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王信仰的神主汪华,是崛起于隋唐之间的徽州土著豪强。其事迹见于几种主要的唐代史料,包括《新唐书》《旧唐书》和《资治通鉴》,以及宋代的两部大型地志《太平寰宇记》和《舆地纪胜》。而对于现代史家来说,汪华这类土著豪强,虽然最终都被唐帝国大一统的政治秩序消融,但他们的根源却在于南朝的地方性的酋豪势力。[12]而正是这类历史人物身上所带有的浓厚的地方性,才使得他们在兴起之地“殁后为神”,广为崇拜。
在唐宋史志当中,汪王故事的核心环节,除了“保境”之外,还有“受封”。如果说前者充分体现了汪王神的地方性,那么后者则体现了他在王朝秩序中的位置。
北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汪华受封为“灵惠公”,这是汪王神正式进入王朝祀典的开始。虽然在此之前半个世纪,歙州文人汪台符就撰写了《歙州重建汪王庙记》(962),但从该记的文字来看,州城乌聊山汪王庙的出现不会早于五代时期。该记中一些含混的文字甚至还透露出,汪王信仰在唐代有可能尚在“淫祀”之列。[17]北宋大中祥符二年三月的《追封灵惠公敕》见载于《忠烈纪实》,文字非常简略,仅称“歙州越国公汪王神,奉敕宜特追封灵惠公”[18]。只有比较同年二月歙州知州方演的《奏乞追封表》,才能了解其事件的脉络:
今伏睹封禅大赦节文,忠臣烈士皆令精洁致祭。又赦书有未尽者,许分析奏闻。其越国公汪王神,伏乞皇帝陛下圣造,特赐圣泽,别赐追赠,所贵劝天下忠义之士,慰一郡系赖之心。臣生为歙人,幼睹其异,幸因东封大礼,辄敢闻天。[19]
由此可知,这是歙州知州方演借着宋真宗泰山封禅的时机,吁请将汪王神列入祀典,而方演本人也正是歙州当地新兴的科举士大夫的最初代表。不过,从敕告的简略文词可以看出,当时的朝廷态度实际上颇为平淡。而“灵惠公”本身也只是一个颇为普通的封号。这种情形显示出,直到北宋中期,汪王神还远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与此同时,新兴的歙州科举士大夫的影响力也颇为有限。正如王安石所称:“歙之为州,在山岭涧谷崎岖之中。自去五代之乱百年,名士大夫亦往往而出,然不能多也。”[20]
大约经历了百余年的沉寂之后,直至北宋行将结束的徽宗时代,对汪王神的加封才又重新开始,而其中主要的因素则与王朝对“方腊之乱”的平定有关。《三封王告》记载:
因睦寇方腊至境,王云中以刃麾贼,事平,都帅以闻,加封“灵显”二字。敕:朕以庆赏之权,驭封爵之柄,奖于忠顺,罔间幽明。徽州忠显庙英济王,武烈之功,久严方祀。威灵之德,能警群迷。比昭风马之祥,卒弭干戈之悖。云雷顺序,山川廓清,乃即旧封,肆加显号。……可特封显灵英济王。[21]
北宋宣和四年(1122)汪王神被加封为“显灵英济王”,是因为在“睦寇方腊至境”之时,汪王神能够在云中“以刃麾贼”,有功于王朝平定“寇乱”。宣和时期对“方腊之乱”的平定,是徽州这一地名出现的缘起,同时这也意味着中央王朝对这一地区管治的进一步深入。因此,汪王神转变为“显灵英济王”,实际上正可以看作徽州逐步脱离边陲状态的标志。
真正关键性的变化产生于南宋时代的中期。乾道四年(1168)三月十五日,徽州知州郏升卿代表祁门县士庶,递出了加封汪王神的申请,理由是在“疾疫大作”时,汪王神能护佑一邑的平安:
伏见本邑忠显庙信顺显灵英济王,忠义之节显著,于唐御灾捍患,有功于民,不可概举。庙额封爵,累锡于本朝。凡邑之水旱疾疫,有祷必应。又如绍兴二十三年、乾道二年,邻邑疾疫大作,罹其灾害者,不可胜数。邑人相与祈安于王,遂荷其阴相,疾疫不作,民无夭折。其福惠于民,彰著如此。乞备申敷奏加封。[22]
这一请求很快得到了朝廷的批准。汪王神由此获封为“信顺显灵英济广惠王”,[23]也即后代常说的“八字王”,在封号的文字形式上已达到最高等级。
而就在当年夏天,知州郏升卿又向转运司呈报了汪王诸子在抗旱致雨方面的灵异功能,并由此动议对汪王诸子和夫人进行敕封:
