是在全国建设3500公里的地下管道,将淡水输送覆盖利比亚几乎所有人口聚集区。想象一个仅有600万人口的国家,在茫茫沙漠下建设如此伟大的工程,殊为不易!而在采访这两个项目的漫长旅程中,我也对米苏拉塔和苏尔特这两座城市的风光、当地人的淳朴,留下了深深的美好印象。但不幸的是,2011年,这两座城市几乎被全面摧毁,苏尔特更成了卡扎菲悲剧命运的归宿地。
位于苏尔特的大人工河项目。
2008年刚到利比亚,就被安排去聆听卡扎菲之子赛义夫的演说。
但那一行中,我也感受到了利比亚繁华之下掩藏的隐忧。抵达后被安排的第一个活动,就是聆听卡扎菲从欧洲回来的儿子赛义夫所做的主题宣讲《真相》。赛义夫曾赴瑞士、奥地利、英国等国留学,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获博士学位。他能说流利的英语、德语和法语,更重要的是,他曾是利比亚国家改革与发展的希望。正是在赛义夫的斡旋下,卡扎菲于21世纪初调转船头,宣布放弃研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邀请时任英国首相布莱尔访问利比亚,接着向洛克比空难家属作出高额赔偿,这一系列举措大大改变了利比亚在西方世界的形象,也空前延展了利比亚的国际生存空间。作为钦定的接班人和改革派代言人,赛义夫行事雷厉风行,举止优雅睿智,与独裁者卡扎菲截然不同,被西方人寄予希望。但他始终难以摆脱卡扎菲执政38年(2011年时)带给这个国家的烙印,所宣讲的“真相”更像是一种西式的演讲说辞,夹杂着阿拉伯式的煽动语调,给人无限遐想,但台下人都心知肚明,只要他父亲在位一天,利比亚就还是那个利比亚。就像我们在进场前被要求存放手机,出来后通话质量就明显下降了,大概是被安装了监听器。
进出的黎波里,我们遇到了持枪的武装人员岗哨,需要随行官员出示通行证才能通行,这在一个和平国家是不正常的。街头的老百姓不像埃及人那么天真热情,似乎对我们欲言又止,眼神或话语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时任中国驻利比亚大使王旺生在向我们通报当地情况时也谈到,利比亚政权运转过于依赖卡扎菲的个人意志,政府具有不可预测性,对于国内企业蜂拥而至的投资深表担忧。事实证明,这位老外交官的担忧不是多余的。
利比亚罗马古迹中的大凯旋门,气势与规模不输欧洲本土。
(二)
身后,小胡子带一众士兵远远地挥手道别,高喊着“welcome back”。那谄媚像极了书中的葛朗台,相对于当兵,他们更适合去当演员。
北约3月份发起对利比亚的空袭时曾扬言,一个月内推翻卡扎菲政权,结果一个月过去,局面依然胶着。大势虽在反对派一边,但这群散兵游勇在训练有素的卡扎菲雇佣军面前脆弱不堪,只能仰仗着北约空袭徐徐推进,充当着打扫战场的角色。
4月下旬,国内突然通知我们办理赴利比亚的签证,尽早进入战地。这个消息令我兴奋不已,梦想照进现实的喜悦加速着我的心跳。我的父亲曾在1979年上过战场,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他曾跟我讲,当年他们每天晚上都躺在露天营地,呼啸声中看着两军炮弹在头顶上划出圆润的弧线,如同焰火点亮星空,年轻的小伙子们不知畏惧,就在这忽明忽暗的夜色中枕戈待旦……这画面始终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中,令我遐想。
我第一时间将签证申请送到利比亚驻埃及大使馆,结果就此石沉大海。一周、两周、三周,利比亚外交官只让我们等待,时间似水浇洒在我希望的火焰上。到了4月底,我因故要回一趟国,于是启动了在利比亚驻华使馆申请签证的努力。
