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德布罗克与猎人：复仇与死亡的丹麦之旅

正如威尔斯的杰弗里提供了圣埃德蒙的世系、家族和他年轻时的故事一样，他也给出了到目前为止关于乌比、伊瓦尔和比约恩最完整的描述。后来的资料在这一基础上进一步提供了埃德蒙与其敌人的出身和动机，洛德布罗克随之脱颖而出。在斯堪的纳维亚传说中，朗纳尔死在了英格兰。他被诺森伯里亚的国王埃拉俘虏，在毒蛇坑中死去。朗纳尔在英格兰的死是北欧传说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它解释了他的儿子们决定入侵诺森伯里亚的原因：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向国王埃拉复仇。在《朗纳尔萨迦》（Ragnars saga）中，朗纳尔在他临终时预言，他的儿子们会为他的死感到愤怒：“如果小猪知道公猪身陷险境，它们就会发出呼噜声。”北欧传说讲述了每个儿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他们的反应展现了他们不同的性格：儿子西格德（Sigvard）用刀割伤了自己而没有察觉到疼痛；另一个儿子维特瑟克（Hvitserk）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玩游戏，他紧紧地攥着一个玩具部件，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手都攥出了血；伊瓦尔的脸色发红，然后又发白，但他能控制住自己并问出他父亲死亡的每一个细节。萨克索·格拉玛提库斯说，从伊瓦尔的反应可以看出，他是朗纳尔的儿子中最具危险性的一个，也是最有自制力和勇气的一个。

图21a：洛德布罗克与他的狗从丹麦启程去英格兰

中世纪的英语资料中也有关于洛德布罗克的死和他的儿子们复仇的故事，但是英语版本的叙述与北欧传说有一些明显的区别。最重要的是，在英格兰，这个故事与圣埃德蒙有关，而不是与埃拉有关，因此它与威尔斯的杰弗里对丹麦人动机的解释结合在一起，并且作为埃德蒙民间崇拜的一部分传播开来。洛德布罗克被谋杀与丹麦人入侵之间的联系最早由圣奥尔本的僧侣、温多弗的编年史家罗杰（Roger）在13世纪初提出。罗杰讲述了一个叫洛德布罗克的丹麦人，他乘着小船用一只鹰捕鸟。他的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刮到了大海上，他被带到了东盎格利亚海岸。他在诺福克的里德汉姆上岸，被带到了埃德蒙国王的宫廷，埃德蒙亲切地接待了他。罗杰说“由于丹麦语很像英语，”洛德布罗克和埃德蒙能够互相交谈。洛德布罗克对他在埃德蒙宫廷里看到的高雅生活方式印象深刻，他要求留下来，以便学习模仿宫廷礼仪。

他从埃德蒙的猎人伯尔尼（Bern）那里学习打猎，特别是带猎鹰打猎，但伯尔尼很快就嫉妒国王对洛德布罗克的喜爱。有一天，当他们外出打猎时，伯尔尼杀死了洛德布罗克，并将他的尸体藏在灌木丛里。洛德布罗克忠实的灰狗带领埃德蒙和宫廷的其他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伯尔尼被判有罪。他被罚乘洛德布罗克的船在海上漂流，之后他在丹麦海岸上岸，他在那里遇见了洛德布罗克的儿子伊瓦尔和乌比，并充满恶意地谎称他们的父亲被埃德蒙谋杀了。他的儿子们发誓要报复这位英格兰国王，于是他们决定入侵他的王国。从这一点上讲，故事遵循了阿博《埃德蒙国王的豪情》中熟悉的内容。

图21b：洛德布罗克在埃德蒙的宫廷受到招待

这个故事在某些方面显然与北欧版本的朗纳尔之死有关，但这个故事对洛德布罗克的刻画和叙述的形式却大不相同。这位洛德布罗克是伯尔尼嫉妒之心的无辜受害者，从他对圣埃德蒙的崇拜和他希望模仿东盎格利亚王国的宫廷生活来看，他显然有意成为一个令人同情的人，一个受到神圣英格兰国王保护的人。也许，这个故事最惊人的特点在于，它在洛德布罗克被谋杀的故事中再现了一些埃德蒙殉难的情节，尤其提供保护的灰狗这一角色，是它发现了洛德布罗克的尸体。这似乎重现了一个主题：那只在埃德蒙之死的通常叙述中出现的保护埃德蒙的头的狼。对埃德蒙故事中最著名元素的重复似乎使洛德布罗克与埃德蒙处于类似的角色，即他们都是谋杀的无辜受害者，而不是像威尔斯的杰弗里的书中那样对立。类似的结构性重复也出现在两次旅行中。在这两次旅行中，两人都往返于丹麦和英格兰，每次都是在偶然的风（或命运，或神的旨意）的推动下前进。先是洛德布罗克被刮到海上，并被带到了东盎格利亚海岸；接着，伯尔尼被置于同一条船上随波漂流，作为一种他的惩罚，“这样就可以证明，上帝是否会把他从危险中解救出来”。这段叙述中对意外旅程的运用让人想起了朱米耶日的威廉，他提到“勇士”比约恩（Björn Ironside）在返回丹麦的途中在英格兰遭遇海难。但在罗杰的故事中，比约恩这个名字并不属于洛德布罗克的任何一个儿子，而是属于那个将丹麦人带到英格兰的人。这个细节我们将在之后再次遇到。

