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大国雄心的怀念,对发展迟滞的不满,在互联网的推波助澜和邻国突尼斯的示范效应下,终演变成一场变革。
阳光,拨开晨雾,穿越浮尘,撒在中东古老的土地上,一片血色。开罗,数千年来不知多少次被狼烟蔽日,被鲜血染红,它的每一粒尘埃都飘散千年,每一次飞舞都勾勒着大漠亘古未变的画卷。
历史给大地多少荣光,也就给它多少悲伤。金字塔、狮身人面像、木乃伊、亚历山大灯塔、《一千零一夜》……哪一个名字不够振聋发聩,令人仰望?但哪一个名字背后,不浇筑人类的苦难与挣扎?埃及谚语说,人类害怕时间,时间害怕金字塔。静默的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的名字,源于希腊神话)或许早已看透,眼前的一切都是飘舞的尘埃,走不出历史的轮回。
2011年1月26日,我开始了在开罗的常驻生活,满怀敬畏,满怀期待。当然,生活也没有让我失望,只是它在另一个未曾想见的维度给了我“惊”彩。
汽车驶出位于沙漠之中的开罗国际机场,眼前的景色一如三年前初来时的模样,路上散落着垃圾,地上覆盖着灰尘。对于开罗,来过的人基本持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
“假如爱一个人,带他去开罗;假如恨一个人,更要带他去开罗。”这座城市的无序,各色人等的贪婪,天气的炎热难耐,给多数初来者以糟糕印象。
“一朝浅饮尼罗水,千山万水总念她。”这是3000多年前古埃及伟大法老拉姆西斯二世在陵寝中镌刻的诗句。也有一些人,了解开罗的历史和社会,能感知当地人的淳朴善良,理解他们的遭遇与诉求,便也会渐渐爱上这里。
开罗吉萨金字塔下的骆驼生意!
拥挤的开罗交通!
夕阳将开罗的建筑染成红色,也赋予这场危机悲情的格抵达那天,我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个层面,但我有信心与这里和睦相处。
清晨的道路并不拥堵,我和接机的同事沿着机场路,很快就来到了位于工程师区的办公室落脚。工程师区本是开罗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尚处于发展黄金期建设的新城区,最初居住在这里的也多是以工程师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当时算是富人区。但是,随着后来开罗人口的快速膨胀,以及城市建设的止步不前,工程师区也变得异常拥挤,与开罗老城区和漫天尘沙渐渐融为一体。
开罗城市有个特点,就是从外面看都脏兮兮的、破败不堪,屋子里却是别有洞天、各有精彩。这还要从埃及的税收说起。面对人口激增给政府带来的压力,穆巴拉克执政时期提出了一项税收政策,即对盖好的房屋征税。房子盖没盖好,标准就是楼房是否封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避税,老百姓盖楼就都“开着天窗”,需要几层就先盖几层用着,当家里人丁增加了以后,再加盖也方便,原则就是不封顶。也是天公作美,开罗气候干燥少雨,楼不封顶也不存在漏雨隐患,“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烂尾楼”就成了开罗的一道风景线。加之开罗城区紧邻沙漠,沙尘大,楼体的外墙也常年灰蒙蒙的,所以整个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是规划无序,破旧不堪。
开罗还有一点与北京不同,就是物业人员无处不在。这里每一栋楼房,都有少则两人、多则数人的物业人员,他们并不是受公司聘用,都是个人受楼主雇佣,收入微薄,平日里闲散在阴凉处聊天。当看见有住户回来时,便热情地跑上去帮忙拎一下东西,送到家里,顺便讨些小费。刚开始对这样的热情还有些受宠若惊,感觉盛情难却,时间久了便也参透其中道理,人间熙熙皆为利来,想到他们一个月只挣相当于千八百块人民币养家糊口,也是不易,索性就享受这奢侈的服务吧。
