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日我和秦文良去伙食团打饭,路过图书馆。前来祭奠凭吊四烈士的人依旧连绵不绝。图书馆里还不时传来激动人心的朗诵声:
……你们死了,伤了。
你们的血没有白流,
我们要在你们面前发誓;
如果我们不勇毅,
如果我们临阵退缩,
如果我们偷懒,不在这遍地呻吟的世界加紧工作,
我们就对不起你们。
我们永远记得;
为了反内战,
为了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你们流了血,甚至捐出了你们的生命!
……
每在这样的时刻,接着就传来时起时伏的哭泣声,秦文良和我的眼睛都模糊了,鼻子也在发酸。我俩默默地往前走,见前边一面墙上刚贴出了题为《一群职业青年的来信》的文字,面前已挤满了观看的人。我俩站在人群外踮起脚尖,也想看看这信写些什么。信的后面有一段话,说:“……这儿是我们节省下来的钱(按:共洋陆万壹千五佰元),让它贡献给你们一小部分力量……千千万万的人们,将会从祖国每一角落伸出援助的手来给你们。”信的旁边还张贴有《杨先生来函》一文,张贴的面糊都还没有干。《来函》中有一段文字也使我很受触动:“……你们来昆明读书,原希望将来为国家民族而挽救国运。谁料到今日在青天白日之下,你们竟遭此不幸。公理何在?正义何存!伤心惨目,有如是也!我为你们痛苦之余,节衣缩食,奉此十万元聊表敬意。当此满街狼犬,遍地荆棘之际,死者已矣,生者则责任更重大……”
另一侧还贴了很多捐款消息。最使我感动的是一群小朋友用他们的零花钱,捐助22 000元。一个店员捐了20张复写纸;10个商店学徒捐出他们仅有的一双新布鞋。秦文良仔细看着这些招贴,好像忘了吃饭似的。
几天没有进入烈士灵堂,里边又新挂了好多挽联,把这里装点得如同一座白色的森林殿堂。我默默念着李公朴先生的挽联:
四位民主战士,你们死去,你们永远不会死去。
一群专政魔鬼,他们将来,他们已经没有将来。
紧挨着是民主女战士史良的挽联:
统治者害法,青年遭殃孰能忍?
立法的毁法,民权扫地真堪伤!
我和秦文良边看边往前走,都不约而同地又在任继愈教授写的挽联前端立良久。挽联是这样写的:
挟书者族,偶语者诛,驱四万万人民尽效鹦鹉舌,
救世以仁,杀身以义,将一重重创痛化为狮子吼,
杜鹃魂,行看中国再建,日月常昭烈士心。
任教授把蒋介石当做秦始皇一样骂,以历史对照现实。挽联对仗工整,含义深刻,我很佩服。联大经济系的挽联,则以直截了当,短小精悍见长:
罢课干嘛?反内战,争民主。
凶手是谁?李宗黄,关麟征。
我从这些千姿百态,嬉笑怒骂,如箭矢,如匕首,如火焰的挽联中,感受到了我们这一代青年学生的愤慨和悲伤,奋斗和追求;我还从没有碰到过有这么多比我们年长得多、职业又不尽相同的人那么团结一致、同仇敌忾地针对李宗黄、关麟征及他们的后台,进行这么坚决的斗争!
我发现秦文良这次来灵堂之后,也一改他那温和文雅的模样。他紧闭双唇,脸上像落了一层霜,润湿的双眼遥望前方,双手紧握,低声地在自言自语:“你们安息吧,我们绝不让任何人来亵渎你们的灵柩……”
我不由惊讶地问:“怎么啦,谁要来动他们的灵柩啦?”
他伸手搂着我的肩头,一边和迎面过来的一些同学不断地打着招呼,一边对我说:“省商会,昆明市商会都出面来找学联,说他们要为四位烈士举行公祭和公葬。”
我忙问:“葬在什么地方?”
我不由怒火中烧:“不行!四烈士是为反内战,要和平;反独裁,要民主而牺牲的。怎么能把他们葬在荒郊野外!得葬在市中心的云瑞公园,让人民大众瞻仰,要他们答应这个条件才干!”