利比亚驻华大使人很好,以前在国内工作时便相识,当下就收了我的申请。但他提示,现在使馆里堆放着中国各家媒体送来的200余份签证申请,但没有一件返签成功。接下来是一轮更漫长的等待,直到两个月后,当报社即将放弃希望,让我返回埃及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联系到了大学同学凯萨卢(阿拉伯文名),她提示我,利比亚驻华大使馆已经与的黎波里失去了联络,去利比亚只能靠个人同利比亚外媒局沟通。这样的方式听着很不靠谱,但我,不愿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电话拨通了,对方是一个中年阿拉伯人,他听完了我的诉求后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阿拉伯文名字叫塞米。电话那边一下子热情起来,问是不是之前来过利比亚的那个中国记者塞米?我说是啊是啊,就是我!那人很爽快地答复,利比亚有我的资料,签证会很快发出。
即便欣喜若狂,但我还是有一丝保留,毕竟两个多月的努力,结果真会因为一个毫无担保的长途电话改变?但一周后,利比亚驻华使馆真的通知我去取签证了。报社为我举行了热情的欢送仪式,时任报社副总编辑马利亲自来到部里为我加油打气,并再三叮嘱安全第一,安全归来就是胜利;时任国际部主任、知名战地记者吕岩松与我紧紧拥抱;当时国内的所有人一一给我鼓励、祝福,凝聚成激励我前行最坚定的力量。
利比亚当时已经全境禁飞了,我要辗转突尼斯,再从陆路进入利比亚。好在有我的大学舍友、时任驻突尼斯使馆外交官彭金栋前后衔接,一行都很顺利。从希望,到迷茫,到近乎绝望,再到绝处逢生,两个多月的等待让我认识到机会来之不易,从而鼓足了劲,愈加珍惜。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还没进入利比亚国境,我就遭遇了当头一棒。
一般而言,陆路边防、海关的管理要比机场业余得多,这也给了好利之徒以机会。7月18日,当我离境突尼斯,向不远处的利比亚拉斯杰迪尔关口走去时,几个身着黑色制服的边防军人突然拦住我,强行检查行李,翻出了我皮箱中的海事卫星和防弹衣。其中一个看着像小头目的小胡子军官一脸凶狠地呵斥着,指控我携带武器,声称要抓我,他身边的军人直接掏出手铐在我眼前摇晃。没啥经验的我一遍遍强调自己是记者,是中国人,但还是被带进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漆黑岗亭。
我一个人待在岗亭里,所有行李都被扣留在突尼斯军人手上,不知道事件会向什么方向发展,有些惊慌失措。苦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有一个看着年纪轻轻的军人走进小屋,做出一副满脸同情的样子,帮我“出主意”——他说他喜欢中国人,也知道我是记者,但我的确违反了他们的规定(谁知道有没有这个规定),事情很严重,他也无能为力,但他们的军官可以看在突中友谊的份上对我网开一面。说到这,他对我挤挤眼,说,“他喜欢抽烟”。我这时基本明白了这当兵的用意,便示意要跟小胡子谈一谈。
小士兵开心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小胡子只身走进岗亭,明显和颜悦色了许多,嘴里也开始念叨两国友好的事情了。我强颜欢笑地附和着,悄悄掏出口袋里的不到90突尼斯第纳尔(当时也相当于80美元了)塞进他手里,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还要惺惺作态,场面十分尴尬。小胡子低头点点手上的钱,然后以阿拉伯人惯用的摇手指动作告诉我,这太少了。我说我只有这些,他不信,要看我的钱包。当时钱包里还有五六张100美元的现钞,我怕他都拿走了,就摸出100美元塞给他,示意就这么多了。这个狡猾的小胡子笑着,做出一副替我考虑的模样说:“你看我还有这么多兄弟,对他们也得有所表示吧?”眼看在这里已经耽误了很久,想到万一今天抵达不了的黎波里,麻烦会更大,我一咬牙,又掏出一张100美元钞票,然后很坚决地告诉他,这是最后一张,不行就遣返我好了!
