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师使用敬语对审计独立性的影响

根据社会语言学的相关研究，人们在谈话过程中总是下意识地采用最恰当的称谓来称呼别人（Keshavarz，2001；Lu et al.，2014；Morand，1995；Strauss，Eun，2005）。在英语中，人们总是用Sir或Madam称呼陌生人，而用比较亲密的称谓称呼朋友。在不同的情况下，对同一个人的称谓可能会有所不同。在正式场合下，如果夫妻以比较亲密的称谓互相称呼，可能会有些尴尬，但是在私人场合下则很正常。既然Peter Parker可以被称为Peter、也可以被称为Mr.Parker，那么，不同的称谓选择一定有着极其丰富的信息含量（Brown，Gilman，1960；Brown，Levinson，1978）。

相对地位差异（等级关系）是决定称谓的重要因素之一，尤其是涉及敬语和非敬语之间的选择（Keshavarz，2001）。根据Lyons（1977）的研究，在英语中，“头衔加上姓氏”（敬语）往往被用于称呼相对地位较高的个体。类似地，中国人通常以代词“您”（敬语）指代相对地位较高的个体，但是以代词“你”（非敬语）指代其他人。Lu等（2014）通过两个实验发现，相比于非敬语，敬语使实验对象更多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上方，还有助于实验对象更快地判断出指向电脑屏幕上方箭头的方向。Lu等（2014）的研究结论和Brown、Gilman（1960）提出的权势与等同理论相一致，即敬语揭示了对话双方不平等的等级关系。^[5]

Brown、Ford（1961）和Morand（1995）注意到英语使用者使用敬语的频率呈现出逐年下降的趋势。但是等级观念作为儒家伦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早已扎根在中国人的心中，中国人在人际交往中依然频繁使用敬语（Qin，2008）。Scotton、Zhu（1983）和Zhao（2014）认为，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中国人至今依然习惯用敬语来称呼相对地位较高的个体。近年来，中国政府开始鼓励官员们使用“同志”这一凸显人人平等的称谓相互称呼，而不提倡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使用敬语，试图借此缓解等级观念所导致的官僚主义。政府内部对称谓的关注和矫正也从侧面说明了敬语在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事实（Zhao，2014）。

审计师在审计报告中使用敬语反映了他们和审计客户之间的相对地位差异，内嵌在敬语之中的相对地位差异可能会对审计独立性产生不利影响。审计独立性要求审计师时刻保持职业怀疑态度，指出审计客户的财务错报，特别是针对审计客户虚增利润的情况（De Angelo，1981a）。然而，相对地位较高的审计客户极有可能会被审计师视为不可挑战的权威，从而可以对审计过程和审计结果施加影响（D'Aveni，1990；Pollock et al.，2010）。Badolato等（2014）认为，相比于在公司内部地位较低的审计委员会，地位较高的审计委员会可以对财务报告形成更为有效的监督。具体来说，Badolato等（2014）发现审计委员会地位和盈余管理水平显著负相关。类似地，相对地位较低的审计师质疑审计客户的会计处理并纠正潜在财务错报的可能性也应当较低。Zhao（2014）基于我国的数据发现，带有敬语的标准审计意见引起的市场反应显著更小。换句话说，投资者普遍认为内嵌在敬语之中的等级关系降低了审计独立性，从而导致审计师提供了低质量的审计服务。

根据Brockner等（2001）的研究，等级关系对审计独立性的损害程度会受到国家层面文化氛围的制约。具体而言，权力距离是国家层面文化氛围的组成部分之一，它反映了相对地位较低的个体对权力分配不平等的接受程度（Hofstede，1984）。低权力距离文化鼓励相对地位较低的个体勇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对相对地位较高的个体提出质疑和挑战。Lind、Tyler（1988）发现，在低权力距离文化下（例如美国），如果人们在决策过程中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观点，无论地位高低，他们都会感到不满。相反地，在高权力距离文化下（例如中国），上级在决策过程中往往不会询问下属的意见。Chow等（1999）通过对澳大利亚和中国台湾的中层管理者进行访谈发现，相比于低权力距离文化（澳大利亚），高权力距离文化下（中国台湾）的中层管理者对等级更加敏感，更加顾及领导的面子。因此，他们往往不大愿意挑战领导的权威，提出与领导相反或质疑现状的看法。Huang等（2005）认为，避免冲突也是相对地位较低的个体在高权力距离文化下保留自己观点的原因之一。中国是高权力距离国家的典型代表，相对地位较低的审计师更可能屈服于审计客户，这符合中国的文化传统和社会规范（Brockner et al.，2001；Chow et al.，1999；Huang et al.，2005）。(www.xing528.com)

此外，中国只有为数不多的公司可以通过证监会的IPO审批（实现上市），正面临着退市风险的ST、*ST、PT上市公司往往迫切地想要保护自己来之不易的上市地位。为了满足监管机构对会计利润的要求，避免被强制退市，一些ST、*ST、PT上市公司甚至不惜提供虚假的财务报告（Cheng et al.，2010；Jiang，Wang，2008）。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上市公司极有可能寻求审计师的帮助（或对审计师施压），以掩盖他们虚增会计利润的行为，从而增加了审计失败的风险。Guan等（2016）发现，签字审计师－关键高管校友关系和审计质量之间存在着显著的负相关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当上市公司处于财务困境时，以上负相关关系更强。类似地，He等（2017）发现，签字审计师和审计委员会成员之间的社会关系对审计质量也具有显著的负向影响。

总体而言，审计师在审计报告中使用敬语称呼审计客户意味着：相对于审计客户而言，审计师的地位较低。受中国高权力距离文化的影响，以及在ST、*ST、PT上市公司面临着退市风险的情况下，相对地位较低的审计师很可能丧失审计独立性，对审计客户操纵会计利润的行为视而不见。基于此，审计师在审计报告中使用敬语和ST、*ST、PT上市公司交易状态改善的概率、财务重述的概率都是正相关的，因此提出假设10-1和假设10-2：

假设10-1：限定其他条件，当审计师在审计报告中使用敬语时，ST、*ST、PT上市公司交易状态改善的概率较高。

假设10-2：限定其他条件，当审计师在审计报告中使用敬语时，ST、*ST、PT上市公司财务重述的概率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