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了!
中国人受奴役和屈辱的日子终于熬出头了!
胜利的喜悦、狂欢、自豪之情在昆明市街头显得分外的耀眼。全市的灯火从未这么辉煌灿烂,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直响通宵。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喜极而泣的哭声,兴高采烈的欢笑声,庆祝抗战胜利而大廉价拍卖商品的吼叫声,不绝于耳。正义路、南屏街、金碧路、绥靖路、武成路等几条街道上挤满了人,挤满了车。这一切都仿佛是猛地从地壳里涌出的滔滔泉水,人们忘了黑夜和白昼的区别,也不管你是张、王、李、赵哪个姓,都是中国人,都在庆祝熬了八年的抗战,总算熬出头了,这胜利能不欢庆吗?
在西南联大、云南大学、中法大学等学校里,好多学生自动地在校内广场上、操场里举行火炬游行,高呼庆祝胜利的口号,有的学生用脸盆、口缸、碗筷当乐器,敲出有节奏的叮声,这更增加了欢乐的气氛。文林街上,学生常去的茶馆、小酒店里挤满了联大的学生。家乡沦陷流亡昆明的学生这会儿一面流着泪,一面笑谈返家或和家人联系的打算,有的喝酒,互相对饮,高声朗诵李白《将进酒》的诗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以抒发自己的豪情。
在教授宿舍,闻一多和吴晗也在为抗战胜利正热烈地在议论,吴晗从历史的教训讲起:“南宋王朝,不抗金兵,躲到杭州,最后归于灭亡。谢天谢地,中国终于避免了这个结局。”
闻一多微笑着:“此一时,彼一时,形势不同,结局当然也不一样了。”他不由自主地捋了一把蓄了八年的胡子。
吴晗望着他的长髯,对闻一多说:“是啊,是啊,你说得不错,你这蓄了八年的胡子也该有个结局了吧,嗯?”
闻一多怔了片刻,大笑起来:“对,对,为坚持抗战,我蓄髯以明志,今天抗战胜利了,自然要割髯以庆胜利。”
两个人一起迈步到楼上,遥望屋外,昆明市上空被灯光和火光照得通亮,人声鼎沸,他俩都霎时陷入沉思:狂欢之后的时局,又将如何发展呢?此时此刻,他们多么希望秦文良给他们捎来有关方面的消息呀!
史毅这时在庆祝胜利的狂欢之后,才想起胡玉珊要他约秦文良去姨爹家的事,急回寝室去找。一跨进门,酒味扑鼻而来,借昏暗灯光一看,屋里只有喝得醺醺大醉的王伍德在打鼾,床边还有半瓶酒,不见秦文良,也不见里宾。他又到人群中找,哪里找得到啊,在这人的海洋里,仿佛去寻找一粒沙石。他只好急迈步往巡津街姨爹家走。街上人山人海。汽车困在人群中间,像蜗牛般往前爬行,他费了好大力气,从背街背巷走,大半天才到姨爹家。一进小小的当客厅的堂屋,见胡玉珊正陪着一个身材苗条、体格健壮、圆脸大眼、月白旗袍上罩了件半新的灰青色毛衣的女郎。这女子美丽大方、朴素典雅,史毅看起来眼熟,仿佛在哪儿见过。当胡玉珊听史毅说没有找到秦文良,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但她很快又转而给史毅介绍:“这是潘琰大姐,也是师范学院的。”
史毅忙向她微微鞠躬:“潘大姐。”
潘琰紧紧握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说:“听胡玉珊同学说。你也在联大读书。”
史毅有点拘谨:“是的,我住在校部,和潘大姐见面的机会少。”
“你和谁住在一块儿?”潘琰问。
他刚说出秦文良的名字,潘琰又笑了:“秦文良可是联大有名的好学生。”
“潘大姐认识他?”史毅问。
潘琰摇摇头:“我们很忙,没有机会。听课、读书、做作业,还办了民众读书班。”
他俩正说着,胡玉珊催他俩了:“菜摆好了,一面吃,一面谈吧。”
哟!八仙桌上点了四支红蜡烛,在电灯光下闪动的烛光,使这晚宴显出喜庆胜利的情调。胡玉珊的父亲穿了身西装,领带系的很规整,下巴刮得精光。几个人入席坐好,他手执酒杯,斟满了酒后,举起酒杯站起身说:“都是家里人,为庆祝抗日胜利,来,喝掉这杯酒。”
他满面红光,喜悦中夹着兴奋。席中只有潘琰是客人,他殷勤地给她夹菜,胡玉珊的母亲顾不上吃饭,忙出忙进,嘴里不断招呼着。
胡玉珊的父亲得知潘琰是徐州人,两眼放光,兴高采烈地说:“那是大地方啊!是两条铁路的枢纽。我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胡玉珊也是在那儿生的,我们是有缘分啊!”