或许小胡子被我生气的样子吓到了,也或许已经达到了他的预期,他和气得像个奴才一样弯腰拉开门,搂着我的肩膀走出岗亭,大声教育他的“弟兄们”要善待中国兄弟……几个小士兵也很会演戏,纷纷与我称兄道弟起来。我悉数清点好行李,抓紧向利比亚一侧口岸走去,身后,小胡子带一众士兵远远地挥手道别,高喊着“welcome back”。那谄媚像极了书中的葛朗台,相对于当兵,他们更适合去当演员。
(三)
绝望地祈求好运是我唯一能做的,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无助和无能为力,我初次体验,却终生难忘——当然,不仅是我,即便习以为常,利比亚人的神情也暴露了他们的极度恐惧。(www.xing528.com)
两国关口之间的隔离带接近一公里,在热浪滚滚的沙漠中徒步行进,有种要被烤化的感觉。走着走着,我穿的皮鞋开胶了,这应该是地面温度太高的缘故。当我终于来到了利比亚国境口岸时,两个利比亚中年人已经拿着名单在远远地等我了。
他们把我带到拉斯杰迪尔口岸休息站,然后礼貌地替我去办理入境手续,并嘱咐我,等待时绝不能拍照片。他们走后,我一个人来到口岸,看见车队延绵至很远的地方,有等待着出境的,也有大量等待入关的。出境车辆大多裹挟着众多行李,一看就是背井离乡、躲避战火的,但为啥还有那么多汽车要回利比亚,我想不通。初来乍到,还是忍不住职业习惯,掏出相机拍摄了两张口岸的情况,结果相机刚亮出来不到一分钟,两个凶悍的民兵提着AK47冲锋枪就冲上来,不容分说地把我强制带走。刚从突尼斯边防士兵那里虎口余生,这又进了狼穴,我的心吓得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心想今天的运气真够糟糕的。
在突尼斯入境利比亚的拉斯杰迪尔口岸,车辆排着长队。
我被带到口岸警察局——休息站旁边的一间平房。那些民兵和警察的眼珠子都是鼓出来的,头上暴着青筋,看着我就像看着他们的仇敌,让人感到畏惧。他们审问我拍照片准备干什么用,态度非常严厉,气氛跟突尼斯口岸那里装出来的严肃截然不同。好在帮我办证件的人及时赶到将我带走,但他们也告诉我,因为我不听劝告,所以相机就此没收,不再归还了。
我被送上一辆空荡荡的中巴车,车上只坐着一个英国记者,考虑到北约反对卡扎菲的立场,安全起见我没有主动跟他讲话。车子在下午4点半准时出发,一路摇摇晃晃向东行驶。这时这个英国记者主动跟我聊起来,他是英国《财经杂志》的记者,名叫迈克尔,两个月前他来过一次的黎波里,他告诉我当时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利比亚汽油短缺,普通车辆加油要排好几天的队。所以,很多利比亚的汽车要出境到突尼斯加油,很多车还顺带打几桶汽油回来倒卖或者留着自用,那排队入关的车队中多数都是去突尼斯加油回来的。
一路上,我们的中巴车也面临着汽油燃尽的问题,但好在有政府开具的证明,加塞儿加上了油。与之矛盾的是,我们沿途看到了一些油田还在繁忙地运转,火舌从高耸的管道中喷出,说明储量还很充足。大型油罐车进进出出,一片繁忙。但油去哪里了呢?原来,利比亚本国虽然盛产石油,但加工能力薄弱,原油基本都出口到国外加工,然后将成品油再进口回国销售。于是,繁忙的油田只能为利比亚提供源源不断的外汇,却不能保证该国的能源补给,战略命脉不掌握在手中的短板在战时显得尤为致命。
车子前行了大约一个小时,耳边突然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不远处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司机显得很紧张,猛踩油门加速前进,他告诉我这就是北约战机在空袭了,因为科技水平先进,即便是大晴天也看不到飞机在哪里,只听见轰鸣声很大、很近。虽然眼前并没有出现电影中狂轰滥炸的场面,但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接近战争,接近轰炸和死亡,毛骨悚然的感觉和无法抑制的焦虑还是占据了我的全身。绝望地祈求好运是我唯一能做的,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无助和无能为力,我初次体验,却终生难忘——当然,不仅是我,即便习以为常,利比亚人的神情也暴露了他们的极度恐惧。