因此，在这个故事中，洛德布罗克的性格和角色与威尔斯的杰弗的那些“令人厌恶的小溪”的故事截然不同，但丹麦人在这两种叙述中的作用是相似的。在每种叙述中，丹麦都被想象成是东盎格利亚的一面镜子——无论是直接的还是相反的——而不是一个遥远或陌生的国家。埃德蒙作为一位圣徒的特点以及他的一些重要信徒的形象在对他丹麦敌人的描述中被重新塑造，通过对比或类比，圣徒国王的形象得到了定义与颂扬。除了解释丹麦人来英格兰的原因，这些故事还利用丹麦人达到赞美埃德蒙的目的，它们将丹麦想象成东盎格利亚的近邻、竞争对手或亲戚。尽管这些故事仍以埃德蒙的死结尾，但温多弗的罗杰的故事想象了洛德布罗克与英格兰国王之间的积极互动。将洛德布罗克的儿子们说成是在为他们父亲的死报仇（并且指责埃德蒙的原因仅仅是他们被伯尔尼误导了），这样就解释了他们的行为，尽管这并不完全自洽，同时无辜的洛德布罗克本人则是一个完全值得同情的人。

图21c：猎人伯尔尼杀害洛德布罗克

在疯狂地寻找有关圣埃德蒙资料的过程中，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在适当的时候被合并成了一个叙述。1377年左右，在伯里圣埃德蒙兹出版的一本14世纪圣徒传记材料的汇编中记载了圣埃德蒙的生平，它将洛德布罗克两个版本的故事合二为一。在这里，正如杰弗里的叙述，光荣的国王埃德蒙的名声传到了丹麦，使洛德布罗克煽动他的儿子们产生了对埃德蒙的嫉妒与愤怒。此后，在海上打猎的洛德布罗克被吹到了英格兰，他被带到了埃德蒙的宫廷，接着被猎人伯尔尼杀害，就像温多弗的罗杰的故事中一样。这个故事的综合版本后来被伯里圣埃德蒙兹的僧侣约翰·利德盖特（John Lydgate）用在他写的《圣埃德蒙传记》一书中，这本书是为庆祝1433—1434年亨利六世在修道院逗留而创作的。(www.xing528.com)

不久之后，一本装饰华丽的利德盖特的诗歌手稿同时配有一百多幅描绘这个故事的微型画被呈交给这位年轻的国王。这部手稿被誉为“15世纪英格兰插图中最有成就的作品之一”，它展示了衣着华丽的洛德布罗克和他的儿子们。他们在这里显然被描绘成了外邦异教徒。现在，洛德布罗克的故事已经完全融入埃德蒙之死的叙述中，但温多弗的罗杰对洛德布罗克的任何同情在这本书中已不复存在；利德盖特将他描绘为一个残忍好胜的异教徒国王，他的儿子则是嗜血的海盗。在一首有意肯定伯里圣埃德蒙兹与王室权力之间联系的诗中，洛德布罗克故事中强调的要素是他邪恶的王权与宫廷中嫉妒带来的危险——不仅洛德布罗克本人是个例子，杀人犯伯尔尼也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信仰异教的丹麦人赞颂圣人般的埃德蒙，而洛德布罗克并不是唯一一位这样做的丹麦国王；利德盖特包括了赫尔曼的故事：埃德蒙的超自然干预和奥斯戈德对埃德蒙的敌意导致“八字胡”斯韦恩的死亡。因此，叙述中包括很多充当埃德蒙的敌人的丹麦人。

