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王伍德同学真神气极了，他像喝酒过量的醉汉，老在我们中间挑起争论，仿佛这就是他来西南联大读书的职业。里宾接到家里来信，正给秦文良我俩念着：“……没有想到从重庆乘飞机来接收日本投降的官员，说我们是顺民，当日本人的顺民就和汉奸差不多！打我们，吊我们，没收了村里好多人家的房屋、牛马和财产。隔壁邻家李大伯揭了他们的老底：你们不是皇协军吗？现在改了个名，倒说我们老百姓是汉奸，你们到底安了什么心？他们不由分说，用刺刀把他活活捅死了！我们背后二宝家更惨，说他家通共产党，砍了头挂在村口大槐树上。妻子疯了，女儿遭强奸，跳井死了！还有两岁的一个小孩，村里人把他藏起来，说怎么也得给他家留个根，人家为抗日出过力，掩护过八路军呀！我们盼你回来，又怕你回来，回来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哥……”
悄悄推开门，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的王伍德突然发话说：“这是在替共产党宣传吧！”
里宾一听，脸都气歪了，他瞪着王伍德气愤地说：“你除了给人戴红帽子，还有什么鸟本事！这是我里宾的爹，一个老农民请人给他儿子写他村里的事，你们为什么听了就害怕？有本事，你们像押龙云一样把我押到重庆去嘛！”
王伍德忙躲到秦文良一侧，嘴里却嘟哝：“解决了龙云让你心疼啦！任何人不听总裁的军令、政令，都只会落得和龙云一样的下场！秦文良同学，你说是不是！”他望着秦文良，希望获得他的支持。
我却开了句玩笑：“和龙云一样下场蛮不错，由行政院长、军事部长陪同坐飞机去重庆有什么不好哟！”
秦文良却在一边低头想着心事，我扯扯他的衣襟：“人家问你，要你发表高见呀！”
秦文良回过神来，点点头后，开口了：“老王的话我听到了。他说的军令、政令要统一才行。当然只有这样，国家才会统一，才会强大……”
里宾立即满脸怒容地瞪着秦文良：“你在……”
王伍德却得意地：“不许打断别人的话，这是起码的民主！”(www.xing528.com)
里宾向他“呸”地一啐。
秦文良接着说道：“问题是统一于什么样的政令和军令。统一于民主，还是统一于希特勒式的独裁？统一于打内战，还是统一于和平？统一于团结，还是统一于分裂？这才是问题的实质！对么？老王。”说罢，他轻轻拍了拍王伍德的肩头。
王伍德傻了眼啦，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是，是，这……”结巴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里宾在一旁愤愤地插话：“中国再打下去，老百姓怎么活呀！”他接着转身指着王伍德：“这国家就是被你们那些当官的糟蹋坏了！”
王伍德急忙闪在秦文良背后：“老秦，他这算是什么话！你们要作证。”
王伍德说着转身就往外走，里宾要揪住他，被秦文良拦住了。他用手搭在里宾宽阔的肩头上，“里宾，我真羡慕你！不管怎么说，你还有家信，知道家里人还活着，知道家乡的消息，尽管那是使人痛苦的消息。杜甫的千古名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可我快八年了，到今天，依然连一片纸也没有收到啊！”他潸然泪下，两行清泪流过他瘦削的面颊。
宿舍里的空气像铅一样沉重，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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