其实,这也是整个埃及社会畸形发展的写照。1947年,埃及全境人口只有1600万,那个时期,埃及社会上下同心致力于国家独立和民族振兴,面对以色列建国的挑战,在纳赛尔带领下英勇作战,奠定了在阿拉伯世界的领袖地位。同时,国内建设方兴未艾,欣欣向荣的开罗在那时被冠以“尼罗河畔的巴黎”美誉,成为国际上公认的第三世界国家发展典范。
1976年,埃及人口达到了3800万,在经历了四次中东战争后,萨达特领导下的埃及发生政治转向,抛弃传统盟友苏联,开始主导阿以关系的缓和,标志性事件就是后来签署了彻底推翻中东政治格局的《戴维营协议》。起初阿拉伯国家对萨达特的决定普遍感到愤怒,但这客观上大幅改善了中东地区的安全局势,使各国得以休养生息,推进社会发展与民生改善。
1996年,埃及人口达到了5920万,穆巴拉克执政下的国家机器稳定运行,建国初期积累的政治红利犹在,激增的人口进一步巩固了埃及在阿拉伯世界中的地位,以止战为条件交换来的西方援助填充着国库,掩盖了社会发展遇到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穆巴拉克开始沉迷于在国际舞台纵横捭阖,躺在大国领袖的功劳簿上,把内政与发展抛到了一边。
2011年,埃及官方统计的人口接近9000万,但实际早已超过这个数字。经济增速不足与人口膨胀的矛盾已经无法掩盖,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失业率超过20%,社会呈现均贫态势。个中原因,最主要的是此前几十年发展过程中忽视工业、倚重服务业,导致国家经济造血能力不足,缺乏核心竞争产业,处于全球价值链末端;同时,传统的四大外汇来源(石油天然气、旅游、侨汇和苏伊士运河)增长乏力,无法满足国家发展需要。埃及96%的人口生活在占国土4%的尼罗河三角洲及沿岸,故而人口膨胀的隐患在开罗尤为明显,问题也最严重。
在老一辈阿语人心中,以埃及为代表的阿拉伯世界,不仅是友谊的国度,更是富有的国度,年轻时留学阿拉伯国家,对他们而言不仅是练语言,还是开眼界,是向进步文化、繁荣社会学习的宝贵机会。
例如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原校长周烈老师,就这样讲述过他的经历:“1977年至1979年,我在叙利亚大马士革大学留学。在从学生宿舍大学城到校区的公交车上,经常有不相识的叙利亚人替我们几位中国留学生悄悄地买了票。1982年至1985年,在也门塔兹技校工作期间,我们经常会到红海边上去游玩。每当我们在夜色中迷路,总会有热心的也门人骑着摩托车,把我们带到主干道。1991年至1992年,我在埃及开罗大学进修期间,常常会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不小心踩到别人。那些被踩的埃及人从不责怪我,还主动说‘对不起’。”
新华社资深记者龚振喜,也曾兴致盎然地与我分享他在埃及读书时的故事——上世纪80年代,埃及比中国富得多,中国人到了埃及生活,仿佛去了发达国家。那时中国外交官的工资不高,使馆有一个年轻干部准备结婚,想在埃及买一对手表作为结婚纪念。再三比对之后,他相中了一对瑞士产的手表,标价1200美元。他哪里买得起啊,于是就跟老板“磨”了起来,老板说,这对表的原价就是1000美元,加上关税,1200美元很公道,之前有一位欧洲游客想以这个价格买,他觉得不挣钱,就没卖。这位外交官囊中羞涩,面露难色。结果是大家都猜不到的,这位埃及老板最终把表卖给了这个中国外交官,只要了他800美元。那个小伙子也很诧异,就问老板:“为什么可以这么便宜?”据说老板当时拍拍他肩膀,说:“咱们都是亚非拉兄弟,你们中国落后,你来我们这里工作,我们就应该帮助你!”
