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南联大校门出来,穿过公路,走不到一百米,就是文化巷。进巷口往西拐,过文林街再往南,就是钱局街。钱局街实际上也是一条巷,只是这条路上有个造币厂,才取了这个名字。钱局街的路两侧分布有几个横巷,如西仓坡、染布巷、造币巷等。从文化巷出来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从文化巷中段往东拐,出天君殿巷,再稍稍往西走几十步路,就是府甬道街,这条街是蔬菜、粮食的买卖集散地。街上有个被西南联大的一些同学称之为“米线大王”的米线馆。
今天,里宾硬把我拉到这里来吃一顿云南的特产—米线。里宾把米线叫“大米做的面条”。在昆明米线的吃法很多,据里宾说,前几年有过桥米线卖,味道鲜美无比。我傻乎乎地问:“要过桥去吃米线吗?”
里宾大笑一阵后,才告诉我:过桥米线只是一种名称,以蒙自县的最有名。现在昆明用鸭肉鸡肉熬出的滚烫肉汤,投入切得很薄的里脊肉片、鱼片、鸡肉片、火腿片,再加入米线和葱花、芫荽、菠菜、豌豆尖等作料,那鲜美的味道,里宾半闭眼睛,神往地说:“没说的啦!”
在去府甬道街的路上,里宾碰见了在联大工学院读书的熟人——陈世勋。此人中等个,一头密黑蓬松的短发,穿件浅肉色西装,一双美国军用短筒靴,使他显得比本来的身材高了一些。里宾拉他一起去吃米线。他问里宾:“你请客?”
“当然,我刚领了在中学兼课的工资。”里宾回答。
“那好,走吧!”他望望我,问里宾:“他是……”
“史毅,刚逃难来的,在联大先修班就读。”里宾向他介绍了我。
陈世勋神色变得亲切了,紧握着我的手说:“好好学习,有什么难处,给我俩谁说都行。”
我们三人进了米线铺,已有好几个联大的同学在那儿占了座位,我们刚坐下,就听见邻桌在议论:“……吴宓先生一定会来的。……”
他们提到吴宓先生,引起了我的注意。
“……吴先生主编《学衡》,公开反对用白话文,被鲁迅翁那篇《估(学衡)》挖苦伤了,吴教授按理说是从欧美学成归国的……”
另一个岔断了他的话:“鲁迅翁文章的利害处,是专举《学衡》上发表的文言文中有好多病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是到家了。”
“是啊,鲁迅翁这一估,《学衡》在国人眼中就大大掉价了。”另一个穿中山装的同学说。
“其实鲁迅指的是梅光迪、胡先骕的文章,不是吴先生的。”又一个同学这样解释。
我忍不住偏过头去问:“吴先生在国外多年,回国后还怎么会来这一套?”
陈世勋望着我一笑:“吴先生在性格上有两个矛盾。一是他常在林语堂编的刊物上,用白话文发表西方新文化的有关论文,却又在他主编的《学衡》上发表文言文的文章。另一个矛盾是在家庭生活上,他热心提倡三纲五常的旧道德,却又在个人婚姻上,实行没有爱情就分手的欧洲人的夫妻观。比如他给自己的结发妻子,月月都送去生活费,却从不进门,交了钱就走。他热恋着一个结识了多年的女友,却一直保持着柏拉图式的恋爱……”
“不管怎么说,吴先生还是国内一位非常难得的教授嘛!”秦文良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门,他打断了陈世勋的话头,坐到我们这一桌来了。
陈世勋向他打了个招呼:“你来说吧,你是中文系的,比我熟。”
秦文良接过话头说开了:“吴先生掌管清华国学研究院时,聘请了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赵之任这些大师任教。他又是把《红楼梦》和西方著名的传世文学作比较的开拓者。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说到这里他好像在故意卖关子,不说了。
性急的里宾在催促:“哎呀,你别卖关子了,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快说呀!”陈世勋也在催促秦文良。
秦文良压低了声音:“你们知道吧,清华大学留美学生的补助,美国用的是中国的庚子赔款。这使很多国人感激万千,都说美国政府大方慷慨!”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问。
秦文良摇摇头:“咳,是吴先生发现了美国政府是被迫才这么做了!”