秦文良摇摇头:“他们不会答应,他们做不了主。答应了,也行不通。”(www.xing528.com)
“这为什么,有什么讲究?你干吗走那么快?”我一面问,一面急跟上秦文良的步伐。
里宾从对面过来了。他一手端了一盒菜,一手拿着馒头,向我俩打招呼:“快去,迟了菜就没啦!”
秦文良只冲着里宾点了点头,转而又向我解释道:“政府答应过的丧葬费、抚恤费这些最起码的条件,到今天也还没有兑现。你想,他们的话能完全相信吗?再说,他们想通过公祭公葬这些冠冕堂皇的形式,实际是借此剥夺掉学联的发言权、主动权;削弱学联在全市同学中的作用和威信。到了那时,要如何公祭公葬都由他们说了算,我们要吃后悔药也来不及了。”
“哦呀,还这么复杂!”我不无惊讶地说。
秦文良神情很严肃:“向国民党争民主,本来就是一场极为复杂的政治斗争!”
我俩边说边往前走着,里宾又在后边追着喊道:“文良,文良!”
秦文良把碗筷交给我说:“请你帮我打一份饭菜,可能又有什么要紧事了,我先去看看再说。”说罢,他就返身迎着里宾急急走去。
秦文良没有猜错。省、市两家参议会又派来两名参议员,要和学联商谈四烈士出殡的事宜。学联的几个人一碰头,决定选派秦文良为商谈的主要发言人。商谈就在学联茅草屋顶的会议室里进行。参议员一位是头戴咖啡呢洋毡帽、身穿黑缎马褂、月白长衫罩件狐毛长袍、留着像东洋人那样的一字形胡子的半老者,另一位是身穿米汤色西装的中年人,两人后面跟着一个夹着公文包的年轻办事员。他们低头钻进这茅草屋,不知该往哪里坐好。秦文良礼貌地接过半老者摘下的洋毡帽,帮他挂在竹钉上,然后请他们坐在长条凳上,看了他们递上的名片,秦文良才知道半老者是省参议会的刘参议员,穿西装的是市参议会的王参议员。寒暄一番过后,刘参议员把话引入了正题。他说:
“我和王参议员来拜访贵学联,想转达参议会对四位死难师生的哀悼和商谈安葬事宜。”他望望对面而坐的一排年轻学生,又继续说:“不知你们哪一位是主事的?”
秦文良微微欠了欠身子,回答说:“我是学联主要发言人,叫秦文良。我想先请教一下刘参议员是代表省议会还是市议会,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我们好商量。”
刘参议员正要答话,市参议会的王参议员忙说:“是两者兼而有之,兼而有之。”
刘参议员心里明白,秦文良刚才的话,是对自己不礼貌的问话的一个回击。心里想,这年轻人好敏锐,好厉害!不可小视啊!他下意识地搔搔杂白的头发,这才谨慎地说:“我是受省、市两议会之托来的。各位也知道,参议会是政府的民意咨询机构,是向政府反映民意的。同样,我们今天来,也是向学联诸同学反映民意的。”
秦文良微笑着说:“刘参议员,今天难得二位光临,我们也很希望刘、王两位议员向当局反映一下我们的意见,我们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民意!”
刘参议员没有料到秦文良竟反客为主,倒要他反映学生的民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一来,他说话没有原先那么流畅了,神态也不像刚才那么趾高气扬了。他“这个,这个……”了一会儿,急向秘书比了个手势,“是不是由你来念念那个记录?”
秘书忙对他附耳低声说:“刘参议,记录正在家里整理抄清,还是你老说好。”
刘参议员点了点头,望着秦文良问:“听说,你们要给四个灵柩公开出殡,有这回事吗?”
秦文良面容平静地回答:“是的!有这个计划。”
刘参议员急向他摆手:“不可,万万不可。”
“为什么?”秦文良不动声色地问。
刘参议员从袖口里掏出手帕,擦擦嘴唇后说道:“秦先生,听你一口北方话,你不知道昆明人的忌讳,照这里的规矩,凶死者是不能进城出殡的。……”
秦文良正色地打断了他的话:“刘参议员,我们四个同学不是什么凶死,他们是为反内战,要和平;反独裁,要民主而被杀害!就像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战士一样,他们是为国牺牲,为民而死!如果以‘凶死’两字而抹杀了他们牺牲的意义,这有悖于民心,有悖于公论,也有悖于省主席卢汉先生12月1日到灵堂对四位烈士的公祭吧!”
