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考进了西南联大先修班,决心从头学起。
我对西南联大是怀着宗教徒一样的虔诚敬意去报考的。在这之前我去参观过昆明的几所大学。当我看到西南联大那些中外知名的教授,住在农民那十分简陋的茅草屋里,吃着十分简单的饭菜,有的就是糙米饭加南瓜汤,他们有的只能在灯火如豆的油灯下,孜孜不倦地研究学问,把最新的科研成果,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为培养这一代青年学子,他们含辛茹苦,毫无怨尤。这情景使我不禁流下热泪,一种深深的诚挚敬意不禁涌上心头。我明白了,我只能在这个大学里学习,不能再到其他学校去。我完全赞同秦文良的话:“连外国人都说,西南联大好多教授都是中国的国宝。”
学校里,学生办壁报的空气很浓,有《群社》、《冬青社》、《春秋》、《活力》等等。既发表同学们自己的诗文,也有议论和褒贬时事的。课外活动也很活跃,在校内有歌咏队,在校外,同学们为穷苦孩子办民众夜校,一种浓浓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自由空气,使我对它一见倾心。胡玉珊表妹也在联大学习,我和她商量:我想搬进学校新校舍住,她表示赞成。我找秦文良,说了住校的想法,秦文良听了微微一笑:“这顶好,有什么不可以!正好我们那间寝室有一个空床位,四缺一,你来正合适。”
我搬到了宿舍里,真的乐了。这是一间大寝室,房屋是用厚厚的茅草做屋顶,土坯垒做墙的平房。屋里用布幔隔为若干间,四人一间,安置有两张高低床。里宾住下铺,我住上铺,对面的上铺就是秦文良住,下铺住的是一个叫王伍德的同学,王伍德身高体壮,浓浓的黑眉、厚厚的嘴唇。我正要把行李往床上放,他坐在床沿,双手抱在胸前,瞅了我一眼,用盘询的口吻问我:“哪儿来的?”
我刚要回答,里宾帮我把行李往床上一扔,快嘴快舌地反讥说:“嗬,你是警察局派来还是怎么的?一个新同学来了,不帮个忙,还要来盘查!”
“怎么啦,问问都不行么?他是你哪门子亲戚呐?”王伍德用嘲笑的口吻反问。
里宾扫了他一眼:“他是被日本鬼子用炸弹、大炮、机关枪从老家赶出来的同学!你们这些人也不扪心自问,国家腐败到这等地步,使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沦落他乡,也不感到羞愧,还有脸盘问人家!我告诉你,这里是西南联大,不是三青团团部!”
“你……”王伍德的脸一下气成了茄子色,指着里宾,气急败坏地说:“好,好,你……”
里宾一拍胸膛:“我怎么啦!在印缅战区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枪打过来的,身上还有日本鬼子的弹片!”他边说边撂起裤脚,露出了小腿上那块紫红的疤痕。
王伍德冷冷一笑:“弹片又怎么样?你在远征军的活动,我们都清楚!”
里宾的火气更大了:“我在远征军干了什么啦?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说呀!老子又不卖国当汉奸,又不当逃兵开小差,不像你们缩在大后方,还专找别人岔子!”
王伍德眼睛都气红了,他气汹汹地吼道:“好,好……你里宾利害!我问你,你带着R老师到美国驻昆领事馆干什么去啦?”王伍德那恶狠狠的神情,使我不由打了个冷噤,但我都听不懂他们像谜语般的对吵。
这时,里宾的脸色刷一下白了,立刻冲过去一把揪住王伍德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想咬我!”随即对着王伍德脸上就是一拳,顷刻间只见王伍德身子摇摇晃晃,嘴里喃喃:“你,你,你打人……”
里宾仍怒不可遏:“打死你老子抵命,打死你也少一个害人精!”说着,他又扑过去,用手肘死死扼住王伍德脖子,勒得王伍德在拼命挣扎,想叫喊也叫不出声来。我急上前想拉开里宾,他一用力,把我也推了个趄趔。里宾愤愤地问王伍德:“你还干不……”
王伍德眼里闪烁着恐惧求饶的神情:“不了,不……不敢……干了!”
他俩因我而闹到这等地步,我害怕里宾这火爆性子闹出人命来,正惶急不安。“嘭”一声,门被推开了,秦文良手里提了一壶开水,一见这情景,他立刻上前用力把里宾拉开:“咳,里宾,你怎么……”趁里宾站在一旁喘气。秦文良又把大口喘着粗气的王伍德扶起,对他说:“你老毛病又犯啦!是不?”
王伍德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按摩被扼痛的脖颈,胆怯地望着里宾:“你,你问问他!”
里宾抢过话头说:“这小子,我和R教授去美国驻昆领事馆,他都要管,可恨不可恨!?没有美国的军火和美元的支持,你们那个政府还有本事在陪都重庆好好待着?”
秦文良大体弄清了情况,这才把手轻轻搭着我的肩头,和颜悦色地对里宾说:“里宾,咱俩和史毅同学有缘,帮他找到了亲戚,现在又住同一个寝室,不能让人家才搬来就下不了台。”说到这儿,他又回过头招呼王伍德:“伍德,史毅和我俩算是早相识了。今天初来,和我们住一间寝室,和你也算有了缘分,是吧?”
王伍德连连点头,不断地揉摸着火辣辣痛的脸颊。
秦文良拿了四个口缸,往缸里倒了他刚打来的开水,对我们三人说:“来,为欢迎我们寝室里增添了一个新居民—史毅同学,咱们以水代酒,干杯!”