行驶中,北约轰炸开始,不远处升起滚滚浓烟。
或许是内心的惶恐控制了我的认知,也或许时局本来就已经岌岌可危了,行驶100多公里来到的黎波里后发现,记忆中那个懒散又祥和的“地中海新娘”已经荡然无存,虽然街上依然有身着白色警服的交警在疏导交通,但路况已是一团乱麻;随风而起的垃圾,证明这座城市的市政管理已经出了问题;路上的人行色匆匆,看得出人人皆兵,人人自危。来到下榻的RIXOS酒店,两位身着草裙的姑娘迎门送上两杯鲜榨的草莓汁,然而她们的脸上看不到微笑……
(四)
在悬殊的军力对比下,的黎波里像一只被猫抓住的老鼠,在殒命前还遭受着戏谑。
彼时,利比亚东部的国境口岸均已变节,进入反对派大本营班加西的大门向全世界敞开着,各国记者像走马灯一样到班加西“打卡”,于是关于反对派的消息浩如烟海,迎合着北约的需要,牢牢把握着国际舆论主导权。相反,在卡扎菲控制下的的黎波里,总共只有不到30名外国记者,加之卡扎菲政府的限制和管控,能发出来的声音小得可怜——这进一步造成了卡扎菲政权在舆论上的被动。
利比亚外媒局把所有记者集中安置在RIXOS酒店,名义上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实则是为了监控,我们都要跟随外媒局参加一些他们指定的采访,单独采访甚至是单独出酒店都是不被允许的——我们的护照被“统一管理”了,即便出得去门,也面临着当黑户的隐患——西方记者们统一拒绝参加集体采访,而是以游泳、打球、聊天度日,天天消极怠工。
我把行李拖进位于酒店一层的房间,给器材充电,准备着第二天就全面投入工作中去。令我惊喜的是,外媒局的人把我在边境被没收的相机送了回来,里面的照片也都还在。
夜里1点钟,当我准备要入睡的时候,一阵接一阵的轰鸣声将我惊醒,落地窗在巨大的冲击波鼓动下,发出“咣咣”的响声,仿佛很快就要绷不住碎裂开了。我赶忙爬起来,躲到房门处——那里距离玻璃窗最远,即便玻璃碎了,也不容易飞溅过来。轰鸣声断断续续,时远时近,玻璃一直嗡嗡地响着,声音让人发毛。过了十分钟,轰炸暂停,飞机的轰鸣声也消失了,我走到窗前眺望,外面仍然漆黑一片。
我按照酒店的路线图,爬到楼顶,发现已经有记者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架好机器等待拍摄下一次轰炸了。在天台与住了些时日的记者聊天,得知北约的轰炸每天都集中在凌晨1点到3点之间,利比亚的防空部队早已被消灭殆尽,北约的战机可以肆意低飞投弹,平均每天对的黎波里城区的轰炸有20—30次。聊天中,城区东方闪现一阵光亮,紧接着传来隆隆的爆炸声,但当我举起相机对焦时,黑暗已再次吞噬这座城市。我想到成语“瓮中捉鳖”,感觉非常形象,在悬殊的军力对比下,的黎波里像一只被猫抓住的老鼠,在殒命前还遭受着戏谑。这一刻,我相信了卡扎菲的政治生涯已经终结,只是还无法预想他个人命运会何去何从。
好在酒店里住着不少西方记者,所以大家也不太担心北约把炸弹扔向我们——西方一向不拿本国人的生命冒险。但卡扎菲也利用了这一点,把移动转播车停在了酒店大院里,把电台、电视台的直播间设在酒店楼下,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外国记者实际上就成了利比亚宣传机器的“人肉盾牌”。回想着当年南斯拉夫人组成“人肉盾牌”保卫贝尔格莱德大桥的场景,倍感凄凉悲壮,谁能想到,类似情况十几年后竟也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大家各自回屋休息去了。我从酒店前台要来宽胶带,把房间的落地窗贴得像一张蜘蛛网,虽然看着不太美观,但可以很大程度降低玻璃碎裂的飞溅伤害。为了更加安全,我还放弃了床,就睡在床与墙夹缝的地毯上,以床做屏障,可以进一步减少被玻璃溅伤的概率。
支持卡扎菲的部落集会!
天亮了,外媒局组织我们前往采访一个部落集会。集会在的黎波里近郊的一个会场举行,现场来了上百个利比亚部落代表,现场情况非常混乱——一屋子还过着游牧生活的贝都因人、柏柏尔人各说各话,虽然主题都是声援卡扎菲,但却像是个大集市,热闹有余,秩序不足,只重声势,不重内容。然而,这场活动所折射出来的利比亚原始政治生态,却很值得玩味。
酒店里我的房间!
支持卡扎菲的部落集会!