一些阅历丰富的中国人,可能对埃及电影《忠诚》《走向深渊》依然保留着特殊的感情,在新中国文化事业艰难起步之时,埃及电影带给了我们很多美好回忆。但回看上世纪中叶以来的埃及电影,你会惊奇地发现,开罗的城市建设始终停留在当时的水平,开罗人的精气神和开放度,比之彼时甚至还大幅倒退了。对大国雄心的怀念,对发展迟滞的不满,在互联网的推波助澜和邻国突尼斯的示范效应下,终演变成一场变革。
(二)
战争过去太久,掌握情报的手艺还在,掌控局面的能力已经丢了。
就在我抵达的前一天,埃及爆发了第一次抗议活动,但地点不在首都开罗,而在苏伊士。苏伊士位于苏伊士运河的南端,第三次中东战争中一度被废弃,埃及收回西奈半岛后又重建,算是一座新城,文化底蕴并没有它的名字那样厚重、响亮。
夕阳将开罗的建筑染成红色,也赋予这场危机悲情的格调。
开罗还是一如既往慵懒地运转,与我熟识的她并无二致。刚住下的前两天,我尽量熟悉着周边的环境,也细细感知社会的异动。俗话说,“阿拉伯人的舌头,中国人的手”,这是世人对两个不同民族特长的总结,中国人善于动手、吃苦耐劳,阿拉伯人口若悬河、文采飞扬,这一点早在《一千零一夜》中就得到验证。虽然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我相信,从开罗社会各阶层人士的口中,我可以了解到一个最接近于真实的埃及。
果不其然,埃及人(主要指男人)知识面广,而且都是政治家。不论是出租车司机、街边闲聊的大叔,还是有些学识的学者和青年人,都可以对国际和地区局势进行一番独到讲解。品评中,惊奇地发现埃及人普遍对美国怀有负面情绪,虽然整个社会崇尚美国的科技,向往美国的生活,依赖美国的援助,但在当地人心中,美国就是一个善于搞阴谋诡计、搞霸权政治的国家,美国对埃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以色列生存,而非真心与埃及交好。想来,这也体现了埃及人很犀利的国际政治眼光——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评论穆巴拉克的问题上,他们的观点主要分成了两个流派:一个是“保皇派”,认为穆从空军走来,曾经在战场上抗击以色列,是民族英雄,问题出在家人腐败了,这些人对穆控制局势保持乐观;另一个是“质疑派”,认为穆已经将国家利益出卖给美国和以色列,来交换他个人稳固的统治,并且自己只痴迷于国际威望,放任国内问题不管不顾。然而,“质疑派”也没有质疑穆的控制力,依然对穆巴拉克政权的自我修复能力心存幻想。其实,不管是“保皇派”还是“质疑派”,他们都摆脱不了城市资产阶级的局限性,按照毛泽东同志的话说,他们“革命是革的,但是有点软弱”。
对穆巴拉克信心满满的不只是埃及民众,我抵达的第二天,土耳其、意大利等五国驻埃及大使搞了一次碰头会,专门研判局势,交换意见。大家一致认为,强大的穆巴拉克政权不会因为几个人上街抗议就松动了,更不可能垮塌。同时,埃及情报部门通报大使们,周五(1月28日)开罗街头也会出现有组织的抗议活动,并保证规模和影响都很有限,请各国不要惊慌。我在现场听着,不由得对埃及情报部门肃然起敬,它不愧是一支曾与以色列真刀真枪干过的队伍,国家的一切都逃不过他们的掌握。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战争过去太久,掌握情报的手艺还在,掌控局面的能力已经丢了。
夜里,政府宣布宵禁了。宵禁,顾名思义,就是夜里禁止出门。没想到的是,夜里依然有很多埃及人在街上走动……警察部队都忙着在政府机关和城市核心地段巡防,并且现在的警民关系异常敏感脆弱,警察被认为是政权腐败的重灾区,遭受着千夫所指,再加上白天与示威者的对峙,关系更加激化,他们单独上街面临的风险比一般人还要高。从这个角度理解,所谓的宵禁,可能就是给双方一个冲突隔离时段,让大家都冷静一下,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