他吹吹口缸里冒出的热气,装做喝酒的样儿,一饮而尽。里宾、王伍德,我们三人都学着秦文良,喝了口缸里的水,还在秦文良的带动下一齐热烈地鼓掌。他们欢迎我这个“新居民”,我却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的鼓掌,也为了庆幸刚才险些儿闹出人命的那场斗殴得以平息下来,我暗自佩服秦文良,他丝毫不露痕迹地就把已经冒出火苗的冲突轻轻化解了。(www.xing528.com)
秦文良爬上床,替我打开行李,同时又使唤里宾说:“来,把他的书、作业本都放到第三格书架上。”
严格讲那不是什么书架,只不过是用竹片和肥皂箱搭起的一台台架子而已,但架上什物安搁得井然有序,第一台是秦文良的书,多得已经放不下,一些书籍只好平放着加撂在立着的书上;第二台由里宾使用,第三、四台才是我和王伍德的。王伍德使用的架子上,却没有一本书,不由得使我奇怪。
秦文良把我的换洗衣服递给王伍德:“伍德同学,把它们放进他的专柜里。”我看了自己的“专柜”,其实那也只不过是用废弃的包装箱木板钉得像个柜子模样的木箱罢了。我不由得笑着向他们说:“谢谢三位同学,使我一进来就感受到了特有的友爱和温暖。”
今天,秦文良给我的印象很深。他好似我们这寝室的灵魂,是我们中间的长者。不用说王伍德,就是性情暴躁的里宾也只服他。他这么轻易又顺当地为我收拾安排好一切事宜,这才转身对里宾和王伍德说:
“咱们给史毅同学介绍一下联大的状况,不是比干仗欢迎他更有意思吗?”
他这句话,使里宾和王伍德都不由得难为情起来,里宾是个急性子,他轻轻咬咬嘴唇说:“好,我先说,我读的是文科,选修社会系。”说到这儿,他扳着指头对我数落说:“你可别小看社会系,来讲课的都是卓有成就的名教授。系主任陈达教人口学,他编的劳工问题教材是大学丛书选定的课本,吴泽霖,潘光旦,陈序经,吴景超……”
王伍德也插话说:“是的,去这个系听课的同学很多,有好多学生都选修社会学。”
里宾不高兴地瞪了王伍德一眼:“好,你能,你说吧!”
王伍德望望秦文良,不知该怎么办好。秦文良对他点点头:“那你就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鄙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王,名伍德,在法律系,有好多三民主义青年团团员,鄙人没有加入,是无党派人士。这个系也有不少名教授讲课,怪有趣味的……
“莫名其妙。没有趣味就不学啦!”里宾顶了他一句,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也不好说什么,恐怕又引起他俩之间的争吵。
秦文良岔开了他俩的话,对我说:“我是学中国古代文学的,听闻一多教授讲唐诗,那真是一种很高的精神享受,我有时也去听吴晗教授的历史课。西南联大在全国,不,在国际上也有很大的影响,主要就是因为拥有这么一批有真才实学、以教学育才为己任而乐此不疲的老师。另外,西南联大有民主传统,学术空气很活跃。”
我插话说:“我去看了好多壁报,也有这个印象。”
里宾指指秦文良:“他学中文系,也读语言学系,是拔尖学生……”
秦文良向里宾挥挥手,不让他打岔,继续说道:“咱们联大是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合在一起,由三位校长组成常委会,由清华的梅贻琦先生主持日常工作。还有教授会,这是很有权威的机构,会上通过的决议,学校当局和学生都要照办。史毅,其他还很多,时间还有,咱们往后慢慢介绍,好么?”
这小小的宿舍终于平静下来了,我不禁环顾一下四周,王伍德床头贴着美国女电影明星的大照片分外显眼;里宾的床头,贴着用毛笔写的一张楷书字幅:“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秦文良的床头和一侧的板壁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厚厚的英文课本和学校发的教材,这就像他本人一样朴实无华,我也无法了解他的抱负和兴趣。我暂时没有什么东西装饰床头,也没有这心情。在我前面还有很多陌生的事物需要我去学习。需要我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去看这一切,思索这一切,去理解消化在西南联大遇到的一切。
已经熄灯大半夜,正是夜静更深,该进入梦乡的时候了,可我也许由于极度兴奋,或许由于紧张,还有王伍德的如雷的鼾声让我无法入睡。秦文良和里宾有时发出轻微的鼻息声,仿佛小鸟在扇动翅膀,不时又发出轻轻地咂嘴声,好似在品尝什么美味。我翻了好几次身,脑子依然那么清醒,我平卧在床上,集中注意力,默默地从一数到八百多,正当脑海里已开始无法连续数清数字之时,一阵若断若续的哀嚎声,突然传入我的耳鼓。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悲伤和绝望,显得特别凄凉和阴森,仿佛是地狱深处冤鬼的呻吟。这声音把我的睡意完全打消了。这声音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声声呵斥和鞭笞的响声。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由打了个冷噤,情不自禁地倾下身子,伸手摇醒了下床的秦文良,急促地对他说:“你听,这是怎么啦?”
他急坐起身,听了片刻,就拉开灯,一面穿衣服,一面说:“他们又在活埋伤病员,走,咱们去拦住他们!太不人道了!”
这时里宾、王伍德先后都醒了。就在这时,那声音又消逝了,偌大的校园又恢复了沉静。秦文良颓然地坐在床沿:“完了,又是一个!”他双手撑住头,好似沉浸在深深的思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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