“胡大叔,我们是半个同乡啦!打算回去吗?”潘琰手臂搭着胡玉珊的肩头问。
“回去,一定要回家乡去。”他说罢,手握酒杯,怔怔地望着堂屋外的一角蓝天,嘴里朗朗地念:“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这时他声音哽咽,两行清泪流过面颊:“总……总算盼……盼到了这一天,来,喝!”他仰头一口喝干了酒,就伏在桌上呜呜……哭出了声。
史毅也霎时想起了家,想起了被日本炸弹炸死的亲人,也在一旁流起泪来。
“爸爸!”胡玉珊正要开口责怪父亲,潘琰忙向她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www.xing528.com)
胡玉珊的母亲颤巍巍地端着汤出来,潘琰忙起身接过,轻轻地放在餐桌上。
主妇走到胡工程师身边,用手抚摸着他的肩头,掏出手帕温柔地给他揩干泪水,对他说:“他爹,和孩子们好好喝杯酒.大家高兴高兴,啊!”
胡工程师含着泪眼望着老伴,不住地点头。
她又夹菜在他碗里:“我知道你心里苦,熬到今天真不容易。”
胡工程师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他向潘琰歉意地说:“潘小姐,真对不起!”
潘琰举杯,站起身对他说:“大叔,我敬你一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祝你们早日返回家乡!”她把杜甫这两句诗念得清脆响亮,充满高亢昂扬的激情,气氛顿时变得愉快欢畅。几个人在红烛和电灯光下,恢复了原来和悦的气氛。
胜利带来的喜悦和狂欢的时日过去了,昆明街头又恢复了原来的景象。在抗日战争前线作出了牺牲、历尽了千辛万苦、流血流汗的士兵现在却踯躅街头。在初冬的昆明,他们光着双脚,走过冰凉的青石板路,脚上满是伤疤,脚趾甲还流着血。这些被遣散返家的士兵,不时从西南联大门前走过,蜡黄的皮肤包着一身骷髅,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直瞪着前方,想着走到他已经久别的家。和他们迎面走过的人都在怀疑,他们能走到家吗?路旁土洞下蜷缩着这样一个渴望回家的士兵,他身旁残枝败叶燃烧的火堆已经快要熄灭了,破烂的纸伞和一顶同样破烂不堪的草帽,放在他身旁,双眼里的光芒已经渐渐黯淡下去,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回到家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儿女了。街头,一群乞丐在哀号乞讨,一只肥大的老鼠横街窜过,吓得一个过路的女孩子尖声叫唤。黑色的雪佛兰轿车里一个大腹便便的阔佬,身旁坐着浓妆艳抹娇滴滴的女人,嘴唇上的口红如血,谁也无法分清是他的女儿还是他的宠姬!胜利的喜悦,现在却被残酷的现实所代替,靠美国驻军繁荣起来的市场,随着美军的调动而衰落下去;靠和军官勾结,克扣士兵军粮做粮食生意而发了大财的老板,现在又掌握着粮食市场。粮食,对普通中国人来说,无疑是维持生命的血,现在上午一个价,下午又涨一个价,中央票越用越不值钱。老百姓纷传,粮食还要涨价,因为要运到前线,供应打内战的士兵。有人惶惑地问:“日本鬼子不是投降了吗?还打什么仗!”“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是老蒋的一块心病,他还要剿共!”在山西、在苏皖……好多地方都在打,现在把投降的日本皇军、汉奸部队都编进国军了。受日本侵略者八年压迫和奴役的沦陷区人民,从心底欢呼迎接国民党派出去的接收大员,但他们一到,不是惩办汉奸,却和汉奸称兄道弟;不是帮助老百姓疏困解难,而是忙于占房子、捞金子、抢豪华车子……搞“五子登科”、中饱私囊。“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成了最流行的民间顺口溜。在昆明出版的《中央日报》、《扫荡报》、《民国日报》、《云南日报》上,头条消息登的是中央军围攻八路军129师根据地的消息;国军70余个师对广东、湖北、河南、苏北、皖北、山东等抗日根据地“围剿”,以“恢复交通”的报导。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的心思,一股劲地是要消灭共产党。八年抗战刚结束,反共的内战枪声就响了。
年轻时的闻一多,作为诗人,就充满爱国激情,他在名为《祈祷》的诗里写道:“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轻轻地告诉我,不要喧哗”。对祖国的未来,他充满坚定的信念,在《一句话》一诗里,他满怀豪情地吟唱:“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可今天,在抗日战争胜利的狂欢还没有消逝,反共的内战烽火又在祖国大地上燃烧,经济衰败,民不聊生,这和多年前他在《发现》那首诗中的哭喊:“我来了,我喊一声,进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的心情,和那时的失望和痛苦多么相像!在这种悲愤交加的心情的熬煎下,加上昆明忽阴忽晴的气候交替,闻一多病倒了。
在西南联大任教,又向闻一多学习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英国作家罗伯特·白英(Robevt Poyne)知道后,特意到西仓坡闻一多住处来看他。路上,罗伯特·白英不由又回忆起闻一多和他谈过国民政府的腐败和青年学生面对腐败应负的责任;回想起闻一多所谈到战争中被战火焚毁和惨死的农民,他却无力相助,差点儿为这发狂的心情。罗伯特·白英甚至诧异自己对中国的观察竟和闻一多那么相像,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位大师的影响吧!
