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互渗下的人性发掘优化方案

从《光荣的愤怒》（2007）、《李米的猜想》（2008）再到《狗十三》（2018），曹保平的电影一直努力在艺术电影与商业电影之间寻求着某种平衡。他的电影一方面注重戏剧冲突的建构与视听效果的营造，另一方面又注重电影形式的探索与社会现实的发掘，具有非常鲜明而浓烈的个人风格。学院派导演的身份特质，令其电影作品没有沦为空洞喧哗的快餐式电影，而是灌注了一种深沉的人文关怀。《烈日灼心》同样也是一部带有鲜明曹保平印记的作品。影片最显著的特点，在于以类型杂糅叙事下的人性思辨，大大开掘了以往主旋律电影探索人性与观照现实的深度。

首先，电影《烈日灼心》在类型叙事上的一大特征在于类型化与反类型化的交织。类型电影作为大制片厂制度下所产生的一种稳固的电影样式生产系统，其自身并非一成不变。如同托马斯·沙茨（Thomas Schatz）所指出的那样：“一种电影类型同时是一个静态又是一个动态的系统。一方面，这是一个关联到叙事和电影成分的熟悉的程式……另一方面，文化态度的变化、新的有影响力的类型电影、工业的经济情况等，持续地改进着任何一种电影类型。”^[17]影片《烈日灼心》在整体类型框架上无疑属于警匪片创作模式，然而在叙事过程中同时加入了大量的悬疑类型元素在其中，使得影片呈现出警匪片与悬疑片杂糅的面貌。不过与须一瓜的原著小说《太阳黑子》所不同的是，影片所营造的悬念并非“谁是凶手”，而是“凶手会不会逃脱警察的追捕”。辛小丰（邓超饰）与杨自道（郭涛饰）两个罪犯的身份在影片伊始便被揭示出来，二人与警察伊谷春（段奕宏饰）之间的博弈构成了一种极具悬念与张力的人物关系。对于观众而言，他们摆脱了以往悬疑片追索“谁是凶手”的限制视角，取而代之以一种全知视角。警察与罪犯之间斗智斗勇的猫鼠游戏，给观众带来一种鹿死谁手的新悬念。在叙事过程中，创作者调动各种叙事手段来增强故事的戏剧性。面对心思缜密的伊谷春一次次的怀疑与试探，辛小丰兄弟通过扮演同性恋等手段在山穷水尽之际一次次化险为夷。不过，影片中伊谷春寻找到能够确认辛小丰三人为犯罪嫌疑人的最有力证据，竟然是具有偷窥癖的房东所保存的窃听录音。这一偶然性情节设置的合理性还有待商榷。而在影片末尾，创作者显然还不满足于传统警匪片那种坏人伏诛、正义彰显的叙事模式，而是再一次祭出了情节反转的手段。杀人真凶的浮出水面以及陈比觉（高虎饰）的装疯卖傻，瓦解了观众在观影全过程中所得到的信息，再一次打破了他们的期待视野，也带来了全新的叙事体验。

其次，电影《烈日灼心》的另一叙事特征在于人物形象塑造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传统主旋律电影往往依循正邪对立、非黑即白的二元叙事模式，将影片主角塑造为高大全的正面英雄形象，而将反角塑造为邪恶单一的反面形象。人物形象塑造的平面化、定型化向来是主旋律电影创作中存在的痼疾，它让角色失却了性格的复杂与多样，也失去了真实的生活气息，从而与观众产生了情感的疏离感。然而在电影《烈日灼心》中，诸多人物形象不再是贫瘠无力的，而是血肉丰满的活生生的人。影片的三位主演邓超、段奕宏、郭涛同获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便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影片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影片中，警察伊谷春性格暴躁、满口脏话，显然与以往内地警匪片中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警察形象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他在不拘小节的性格之下，又有着体恤下属、果敢决断、正义凛然的一面。而辛小丰与杨自道两个角色更是在一种极端化的情境之下，展现出了人性的光明与黑暗、希望与绝望、喜悦与恐惧。他们兄弟三人背负着亡命天涯的心理重压，日日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然而却在一个小女孩“尾巴”身上，倾注了最无私的爱。影片借助于辛小丰与杨自道这两个人物形象，展开了对于人性复杂性的深入探讨。如同曹保平本人所言，“对于影片我都是从人物入手，然后故事基本都架构在一个极致的、失常的状态下，所以每一个故事基本上都是人物被抛离出惯性轨道时间段内的状态。……我感兴趣的是这种抛离正常轨道之后人的状态，因为这更容易表现出人的复杂性，包括人性中亮的一面和暗的一面”^[18]。(www.xing528.com)

电影《烈日灼心》的人物形象塑造，显示出影片深刻的现实关怀与人文诉求。影片借助辛小丰的基层协警、杨自道的出租车司机身份，勾勒了中国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景象。为了依循现实主义的创作路向，影片没有呈现传统警匪片中所充斥的华丽的飙车场景与激烈的枪战戏份。尤其是影片末尾的高楼缉凶一场戏中，没有繁复的动作，却在主观镜头与手持摄影的合力营造下给人一种异常强烈的紧张感与窒息感。这一叙事段落中，外部形式上是两名警察缉拿犯罪嫌疑人，内部同时还是辛小丰面对伊谷春已经获取真相时的心理挣扎。两条线索的交织与碰撞，让这一段落极具叙事张力。而正是在这命悬一线的紧急关头，辛小丰战胜了自己人性中阴暗的一面，勇敢地直面自己的罪与罚，也达成了自我的救赎。影片在充满现实主义精神的影像中，再一次深刻探讨了“救赎”这一古老的叙事主题。

《烈日灼心》的现实主义风格，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当下中国内地另一位重要的警匪片作者丁晟。在执导了《硬汉》（2008）、《大兵小将》（2010）、《硬汉2》（2011）、《警察故事2013》（2013）等影片之后，丁晟于2015年推出了《解救吾先生》。与《烈日灼心》相比，这部电影也是力图在警匪片的叙事框架中注入中国现实社会的诸多元素。影片所塑造的刑警邢峰（刘烨饰）等人物形象，可以说是对以往内地警匪片中神勇无双的警察形象的一次真实化处理。尤其是影片所塑造的亡命劫匪张华（王千源饰），他身上所具有的凶狠狡诈、狂妄不羁等特质以及瞬间的人性表露，令其成为近年来令人过目难忘的反面角色。可以说，影片《烈日灼心》与《解救吾先生》一同展现出了近年来主旋律警匪电影一种“向内转”的创作路向：在类型化的策略中积极寻求个人风格的表达，以贴近中国当下社会现实的写实主义笔触揭示人性的多样与复杂、直面灵魂的善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