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委会发布的消息越来越说明,李宗黄一伙是下死了决心,非镇压学生罢课不可。今天,三青团员赵某率领三十余名暴徒,手执棍棒,暗藏手榴弹,冲进中法大学。他们像一群发疯的野兽,恣意打坏门窗,捣毁教室里的黑板和桌椅板凳,找学生挑衅,想找口实进一步扩大事态。但中法大学的学生却以极大的忍耐,不予置理。这伙暴徒才悻悻离去。
粤秀中学门口,关麟征的部队竟架起了机关枪进行威胁,师生却回答:“谢谢你们!你们的机关枪告诉了我们李宗黄、关麟征的真面目,但是我们不怕死!”可敬,可佩!
我冒着昆明街头刺骨的冷风,绕过正义路上断臂残肢讨乞的伤兵行列,忽然看见地上有被人撕毁的《罢委会通讯》,我心里陡然升起说不出的寒意。这几天的传闻和学校里的气氛都越来越紧张,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我心情郁闷地回到寝室,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我正要上床去躺一躺,王伍德推门进来了。他一见我就嚷道:“哈,我到处找你,你到哪儿去了?”
“找我干吗?”我诧异地问。
他打开寝室门,探头探脑往外看了片刻,又向我比了个手势,要我看一看窗外有没有人。我对他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十分反感,对他说:“明人不做暗事,有什么事你就说嘛!”
他凑近到我的面前,一股酗酒后的气味,迫使我把脸转到了一边。他悄声对我说:“要出事了!你最好回家去不要来学校里了。”
“这就是我的家!”我指指自己的床位回答他,还加上一句:“这几天不是正罢课吗?”
他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晃:“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你要留在学校,到时吃了苦头可不要怨我。”他说完了这话,拉长着脸,同情地望了我一眼,又叹了一口长气。
我的思想也在矛盾之中,既然课上不成了,待在学校里也白搭,不如去姨父家帮他们搬搬煤块,劈点柴火。这些事表妹做不了,姨父和姨妈岁数大了,做起来也吃力了。我正打着主意,王伍德又说:“要不是为你着想,我才不给你透这个风哩!”
我冷笑了一声:“别老王卖瓜了,好不好?上一次说无党无派的人可以签名讨论罢课宣言,想不到我签了名,却掉进了三青团置下的陷坑里。我问你,你劝我回家,你回不回?”
他嬉皮笑脸、神情淡然地回答我说:“我没有家,没有参加任何党派。没有家可回,也不介入任何一方,乐得自在。”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你想去玩,我们一块去耍西山如何?”说着,他还拍拍胸膛打保票,说:“放心,不用你出钱,不管是坐马车,吃饭,我全包了。钱是我姨父救济的,很干净。”
我不以为然地望了他一眼,摇着头对他说:“我也是哪一个党派都没有参加。但我凭良心办事,凭本事吃饭,我反对打内战!”
王伍德酸着脸盯了我半晌,他的鼻尖更翘了:“你真够可以的,被他们赤化得差不多了。”说着,他的尖下巴又往秦文良的床位上翘了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你他妈的别胡说八道了,人家在联大为同学为老师做了多少好事……”
没有等我说完,他打断了我的话,抢过话头说:“对,他是做了不少好事!不是共产党,他揽那么多好事去干什么?办伙食就那么几文钱,他还为大家烧开水,还给伙食团烧葱花鸡蛋汤,我问你,他这样做想捞什么油水?!”