29日天一亮,我们就出门了,因为今天按计划是2011年开罗国际书展的开幕式,中国是这次书展的主宾国。书展始于1969年,与埃及本国的文化、国力繁荣期相伴而生,是阿拉伯世界图书最集中的展示平台,在国际上有些声望。自2006年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召开以后,埃及明显采取了“向东看”的对外政策,将合作的重心由原本的欧美国家转向东方的中国、俄罗斯,这给埃及社会带来了积极的改变——街头出现了大量的中国品牌汽车,吉利、比亚迪、奇瑞、长城,这些品牌的汽车占了埃及大街上1/4以上的份额,虽然很多车型都因地制宜作了改造,在国内并没见过,但还是让作为中国人的我感到自豪。此外,在埃及的建筑、通信、家电等领域,中国品牌影响力也已首屈一指。为了表达对中国的友好、重视,穆巴拉克原计划出席书展开幕式,但局势的突变给这一切蒙上了阴影。
书展原定在开罗的纳赛尔城举行,这个城区以埃及公认的伟大领袖纳赛尔命名,是老城区与开罗国际机场之间的一片新区。而在纳赛尔城里,有一条很宽的街道,路边建有观礼台,名为萨达特广场,是萨达特阅兵被刺杀的地方。萨达特作为纳赛尔之后被埃及人寄予厚望的国家领袖,其人生令人唏嘘。他与以色列媾和的外交政策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也是国力和国际形势所迫——第四次中东战争在阿拉伯国家先发制人、初期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惨败,说明军事科技与训练水平因素已经大大超过军队数量,成为主导战争胜败的关键。可以说,第四次中东战争的结束,意味着阿拉伯国家武力消灭以色列已经成为不可能,只是没有哪个阿拉伯国家愿意承认。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萨达特转变立场需要很大的勇气,不能说不是从国家和民族的角度出发,只不过这对当时民族情绪高涨的阿拉伯民众而言是痛苦的、难以接受的。萨达特遭刺杀身亡,就跟以色列前总理拉宾遇害一样,有其偶然性,也有必然性——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多会因为历史的局限性不得善终,但终会沉冤得雪,名垂史册,受人缅怀,但在当时往往会遭遇重重阻碍和认识的局限。
路边的观礼台依然能勾起对当年埃及领导人检阅部队时意气风发的联想回忆。只是,斯人已逝,风骨长存,这个广场应该是人们对萨达特个人功绩的盖棺定论,也是对这一段历史的理性反思。
果然,2011年的开罗国际书展,成为自1969年开始以来,唯一停办的一次,也是穆巴拉克下台前取消参加的第一场活动。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这次活动具有了特殊的历史意义,中国作为此次书展的主宾国而载入史册,凸显了一个大国走向世界舞台中央所不可回避的波折,不论被动或主动,被牵连到全球各地复杂的事件中,自愿或不自愿地被寄予期待、扮演与大国地位相匹配的角色。
(三)
火焰滚滚的地方,是穆巴拉克的政党——民族民主党所在大楼。它位于开罗核心地带——解放广场……是周围最高、最雄伟的建筑,可见民族民主党在埃及盛极一时的地位。
开罗的街道一片寂静,早晨才结束的宵禁影响力还温存着,也或许周末本该就是这个样子。
在纳赛尔城的开罗体育馆附近,我们发现大量的坦克、装甲车,至少得有一个装甲师,整齐排列在路边,履行着“拱卫京师”的使命,纳赛尔城里有很多政府和军事机构。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曾经有一句名言,“没有埃及,就没有中东战争;没有叙利亚,就没有中东和平”,意思就是说,只要埃及不参与,中东战争就打不起来;只要叙利亚不停火,中东战争也结束不了。这句话足以概括埃及和叙利亚两国在中东军事版图上的分量。论绝对力量,埃及是阿拉伯国家中最强的,没有之一,因为它的军火库里面有前30年苏联人打下的基础,又有后30年美国人的援助,博采众长;同时,30多年反以战争,也为埃及打造了一支备战水平较高、实战经验丰富的军队,加之军队规模大,不论质量还是数量,埃及都是阿拉伯国家军队中的翘楚。