“哦!是这样吗?”我们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说。
“快,快往下说。”陈世勋急不可待。秦文良继续讲道:“吴先生本人也是最后一批用庚子赔款到美国留学的学生之一。有一天他在图书馆找资料时发现:中国驻美公使梁诚发现,在美国索取的庚子赔款中,对要求中国赔偿的财物,采取以少报多,以虚报实的手法,向中国多索取了二千万两白银。为此,梁诚向美国政府多次提出交涉,责备他们虚构捏造,不合事实;索取过多,不合道德。迫使美国政府采纳了他的建议,把向中国多勒索的银两,用来为中国培养一批留学生。”
“啊啊!”我们都惊叹了。
“吴先生很感叹地用文字记下这件事,他写道:“六七十年来,即由清华出身的留美学生中,有几人得知美国此举实出于被动?谁知梁诚公之智术与伟功哉!……”
听罢秦文良这番话,我心里涌起一阵阵说不出的酸楚。中国啊中国,这么一个泱泱大国,就这样被人压迫、侵略、玩弄、欺骗……而只有吴先生这样有爱国良知的大学者,才勇于将美国的骗术公之于众。我心里不由涌起对他的深深尊敬。
陈世勋望着秦文良问:“听说,陈寅恪也是他向国内推荐的。”
“是的,他们俩都在哈佛大学留学。吴先生认识他后,给国内写信介绍说:陈寅恪先生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秦文良回答毕,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后,又补充了一句:“在西南联大,他最佩服的就是陈寅恪、汤用彤两位先生了。”(www.xing528.com)
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陈寅恪先生身上,有的说他掌握了十六种语言文字,包括梵文,古代的匈奴文,真是学贯中西了。有的讲到听陈先生讲课是一种很难得的享受,他在讲解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诗时,说这种舞蹈来自中亚,剑器是舞蹈的道具,不是中国的武器宝剑。这真是闻所未闻,使人开窍。有同学还谈及了对陈寅恪先生的种种传说,不管它是真是假,无一不引发我对陈先生深深的敬佩。
从同学们的这些议论中,也使我增加了对西南联大的不少知识。使我对西南联大在老师和同学中藏龙卧虎的情况有进一步的了解。我因为日本侵略者占领我的家乡而逃到昆明是不幸的,但是我进了西南联大这样一个聚全国精英的大学却又是幸运的。
米线铺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一听口音,联大的同学居多。偶尔也有附近的市民端着烧黑了的铝锅或土碗,来店里买上一两碗米线,又匆匆离去了。
深秋的傍晚,天色很早就暗下来了。傍晚时分的昆明又显得分外地美,夕阳刚落,西山的峰顶喷射出万道霞光,使原来瓦蓝色的天际,这会儿映射出赤金似的光辉。原本如白莲花一般的朵朵白云,这会儿都变成红玉似的彩云,把苍翠的睡美人山峰染得青蓝中透红。这夕阳的光,这绚丽的晚霞,倒映在空阔无边的、平静的滇池湖水里,滇池的水面又仿佛铺上一幅人间秀丽的透明织锦。也许是这时光,这氛围更适合于聊天吧,隔我们两桌远的靠墙角的餐桌上,也传来了又一伙西南联大同学的议论:
“……他们被人崇拜,受人议论,校风的的确确就在这个人身上。其余的包括你和我,不过都是纳税人而已……”
“是英雄造时势吗?”