我实在奇怪王伍德这种论调,凡是为大家做好事的一定是共产党!我看,他这个道理如果能够成立,西南联大要多有几个秦文良这样的共产党才好咧!但对他这种自以为是,不讲道理的家伙,我也实在懒得和他讲什么,决心不再和他搭话。
“你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吧?我看你是老实人,好好用功读你的书,不要跟他们来往!”他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仿佛是在教训他儿子一样,我忍不住了,正想开口教训他。他却对着自己床头的一面破镜子照了照,又伸手抚平了那油光闪亮的头发,然后回身对我做了个跳“嘭嚓嚓”的舞姿,一扬他那肥而短粗的手,又溜了。
我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窗外嗖嗖吹过的寒风,使我更觉得冷。我抖开铺盖,半卧半坐地靠在床上,王伍德那空虚而又自大的形象,老在我眼前晃动。我真不理解,像王伍德这样的人为什么那么浅薄!他们不好好读书,拿了大学毕业的文凭又有什么用?可是,王伍德也是和我一样,是一个逃难到此的孤儿呀!为了排开这些在我脑海里翻滚的杂乱念头,我顺手拿起希腊撒勐耳庇佩斯的书,不在意地翻阅起来,不觉间,书中有这么一段话,顿时吸引了我。
“我的老天爷!人在这个年头儿,不做流氓不撒谎,便不能活。这成什么样子,这成什么世界!”
撒勐耳庇佩斯的话,仿佛是替我说的一样,我高兴自己竟在古希腊哲人那里找到了知音。我为这感到由衷的愉快而朗朗诵读起来。寝室门又一次被轻轻推开了,我估计又是王伍德回来纠缠,正想拉起被子蒙头装睡,进来的却是秦文良。看他那疲惫已极的神情,使他一下子显得老了好几岁,他跌坐在自己的床上,脱下那双里宾送他的美军长筒靴,长长吁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倒在了床上。
这时,他发现了我,就问:“你回来就好了,你姨父姨妈还好吧?”
我向他点点头,表示回答。
“刚才是你在念书?”他问。
“是的。我念的是撒勐耳庇佩斯的话。”(www.xing528.com)
他欠起身,连声对我说:“好书,好书!写得真好,好像就是写的现在的中国现状。”
他向我要过书,津津有味地低声朗读了几段,又把书递还我,这才又伸直身子平平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我不愿再打搅他,就默默地不再出声。宿舍里静悄悄的,只有外面落完了叶的白杨,在寒风中发出飒飒响声。
我没有睡着,忽听对面床上,秦文良在低声念着什么,我竖耳仔细一听,只听他在说:
“哦,我发现一道切实的命令,借了许多好听的理由为名,掩藏着狰狞丑恶的鬼蜮面貌……”
我不由诧异地问:“秦文良,你在说什么,说梦话?”
他急忙坐起身,笑着对我说:“我说的不是梦话。刚才读了撒勐耳庇佩斯的一段话,很有意思。使我也想起了莎士比亚悲剧中哈姆雷特的一段台词。这段话就仿佛针对今天的李宗黄、关麟征这些人说的,一高兴就念出声来了。吵了你的瞌睡,真对不起!”
一提到罢课的罪魁祸首,我心里也来了气,就问道:“这些家伙现在是什么态度?”
他回答我:“到现在都非常死硬!”
“我们怎么办?”我又问。
他说:“史毅,我们除了坚持罢课,就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如果我们不罢课又会怎样呢?”我又问。
他的神情那么沉重,使我这辈子也无法忘记。他说:“我们可以马上复课,教授会也要我们复课。但是今后西南联大就再也不会有学术讨论的自由,集会讨论时事的自由,出壁报评论国事的自由了!我们就得像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任他们去宰割……”他叹了一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真的会这样吗?”我有点不大相信地问。
他回答我说:“闻一多老师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如果西南联大也没有了民主自由,偌大一个中国,就再也没有什么地方会有民主自由了!”
我无法再问下去了,他说的是实话,闻先生说的更是实话。我忽然想起几天不见面的里宾,就指着他的床位,问秦文良:“他到哪儿去了?”
“他在守校门咧!”秦文良这么回答我。
我怔了一下,立刻披起衣服:“我也去!”
“不,你好好在寝室里休息,我一会儿还要出去的。”他拦住我说。
我同情地说:“秦文良,你太累了!”
他摇摇头:“不,一下我还要去为他们弄点吃的。他们比我更累。”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王伍德说你是共产党。我说,像你这样为大家做事的热心人,是共产党又有什么不好!”
我发现秦文良的双眼望了我好一会儿以后,起身向我摆摆手,便走出了寝室。
一切症候都让我感到事情有点不那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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