坦克车上有士兵在张望,但看着就是一群十八九岁的小孩子,表情单纯。上去主动问个好,聊两句,就打消了他们的戒备心——当然我对自己的沟通交友能力也信心十足。走在漆着黄漆的两排坦克车中间,反而被他们围了起来,热情地聊天说地,跟日常在街头的情形如出一辙。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士兵,干脆就脱了靴子,躲在坦克下面的阴凉处休息……(www.xing528.com)
位于纳赛尔城的开罗体育馆附近,埃及装甲部队严阵以待。
士兵在坦克车上张望,维持秩序。
尼罗河畔,埃及民众点燃了民族民主党大楼,随后涌向埃及国家电视台。
穿过纳赛尔城,我们向市中心进发。尼罗河是埃及的母亲河,开罗的市中心就建在尼罗河边。因为曾长期遭受法国殖民者的统治,所以开罗市中心还留存有规模不小的法国哥特式建筑,很像马赛给人的感觉,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洋楼,带着精细雕纹的门窗,假如窗户边再摆上几盆花草,的确会很有浪漫的感觉。埃及地跨亚非两大洲,并与欧洲隔海相望,战略区位十分优越,几千年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法国作为埃及土地上的过客,并没有留给现代埃及社会太多历史或文化的印记,能直观感知到那段历史的,就剩这些建筑,以及被拿破仑打掉鼻子的狮身人面像(后来有科学家证明那并非拿破仑所为,但众口铄金)。
在十月六号桥上,我远远地望见尼罗河畔黑烟升腾,桥下有一座小楼在燃烧。那里是开罗的一家法院,估计是在昨晚的抗议浪潮中被“攻陷”了。我们没作停留,直奔着尼罗河边那个更大的火场而去。
火焰滚滚的地方,是穆巴拉克的政党——民族民主党所在大楼。它位于开罗核心地带——解放广场,背倚阿拉伯联盟总部和埃及国家博物馆,面朝尼罗河,是周围最高、最雄伟的建筑,可见民族民主党在埃及盛极一时的地位。
(四)
军队里的年轻人对国家发展也感到失望,不想也不愿同普通民众对立,只要红线不被突破,大可相安无事,作壁上观。
升腾的烟云笼罩在整条尼罗河上,无处不弥漫着熏人的烟尘。这场火从昨晚就开始烧了。
就在昨天那个宵禁的夜晚,就在我们以为喧闹已然过去时,有数万人聚集到解放广场,要求穆巴拉克引咎辞职。然而示威游行很快失控,民众愤怒地攻击上街维持秩序的警察,砸坏烧坏警车十几辆,冲击并焚烧位于解放广场上的政府建筑——总理府、民族民主党大楼等。总理府门前的街道并不宽敞,所以受到破坏的情况并不严重,反倒是位置独佳、风光无限的执政党大楼被暴徒付之一炬了。见警察部队已全线崩溃,政府调动军队清场,于是才有了我们刚才在纳赛尔城看到的装甲部队——那只能算是预备力量,真正的部队已进入解放广场和拉姆西斯大桥周边,对现场实施警戒。
大多数人都“知难而退”回家去了,但他们并非偃旗息鼓,只是突然遭遇军队应对不足,只能从长计议——这应该都是凌晨发生的事情了。警车燃烧殆尽后火势自然消减下去了,但民族民主党大楼因为规模太大,几辆消防车并不能控制住火势,索性后来也就放任其自生自灭。我们抵达的时候,估计大楼已经烧了近十个小时,一些塑钢玻璃和金属材料因长时间高温燃烧熔化松动,带着飞火流星不时从高空坠落,围观民众发出阵阵尖叫。
一辆孤单的消防车试图向楼上喷水,但显然射程还差一些,一番努力尝试之后,又悻悻地降下了悬梯。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由坦克、装甲车前后护送的消防车队赶到,火势最终得以控制。一把火烧了12个小时,民族民主党大楼除了壮硕的水泥骨架外,能烧的应该都已经烧尽,它的随风消散也象征着长年主政埃及的政党即将谢幕。