当他跨进闻一多的卧室,见闻一多闭着双眼睡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床厚厚的缎面棉被,缎面上有丝线绣的花。闻一多微微睁开双眼,见罗伯特·白英站在床边,就支撑起半个身子坐在床上,伸出瘦削苍白的手,紧紧握着白英的手,并招呼他坐在床边,亲切地看着他问:“你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吗?”
这位身体壮实,金发碧眼的白英,对中国很有感情,对闻一多怀着深深敬意,他没有立刻回答,想了片刻后,才缓慢地说:“我是来看你的,你的病好了很多,我很高兴。你们抗日战争的胜利,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吗?”
闻一多看了白英一眼,心里明白这会儿白英不愿谈使他不愉快的事,他把床边紫红色的药剂瓶打开,喝了几口,慢慢放下药瓶,说:“是啊,中国的抗日战争是胜利了,可使人痛心的是这一仗并不是我们打赢的。”
“哦,你这样想的吗?”白英感到意外。
闻一多继续说:“说得更确切些,是以美国的全部财富为后盾,加上那么几个英国、法国、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的国家,也是英国和美国的科学家们帮助我们打胜的。”闻一多微微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历代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国王都认为,财富蕴藏在东西印度和中国的黄金国里。他们说那里财源旺盛,黄金遍地,富足的程度是常人所想像不到的。而现在……”闻一多好似满腹愁肠似的。过了片刻,他又开口了:“而现在东西印度资源枯竭,中国也贫困不堪。仗不是我们打胜的,是美国人依靠曼哈顿计划研究和制造出原子弹取胜的,虽说中国人也会猛地朝日本人的胫骨踢一脚,高傲地挺起胸膛。这就是我刚才想到的。不过一切征服不都是徒有其名的吗?因此,这也许没有多少害处,物质上的破坏是消灭不了任何东西的。不错,日本人被我们打得跪地投降了。可是从来没有哪个国家曾经像中国那样被人打得一败涂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病中的闻一多显得有点累,微闭上双眼憩息了片刻,又沉思着说着:“打一开始战略上就有错误——迁逃到四川是一种冒险行为。”这时他双眼炯炯地看着白英:“我们从失败中认识到了自己的弱点——但愿上帝保佑我们从这些失败中获得教益。”
白英担心闻一多太兴奋,就改变了话题:“我看见那些军人,挎着冲锋枪,腰里挂着使我憎恨的小小的绿色手榴弹,就让我想到死神的来临。他们在我的窗外操练,走正步啦,跑步啦,向山顶冲锋啦!为什么不让士兵回家去种地呢?为了打内战?”他望着闻一多问。
闻一多叹了口气:“中国不是在打内战了吗?”
“是啊!”白英两手一摊,表示不能理解。
“你估计会打多久呢?”闻一多倾着身子问。
这位英国作家没有犹豫地回答:“几个月罢了,不到美国人出面镇压是不会收场的。太可怕了—中日战争刚刚结束,又打起了内战,真丢人。真的,这场内战是意想不到的,实在太丢人了!”
闻一多点点头:“这确实丢人,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着。但内战的发生是事实,因为蒋打内战的决心,是早就下定的。要不,为什么胡宗南的几十万精锐部队,一直包围着西北、华北、华东的抗日中心——延安?就在日本军队打到贵州,快逼近四川的时候,他也不让胡宗南离开,这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今天好用来打内战吗?这些人,你说得很对,他们毫无廉耻。”闻一多仰头靠在墙上,想了片刻,又转过头对白英说:“现在政府需要的是明白的人来当家,我们需要有人敢于朝着军人掴耳光,告诉他们,他们干着不体面的勾当。”
两人正谈着,家里人给闻一多的饭菜端进来了,他给白英倒了一杯酒,白英望着那绛红色的酒小心地抿了一口。门口的竹帘已经卷起,闻一多凝神往外望,暮色中的小花坛里,挺拔的翠竹,怒放的牵牛花,天边闪耀的几颗星星显得分外明亮。闻一多忘了吃饭,继续和白英交谈,两人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蒋介石政府的腐败和在华北、中原、东北已经开始的内战。
【注释】
[1]《闻一多全集》,l版,第3卷,上海,开明书店,1948。
[2]《闻一多全集》,l版,第3卷,上海,开明书店,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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