图21d：伯尔尼告诉洛德布罗克的儿子们，埃德蒙杀死了他们的父亲

利德盖特的这首诗开始流行并被广泛阅读，在大量15世纪的手稿中被保存下来。它将洛德布罗克被谋杀的故事传播开来，而且它比以往任何一个版本的传说都传播得远，并且使这个故事成为中世纪晚期关于埃德蒙之死经典叙述的一部分。洛德布罗克故事的英语分支通常被视为北欧萨迦传说中一个次要的分支，但值得记住的是，到了15世纪，它已经在英格兰成为最重要的圣徒崇拜之一的一个既定部分；有人说，十几岁的亨利六世读了洛德布罗克和他的儿子们的故事，这一猜测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暗示——无论它们的共同起源可能是什么，英格兰洛德布罗克的船被搁浅的传说与斯堪的纳维亚类似的传说有着很大的区别。

最后，还有一个复仇传说的版本有待考虑，它以圣埃德蒙和丹麦人为中心。这是修道院历史学家托马斯·埃尔姆在15世纪的第二个10年写的。他当时在坎特伯雷的圣奥古斯丁修道院写作，然而他的名字表明，他出生在诺福克的北埃尔姆，所以书中内容可能会与东盎格利亚传说有关。19世纪埃德蒙圣徒传记的编辑弗朗西斯·赫维勋爵（Lord Francis Hervey）称这一版本的故事是“愚蠢又令人厌恶的无稽之谈，这是从埃尔姆的托马斯（Thomas of Elham）那里延续下来的”。他对这个故事感到非常震惊，将其置于附录中并拒绝翻译。然而，这是一个特别有趣的（或者说是荒诞的）解释埃德蒙与丹麦人之间联系的通常故事的变体。

图21e：丹麦人入侵英格兰

这个故事讲述了埃德蒙是如何与丹麦国王的女儿成婚的（没有其他来源说明埃德蒙有一位妻子；他被视为童贞圣徒）。他的新妻子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分别是伊瓦尔和乌比，他们是她与一只熊的结晶。显然，两个儿子的出生是“违背天性”的。他们结婚后，埃德蒙抓到他的妻子和熊共处一室，他杀死了熊，抛弃了他的妻子，回到了英格兰。伊瓦尔和乌比长大后，他们的母亲告诉他们，埃德蒙是杀害他们父亲的凶手，他们穿过大海，来到英格兰为父亲报仇。

熊的后裔这一主题反映了北欧萨迦中的一个传说，传说中的熊通常要么是半人半熊，要么是一个人变身为熊。熊的成年儿子为父亲被杀而复仇的元素也经常出现在这些版本的故事中。在第三章中，我们将考虑更多以熊的后裔为主题的例子——在英格兰，它总是与斯堪的纳维亚人物联系在一起，这说明这个故事对英格兰读者来说有一种特别的北欧风格。但这并不是斯堪的纳维亚传说中与伊瓦尔和乌比有关的主题（因为他们的父亲是朗纳尔），尽管有一处资料在提到伊瓦尔时说他可以变成一头熊，并且他的弟弟比约恩（没有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名字意思是“熊”。这似乎是一个独特的英格兰故事，它将关于埃德蒙的故事与英格兰其他地方与丹麦人有关的想法结合在一起，既独立于斯堪的纳维亚传说，也独立于东盎格利亚关于埃德蒙的故事。它与这一传说有相似之处，但它所涉及的关于埃德蒙国王的观点与官方在伯里圣埃德蒙兹宣扬的埃德蒙崇拜的版本截然不同——在这个故事中，埃德蒙不是童贞圣徒，实际上是杀害伊瓦尔和乌比父亲的凶手。

所有这些故事都表明，在英格兰，洛德布罗克这个人物的构思完全与圣埃德蒙的死有关。虽然他的儿子们在其他的故事背景下也有出现，但洛德布罗克从来没有出现在与埃德蒙无关的故事中。这本身就将英格兰的洛德布罗克传说与斯堪的纳维亚类似的故事区分开来，这意味着它们反映了东盎格利亚人对英格兰和丹麦关系的一种特定看法：丹麦是近邻，就在海的另一边。尽管丹麦人对东盎格利亚事务的干预通常是敌对的，但当洛德布罗克屈服于圣埃德蒙的影响时，丹麦人也对洛德布罗克报以支持。尽管洛德布罗克与斯堪的纳维亚传奇中的伟大英雄同名，但他本质上是一个不同的人物；无论是在威尔士的杰弗里的故事中被想象成令人羡慕的国王，还是温多弗的罗杰的故事中被视为卑微的受害者，他本身都不是英雄，只是东盎格利亚大英雄圣埃德蒙的附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