有人说,埃及不是一个尚武的国家,这跟他们的民族历史有很大关系。公元7世纪兴起的阿拉伯帝国将西亚北非融为一体,也将该地区所有民族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民族大融合和相对的大统一,怀柔了包括埃及在内的所有地区民族的棱角和锐气——此后的漫长岁月,中东国家几乎都以一个国家的形象示人,少了交锋,也就意味着少了危机感与创新,阿拉伯民族的血性在祥和的温存中钝化,奥斯曼帝国时期起文化科技领域全面滑坡,很大程度导致近代以来阿拉伯人的苦难命运。
所以,埃及人的示威抗议表现出了明显的和平特征——只诉诸大声谴责,疾声呼吁,寄希望于制造舆论和道德施压推翻政府,虽然这看上去有些软弱无力。
我在燃烧的民族民主党大楼前出镜。因为是第一次试播,麦克风没有声音,那段影像很遗憾没有出现在新闻中。(同事张梦旭 摄)
在全社会蔓延的软弱,也传导给了埃及军队——负责警戒的军人放任人流穿行,年轻的士兵坐在坦克炮塔顶上,斜身俯瞰脚下的示威队伍来来往往,还不时拿出相机拍摄纪念。如此的松弛,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同时也让我们心中稍微放松了一些,这至少说明局势还没陷入太严峻的境地。想来也不意外,军队里的年轻人对国家发展也感到失望,不想也不愿同普通民众对立,只要红线不被突破,大可相安无事,作壁上观。
时间过了下午3点,距离今天的宵禁时间越来越近了,我们决定返回住地。令人没想到的是,惊险的故事这时才刚刚开始。
汽车停到楼下,我准备到小超市里面去买点生活补给品。小超市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叫“快乐时光”,一般都是货物满架的,结果那天下午因为恐慌性抢购很多货架居然空了,顾客行色匆匆,平日快乐逍遥的气氛荡然无存。结账出门时,几个绣着纹身、留着短发的青年径直走进超市,犟着鼻子,满脸荷尔蒙喷发的样子。领头的青年来到收银员面前,用很土的开罗方言快速念叨着什么,好在从店员的反应看得出,这伙人不是来抢劫的。突然,一个青年轻轻掀起了拎在手里的一条布料,露出了银光闪闪的砍刀。这刀不宽但很长,看着很是锋利,它闪烁着刺目的银光,让人过目难忘。刀的一头连着钢管,这让我联想到了瘦身版的青龙偃月刀,说得现实一点,他们应该就是开罗的古惑仔。交谈中,另一个年轻人伸手掏出口袋里的小手枪,在战战兢兢的众人面前晃了一下,又赶紧收起来。埃及是个可以持枪的国家,但与美国不同,在埃及获得持枪证异常困难,所以在社会上几乎是看不到枪的。这一下,人们的脚步更急促了,我们也赶紧离开。
沿途,平时热闹的“棒约翰”比萨饼店、快餐店、自动取款机和临街商铺的玻璃被砸碎满地,唯有早早用木板钉死门脸的店户免遭一劫。以前大开的公寓楼门,也紧紧关上,只留下一个小门供单人进出。即便如此,楼管还在研究着怎么把大门用锁链完全锁上。今天楼下多了几个面目凶恶的大个子,他们手中提着手袋,我隐约也看见他们从手袋中拿出了手枪。
我们的楼管名叫穆罕默德,肤色黝黑,身体强壮,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有他在我一般都挺踏实的。平时问起埃及局势,他总是很乐观地说,“没事,这里很安全”。但今天,他的回答变成了,“我会用生命保护你们的安全”。从他的话中,我听出一丝忧虑。
新闻中说,前天的示威活动中,四所监狱暴动成功,超过2000名囚犯越狱,所以今天宵禁的时间由晚上7点提前到了下午4点。回想着刚才社会小混混一般的少年,想象着黑色漫长的夜晚,我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光天化日下,并不是真实的开罗,顶多只是它的一个侧面——夜里,坏人可能无处不在。