“这、这……”刘参议员白晳的面孔霎时涨的通红。
秦文良见他有点狼狈,又温和地说:“刘参议员,我刚才的话有什么冒犯之处,请你理解。和我们朝夕相处的同学,被李宗黄他们杀害,一提起来,心里就冒血,特别难过!”
刘参议员摆摆手:“不在意,不在意!不过听你刚才的话,你们出殡好像不是为了悼念死者,而是宣传啰!”
秦文良淡淡一笑,说:“刘参议员,王参议员,秘书先生。中国自古以来,对杀身以成仁,舍身以取义的仁人志士,史书记载不绝,以之昭示后人作为楷模。请问,这是不是宣传,这样的宣传有什么不好?西南联大三位同学,南菁中学的于再先生,就是当代为民主和平而牺牲的仁人志士,为他们出殡,即使是宣传,又有什么不好!”
刘参议员被问得哑口无言,和王参议员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他又回过头来,语气温和地说:“秦先生,你们想想,成千上万学生,出殡上街,填塞扰攘于通衢,影响治安,影响正常商业。秦先生,你们是读书人,知理识义,为四个学生出殡,搞得全昆明市不得安宁,说不定还出点什么事,这不好吧!出殡之事,请三思而行。”
秦文良立刻回答:“刘参议员,要论影响昆明市治安,该是李宗黄、关麟征之流。学生在学校集会请教授讲解时事,这是学校的正常活动,并不违法,他们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开枪打死四个无辜的年轻老师和学生?为什么没有人对他们说这影响昆明市的治安?当我们只有一双握笔杆子的手、只顾埋头读书的学生要为四个死难的烈士出殡,就影响昆明市治安了?这是哪家的道理?再说,在昆明市街头出殡的不止一家,为什么我们为四位死难烈士出殡就不行?还劳二位省市参议员动驾前来劝阻,这有失公允吧?我们要指出,如果我们出殡时,发生了治安问题,那首先要政府负责!”
刘参议员急了,拍拍双腿说:“哎呀,秦同学,听说你们四个同学就安葬在联大校园内,何必还要出殡上街呢?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
秦文良双手撑在桌面上,对刘参议员他们三人瞅了一眼后答道:“刘参议员,四位死难烈士安葬在哪里,这还没有最后定。如果最后定了安葬在学校,我们也要出殡,上街游行。这是昆明市三万多学生的一致愿望,也是很多反内战、争民主的广大市民的要求!他们为了表达对四烈士的哀悼,希望最后看一眼四位烈士的灵柩,希望给他们作最后一次送行,把他们送到永远长眠的地方。如果连这样一点愿望,我们也要受阻难,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刘参议员苦笑着站起身,与市里的王参议员和秘书打了个招呼之后,对秦文良说了心里话:“省市参议会的建议,也是奉命而为。你们真的要出殡,到时商家都会关闭店门,不愿与见与闻,请三思。”
随后向两个同来的人一挥手说:“话已说到,我们走吧!”
刘参议员撩起长衫就要出门,秦文良忙摘下他的呢子洋毡帽,递到他手里,并招呼说:
“刘参议员,请戴好帽子,别感冒了。”
刘参议员点点头表示谢意,戴好帽子,低头钻出了茅屋。他原以为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把学生说得服服帖帖五体投地,让他们乖乖就地接受不出殡游行的意见。不料这些学生使他开了眼界,说话有理有据,反应敏捷,他自己有时反而被说得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对答才好。他感到从没有过的丧气!只想急急离开西南联大新校舍,摆脱一身的晦气。
路上,他没来由地在深深叹气。王参议员劝慰他说:“刘参议员,你老人家已尽了心,人家不听,卢汉主席也没办法,何况我们!”
刘参议员摇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事,唉,天下有为的年轻英才,都站在和党国对立的一面,岂不可叹!”
秦文良在学联会议室门口,眼望着刘参议员一行三人,先后钻进了一辆美军吉普车,他这才回到宿舍,捧起尚有余温的饭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时,几个学联委员又先后来宿舍找秦文良说笑,夸他可以到重庆的政协会上,和国民党的参议员去论战了!有的甚至说他将来可以成为一个演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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