这好像是陈世勋的声音,我忙仔细看,是他!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坐到了那张桌子边去了。
刚才那个高谈阔论穿长衫的联大同学,扬起脸回答他:“是的。好校风不可能建立在无知无觉的同学身上。校风好像是有生命的灵物,用不着宣扬的。……”
陈世勋刚要开口,这个穿长衫的同学向陈世勋比了个手势,示意陈世勋不要打断他的话。“我们从心理上就给功课好的同学一个崇高的地位,读书空气浓厚的校风也就逐渐形成了。反过来,如果我们同学心理上只认为运动健将才是我们的骄傲,校风又变成另外一回事了。”
“照你这样说,校风的好坏,就维系在几个人身上么?”一个小个子同学问。
“这是英雄崇拜。校风的确就维系在几个人身上。”穿长衫的同学坦然回答。
陈世勋笑笑说:“可惜你这种高论现在说晚了一点。要不,你也一定是个天才。”
“哦!陈,你这话从何说起呀!”穿长衫的同学不解其意。
陈世勋用手指着他那梳理得漂亮油光的头说:“咳,你还不知道呀?你刚才的观点,陈铨教授在他们办的《战国策》杂志上就发表过了。”
“咦,怎么我还不知道呀!哎,老陈,陈铨先生具体是怎么说的?”他挺有兴趣地问。
“你去图书馆借《战国策》杂志,翻翻不就知道了嘛!”陈世勋推辞着。
“喂,你说说,说个题目也行,我好去找嘛!”他缠着陈世勋不放松。
陈世勋踌躇片刻:“好,我可以告诉你,不过这米线的钱……”
“好,我出!老板……”穿长衫的同学兴奋起来了。
陈世勋忙拦住他:“开个玩笑你也当真了?我在那边吃过了。”他指指我们这边,接着又说:“我的本家陈教授这篇大文在《战国策》第九期上发表,题目叫《尼采政治思想》,他引证了尼采的话:文化的产生,只有靠少数的天才,群众不过是天才活动的工具。老兄刚才的高论,不是和这有类似之处么?”
穿长衫的同学完全不在意陈世勋那嘲弄的口吻,却兴奋地说:“我一定要找到陈先生这篇文章来拜读。”
陈世勋拍拍他瘦削的肩头:“我建议你千万也得看看《学习与生活》杂志的第二卷,上边有篇文章叫《从尼采主义谈到英雄崇拜与优生学》……”
“这题目好大啊!”穿长衫的同学有点肃然起敬了。他接着又说:“你这学工程的读书真多!”
陈世勋又叮嘱他:
“咳,作者是批驳陈教授的观点的。我告诉你,陈先生到现在还没有驳斥这篇论战文章。是无话可说呢,或是怕反而被人揪住尾巴?这我就不清楚了。因此,我俩得订个君子协定……”
他俩说的正起劲,我们这桌的过桥米线上桌了,里宾去叫了陈世勋过来,却不见了秦文良。陈世勋急问:“咦,他到哪儿去了。”
里宾回答:“他到西仓坡看闻先生去了,别管他。”
油汪汪的一大碗肉汤,不冒一点热气,摆到了我面前来,我正要喝一口尝尝味道。里宾忙拦住我说:“你不能冒失,这是用鸭肉鸭骨头和鸡肉、猪肉熬出的汤,上面的油保温性强,能把生肉片烫熟,担心把你的舌头也烫熟了!”
他这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过桥米线又鲜又烫,吃得我们都冒出一身热汗。当我们动身回新宿舍区的时候,无边无际的墨蓝夜空里已闪现出满天星群,仿佛无数粒钻石在晴空闪烁,我们轻声哼着自己爱唱的歌,穿过昏黄路灯照耀的文化巷,慢步往新校舍走去。夜风拂来,仿佛母亲用她温暖的手抚摸着我们的脸,不知怎的,我眼眶里热辣辣地渗出了泪水。我怕被里宾他们发现,忙抹了一把脸,和他们轻声哼着歌儿,迈进西南联大校本部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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