本州管下,自五月下旬以来,阙少雨泽,虑伤禾稼。升卿等躬率官僚,自六月十一日,遍诣寺观神庙祈祷,未获感应。升卿等职在牧民,不遑安处,遍询民情。本州城北七里,地名云岚桥,有英济汪王墓,并城南龙井山,有忠助庙八郎君,乃英济汪王之子。每遇雨旸愆期,民有疾疫,虔诚祈祷,必获感应。遂于本月十五日早,躬亲出门外,迎请两处神像于城内忠显庙致祭。未至庙所,甘雨随至。早晚诣庙拈香,并皆得雨。[24]
相关的申请最终使汪王夫人和诸子(八子)先后在乾道五年(1169)和八年(1172)分别获得封号,[25]从而使得汪王神出现了一个家族的谱系。(www.xing528.com)
除了汪王神封号的不断升级和敕封范围的不断扩大,在南宋的中期,汪王神本身还面临“正名”的问题。在崇尚道统的氛围中,唐史中汪华故事的“反叛”色彩,使徽州新兴的科举士大夫始终无法释怀。因此罗愿在其《汪王庙考实》中,专列了“纳款”一节,讨论隋唐之际汪华归唐的种种历史细节。罗愿最终认为:
王庙食此邦逾五百年,而民爱敬之久而愈新者,不惟能出云雨、御灾厉,亦由其起不失正道,始终出于靖民。故天下方乱,则以身蔽六州之人,及其粗定,闻真王而遂归之。事合天心,为天所相,是以生享其祚,而没食其土,以能悠久。然则不斗一民,不烦一旅,间关自托于唐者,乃王之大节本意,不可以不白也。[26]
汪王神的名节是否符合“正道”,不仅是罗愿的关注重点,也始终是此后深受理学影响的徽州士人的关切目标。虽然理学原则与真实历史之间的紧张关系并不容易完全消除,但到了南宋中期,汪王神的“忠义”的形象已逐渐被人们接受。
也正是在此基础之上,南宋后期才出现了对汪王神的更高规格的敕封,并使其最终成为“国祀”的“正神”。宋理宗宝祐六年(1258),朝廷第十次加封汪王神,封号为“昭忠广仁显圣英烈王”:
据敕告所述,此次敕封是因为“多士之忱辞”,即多位大臣的推荐。南宋后期的徽州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科举社会,不仅进士人数众多,而且在嘉定(1208—1224)之后颇多显宦,其中程元凤更在宝祐三年(1255)入居相位,进入了宋廷的权力中枢。[28]有“多士”来推动汪王庙的敕封并不令人意外。其中比较值得留意的是汪王封号的拟定。与之前的封号相比,新封号“昭忠广仁显圣英烈王”以“昭忠”代替了“昭应”,以“广仁”代替了“广佑”。这意味着朝廷褒奖的重心,从“灵应”转移到了“忠义”,从“护佑”转移到了“仁德”。正如敕告所说,“忠者,臣之节,历万古而长存;仁者,心之德,溥六合以流行”。这一转换,大幅度减弱了汪王的“地方性”色彩,从而凸显了其“正统化”的面向。在此时的宋廷心目中,汪王神已然是王朝的“正神”。
这一趋势在南宋末期的最后二十年并未减缓。德祐元年(1275)四月,因为避宋恭帝赵㬎之讳,汪王庙的庙额由“忠显庙”更改为“忠烈庙”,[29]成为此后六个多世纪中汪王庙的定名。同时,汪王神也得到了第十一次敕封,这也是宋王朝内最后一次敕封,封号为“昭忠广仁武神英圣王”。敕告称:
徽州忠烈庙神,昭忠广仁显圣英烈王,生而烈士,殁则正神。明德在民,宜得通百世而祀。阴功及物,何止活千人之封。属边尘之未清,致内寇之俶扰。浸迫近境,实繁有徒。灵若降于云中,厉遂驱于山左。允矣英威之孔灼,见于士庶之所陈。方人心危疑之秋,倚神为重;则国家褒崇之典,于礼亦宜。[30]
此时的南宋王朝早已风雨飘摇,元兵已攻陷了半个江南,临安城危在旦夕,的确是“人心危疑之秋”。在这封敕告中,汪王神不仅是“正神”,甚至成了宋廷亟需倚赖的“武神”,需要他祛除“山厉”,彰显“英威”。南宋的命运当然无法挽回,但汪王神在此期间积累的敕封却足以使其成为真正的“国祀”,显赫的“正统之神”(表2)。
表2 汪王神在宋代的敕封
(续表)
资料来源:《新安忠烈庙神纪实》卷首,第6a—13b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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