在结束意大利殖民统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利比亚分为三个省,分别是东部、西部和南部省,各省份都由自己的部落统治,中央管辖力量薄弱。卡扎菲并非出身显赫,而是出生在南部沙漠地区一支影响力较小的部落,虽然就读于班加西大学(班加西作为利比亚第二大城市,在王朝时期被称作“夏都”,国王夏天在那里办公、避暑,故班加西在利比亚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后又进入班加西军校就读,但其倚仗的部族势力还是集中在利比亚西部,所以执政后定都的黎波里。他下大力气和各地有影响的部族订立契约、交换利益,并通过高明的政治手腕在各大部落之间穿梭游走,纵横捭阖,打击异己,特别是着力打压班加西这样大型城市的部落、政治势力,强制其俯首称臣。就这样,没几年卡扎菲就掌握了对利比亚全境的控制权。危机爆发后,部落的支持即意味着民意的支持,卡扎菲召集这样的部落集会在外人看来像是闹剧,但对利比亚本国人而言却有着风向标的重要作用。
(五)
原本60万居民已经没了影踪,太阳炙烤着空荡荡的大街,在微风中摇曳的棕榈树是整个城镇里唯一在动的东西,仿佛一切都在屏息等待巷战的来临。
在的黎波里的第三天,政府终于同意带我们去一个接近前线的重镇——兹利坦。它位于的黎波里以东160公里、距离当时打得最血腥的城市米苏拉塔仅20公里,是利比亚第四大城市,也是从东进入的黎波里的最后一个城镇,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之前米苏拉塔的反政府武装一直在向兹利坦方向挺进,但因政府军埋设在农田和道路的地雷被拖延。
外媒局之所以同意带我们去,是因为前一天夜里北约轰炸了兹利坦的民房和医院,造成了70多人死伤,这成为卡扎菲一方指责西方违背人道主义的证据,却不想反而暴露了兹利坦的危在旦夕。
兹利坦,一位民众在家乡遭到北约轰炸后,痛苦不已。
160公里的高速路上,有十几个荷枪实弹军人把守的哨卡,另外还布设了十几组水泥路障,以延缓反对派前进的速度。大巴车就在路障之间的缝隙中慢慢迂回前进,足足跑了四个多小时。抵达兹利坦的时候,我们发现镇子静得出奇,原本60万居民已经没了影踪,太阳炙烤着空荡荡的大街,在微风中摇曳的棕榈树是整个城镇里唯一在动的东西,仿佛一切都在屏息等待巷战的来临。
在兹利坦采访期间,我们被暂时围困在城内,北约的炸弹在四周落下。
北约轰炸后的场景!
突然,寂静的城市不知哪个方向爆发了几声闷响,紧接着又有巨大的轰鸣声从头顶呼啸划过。大家都意识到,北约战机来空袭了。小镇里没有高楼,放眼所及最高的建筑是一座宾馆,大家迅速地跑进楼梯间,以最快的速度爬到六楼楼顶,身后坐电梯上来的记者竟就被突如其来的停电锁在了电梯中。我找到楼顶平台上一个隐蔽处,放下书包,举起相机,准备拍摄下战机空袭的场面。然而,虽然是白天,战斗机却依然是看不见的,只能听见呼啸声如雷贯耳,爆炸时而在东,时而在西,感觉大地随之颤动,爆炸的当量比的黎波里落下的炸弹显然要大得多——毕竟这里是前线。几秒钟后,米苏拉塔和海港方向便升腾起多处白色浓烟。除了零星的冲锋枪声以外,基本听不见防空炮火的还击。
最可怕的就是这冲锋枪的声音,因为很可能是反对派在空袭的掩护下攻城了。战争已经让那些反对派士兵杀红了眼,里面掺杂着越来越多的极端分子,一旦被俘,政府方面的人下场一般都很惨,直接枪毙算是好的结局了。所以外媒局的人显得异常紧张,比我们更紧张,他们一边打电话询问前线战况,一边调集车辆,随时准备着撤退。手机上始终显示着“仅限紧急呼叫”,海事卫星无法接通,尝试了几乎所有人的手机电话,都没有信号,酒店也没有国际长途,我们完全同外界失去了联络。时针一分一秒地行进着,三个小时如流沙般一点点消逝在大漠中,想着国内同事们焦急的等待,我心急如焚——虽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包括万一被俘后应该怎么向武装分子陈情,但始终没有放弃逃生的信念,随时准备突围。
当地小学教室也遭到了空袭。
北约轰炸后,一位愤怒的民众向我控诉,这里是民用设施。
北约战机在一轮集中轰炸后渐渐远离了,枪声也暂时平息了,我们抓住这个珍贵的窗口期成功撤离!路上,义愤填膺的当地民众从住宅中走出来,沿街大声谴责北约的轰炸行径,一位名叫萨利姆的当地人举起双手反问:“北约凭什么轰炸我们的家园?凭什么周边的国家都能拥有完整的军队,而不允许我们有保卫国家的力量?”说到激动的时候,萨利姆几乎泣不成声,“他们就是想要我们的石油,想要我们的钱,然后让我们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我相信他的举动不是政府为我们准备的表演,因为从他的眼泪中,我看到了撕心裂肺的悲痛、仇恨和无助。
行进中,我们草草查看了之前被北约炸毁的工人营房和当地医院,估计这些地方都是被当作军事设施摧毁的,炸得很精准。但这也说明,兹利坦的防线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所以才会腾出精力瞄准后勤设施。事实也是这样,从那天离开兹利坦,政府就没再组织过像样的前线采访,兹利坦的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采访中,北约轰炸袭来。
我在一家被轰炸的医院采访。(同行外国记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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