回到房间,和梦旭匆匆做了蛋炒饭果腹,天就黑下来了。大概晚上8点钟,窗外传来了急促的救护车警报声、枪声以及示威者叫喊的声音。此时还上街的人,应该都不是和平示威者了。我们迅速关上房间的灯,生怕成为开枪的目标,然后悄悄探头到窗户边,查看窗外的动静。只见几个年轻人的身影来回移动,其中我看到下午在超市门口见到的那个拿刀人的身影。不一会儿,小区的入口就被几个大型轮胎堵住,他们是在设置路障。随着示威的队伍逐渐临近,声音也越来越尖锐,口号中带着挑衅的话语和惊恐的尖叫。示威队伍就像蝗虫一样席卷而来,拐过最后一个路口,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就听见小区内的那几个年轻人高声喊着话,语气铿锵有力,好像是在震慑游行队伍,迫使他们转向。但外来者人多势众,眼看着是挡不住的。此时,枪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小区年轻人开的枪,游行队伍这才调转方向,小区终于安然无恙。我对于这些社会闲杂人员的提防,在这一刻消失了。这次埃及的示威潮,一个主要原因是社会失业率高,民众普遍生活贫困,而这些“守卫者”正是这种大形势下的产物,真是盗亦有道。
这一幕,仿佛是《一千零一夜》的再现,这本故事集被高尔基誉为“世界民间口头创作中最壮丽的纪念碑”,揭露了中世纪阿拉伯社会的黑暗与不幸,反映了民众对现实生活的不满,描写了他们的疾苦与反抗。《一千零一夜》最早的文稿,恰巧就是公元8世纪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发现的!不知是历史的轮回还是现实的反讽?
抗议人群穿过坦克组成的钢铁墙壁,继续前进,士兵显得无能为力。
解放广场上,警车遭到焚毁,民众试图将它掀翻在地。
埃及士兵手拉手组成人墙,阻止民众冲向国家电视台。
(五)
技术最多只是催化剂,穆巴拉克政权命运的终结,最终还是国际政治扮演了临门一脚的关键角色。
第二天,我在巨大的响声中醒来——这是军方实施震慑的手段,低空掠过的战斗机看不到影踪,却留下撕破天空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利用美国的军事援助,埃及装备了数量不少的美制F-16战斗机,这些飞机在阿拉伯世界的装备中算是好的,但用于类似镇压内乱的用途,有点炮打苍蝇,大材小用。
卡塔尔半岛电视台的新闻说,昨晚解放广场上的示威者达百万之众,政府向民众开了枪。在埃及能收看到不少的阿拉伯国家和西方电视台,从每个国家做新闻节目的实力和时效出发,我们最常关注的就是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沙特阿拉比亚电视台以及BBC、CNN的阿拉伯语频道,而其中尤以半岛电视台的新闻最“劲爆”。
半岛电视台诞生于20世纪90年代,最初不温不火,还只是一个地区性电视台。它的迅速壮大,与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密切相关。那一年,半岛电视台举起了阿拉伯民族主义大旗,不惜成本向战场派遣记者,提供最接近前线、独家的视频信号,扛起反美反侵略大旗,扮演着阿拉伯新闻斗士的角色,从而广受欢迎。此外,半岛电视台又通过特殊渠道取得与基地组织的联系,进一步满足了观众喜欢猎奇、爆料的心理,进一步提升了观看黏性,受众群不断扩张。
然而,这种抢时效、造热点、博眼球的价值取向,必然带来了对新闻真实性的碾压。久而久之,很多观众发现,半岛电视台的节目频频出现捏造谎言、颠倒是非、混淆视听、误导舆论的情况,所播新闻充斥着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
就比如,所谓的“百万人大游行”,可能也就是30万人左右。根据计算,把解放广场所有的面积充分计算在内,假设每平方米的地上站6人,那么站满整个解放广场最多也就不到40万人,如何容得下100万人?但半岛电视台的这种提法还是被反政府人士广泛采纳,或许这样听上去更有气势、对政府的压力更大,也或许因为这样的叫法朗朗上口。
在推波助澜、火上添油这件事上,facebook等社交媒体发挥的作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反政府者可以利用社交媒体的开放平台发表见解、诱导舆论、影响民意,并在虚拟平台上实现现实生活中无法想象的组织能力——这数十万游行示威的埃及人甚至互不相识,就靠着在社交网站上的遥相呼应,组织起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街头运动,并最终颠覆了穆巴拉克持续30年之久、看似固若金汤的政权。
但技术最多只是催化剂,穆巴拉克政权命运的终结,最终还是国际政治扮演了临门一脚的关键角色。卡塔尔作为海湾国家中的“后起之秀”,拥有雄厚财力,人均GDP长期全球领先,数据上甚至已甩开海湾“老大”沙特。然而,地少人稀的客观事实制约了该国抱负的实现。于是,卡塔尔巧借半岛电视台等媒体,为实现国家意图营造了十分有利的舆论环境,成功夺取了地区话语权。大量穆兄会支持者配合着走上街头,为将埃及从虚弱的阿拉伯领袖宝座上拉下来披上了民众请愿的和平外衣。
美国的作用只大不小。它是社交媒体的始作俑者,对社交媒体有着不可限量的掌控力,屏蔽什么、煽动什么,一切尽在掌握。具体针对埃及局势,美国的立场是有一个松动、反转过程的。自冷战后期,埃及就旗帜鲜明地投入美国阵营,《戴维营协议》更让两国关系实现了利益上的捆绑,埃及以媾和以色列为条件换取大量援助支持,美国也乐于在亚非欧交界的重要战略版图上,安插自己的棋子。虽然埃及在民主、法制、民生等领域与美国所标榜的大相径庭,但美国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味拉拢、援助,赤裸裸地暴露了美国在国际政治领域搞双重标准的真面目。
2010年末,突尼斯本·阿里政权突然倒台,给了美国很大触动——本·阿里政权也是美国的地区伙伴,也曾看上去固若金汤,只是没想到挺立20多年一朝被街头革命推翻,本·阿里本人甚至没有坚持到宣布下台,就以出逃的方式结束了总统生涯。从这场变革中,美国意识到所谓中东强人时代已经过去,年迈的执政者不再意气风发,看似稳固的政权实则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于是,它开始反思并着手调整中东政策,只是暴风雨来得太快,“阿拉伯之春”的风波迅速登陆埃及,猝不及防的美国必须抉择——穆巴拉克,抑或改变。
美国的转变是残酷的,其官方表态从“高度关注埃及局势变化”到“希望埃及政府更多听取民众诉求,采取实实在在的行动”,再到“(埃及)已经很难回到从前了”,与穆巴拉克政权切割只用了不到一周时间。实际上,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非常清楚,这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赌注,在没有清晰的中东战略前,相对于已成拖累的盟友,美国更愿意赌未来。
眼看政局动荡难定,埃及终于切断了半岛电视台的信号,这种后知后觉的反应显得迟钝和愚蠢。我们的信息源只有埃及的电视频道了,比如官方的尼罗河电视台。后来,穆巴拉克通过尼罗河电视台发表讲话,承诺要发展民生、惩治腐败,呼吁民众保持耐心,并宣布不再于当年9月谋求连任下届总统。其中,穆巴拉克的一句话打动了我,他讲到,他为埃及奉献了30年,将来他“也将在埃及的土地上死去”。这篇讲话绝对算得上是一篇经典演讲,充满冠冕堂皇的辞藻和阿拉伯人特有的语言魅力,只是在埃及人看来,这样的讲话还是诚意不足。不管他说什么,唯一能够平复民众怒火的,只有下台一条路了,其他的敷衍、解释、退让换来的都只是不满和讨伐,没人还能理智地听他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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